滇国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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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屋夜话

    “姜嫄拜见公主殿下。”

    姜嫄,伏鸾还是知道的。

    这女子便是元泠所说,派去给伏鸾母亲治病的姜夫人。

    姜嫄本是滇国公主府良医所一名医女。元泠少时患了怪病,宫中太医来了都束手无策,她三天便治好。先帝对她赞叹有加,封为“荣安夫人”。

    大夏开国至今,列侯之妻才能封得“夫人”,而姜嫄的丈夫只是一介平民,还能得此封号,能力可见一斑。

    “免礼。你呀,还是这么循规蹈矩的。伏鸾的阿咪①怎么样了?”元泠问道。

    “回公主,阿咪②得的是肺病,许是先前感染风寒未及时医治,导致病情加重。我已开了药,着侍女回良医所抓了药,一日三次,按医嘱吃七日便无大碍;同去的侍女留了四个照顾她一家”姜嫄回道。

    “如此你可放心了?”元泠笑着看向伏鸾。伏鸾的的耳根如同火烧一般,刚才的反悔之意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母亲一向报喜不报忧,特别能隐忍。就拿这次的事来说,若不是公主告知母亲生病,母亲至少要到半月后才会写信告诉自己病重的事。拖到那时恐怕神仙难治。

    “是。公主也放心,公主交待的事,奴婢必定办妥。也多谢姜夫人。”伏鸾朝姜嫄欠了欠身。

    “姑娘谢公主就好。帮公主把事办好了,比什么都强。你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不必忌讳。”姜嫄笑道。

    “此次进宫,我和姜夫人会陪你一起,侍奉你左右。有我俩在,加上公主的印绶,别人不信你是公主也难。只是有三个人,咱们是再也绕不过的;不过,他们应该会帮我们。”凰宁说道。

    伏鸾问道:“哪三人?”

    “舒德仪,大将军,连尚宫。原本还有皇后,可皇后重病不起,一时帮不上咱们。舒德仪曾受过公主的大恩,是咱们的人;大将军是皇后的父亲、连尚宫和姜夫人交好。你暂且知道这些就行,启程在路上我会细说。如今还是以密诏为上。”凰宁答道。

    伏鸾点了点头。

    太阳已近落山,素商前来禀报:“典膳所派人送来食盒,公主母家也送来饭菜。公主现在是否需要用膳?”

    “我何时让典膳所备膳送来?既然回了家,自然是想吃家里的饭菜。典膳所的食盒赏给下人们吃吧。”元泠皱了皱眉。

    素商便把早上小丫头们怠慢伏鸾、自己去典膳所另取糕点的事一一告诉元泠。

    “果真有此事?”元泠向伏鸾求证。伏鸾再次点了点头。却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点茶,一点东西没吃呢。

    “想必典膳所是怕连累自己,虽说是小丫头们耍滑头,可毕竟府中吃食一应是从他们那儿出来的。打听着公主回母屋,还不巴巴地来讨好。”素商补充道。

    “你带我去把饭菜端来,免得凉了。”凰宁赶紧拦住话头,素商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凰宁拉出屋外。

    元泠说道:“哼,等这事过去了,府里风气也该整治整治了。趁我生了病,以为我好拿捏,作威作福起来。都快忘了这公主府是谁的了!”

    “难为公主为下人的事生气。不过是下人,好的咱就留着伺候,不好的打发出去就是。公主千金之躯,这两日刚好些,何苦为了几个没眼色的小丫头置气。”姜夫人劝道。

    不一会儿,凰宁端了饭菜回来,素商仍旧在楼下看着。

    “都是乡野粗食,姑娘别嫌弃。”凰宁一边说着,一边和姜夫人一起,给元泠和伏鸾布菜。

    伏鸾看到那些菜,顿时食欲全无。原以为公主吃的,肯定是好的;凰宁说的“乡野粗食”,不过是客套话。可端上来的是什么?

    炒得干干巴巴的猪膘肉、连皮都没削的烤土豆、半白不黄的米饭、两样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的素菜、一些果子和两碗茶。公主府下人的饭菜都比这强。伏鸾恨不得追上典膳所的人,把食盒要回来。

    伏鸾刚要回答,却看见元泠在每样菜里盛了一点出来,洒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什么。

    她需要照着做吗?会不会有点浪费?就算是看上去让人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浪费了也怪可惜的。

    “姑娘第一次和公主一起用膳,可能不习惯。这也是摩娑人的习俗,叫‘初夺’,是用来祭奠祖先的。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别怕。”姜嫄解释道。

    “是。多谢姐姐和夫人提点。”伏鸾夹起一块猪膘肉,又硬又咸;拿起和食物一起送来的茶,喝一口,又油又咸又腻,又不好吐出来,只能忍着恶心咽下去。

    “这应该是摩娑的酥油茶了。”伏鸾心想。

    元泠看着胃口倒是不错,吃着很香。难以想象,娇生惯养的公主,又在病中,居然能吃得下她这穷苦出身的下人都无法接受的食物。

    “这都是我族人每天吃的东西。吃不下没关系,记得就行。”元泠说道。

    “是。”伏鸾一下懂了元泠的意思。

    摩娑的习俗和礼仪不知道没关系,因为宫里本身也没人清楚;可若连最基本的饮食都不知道,难免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伏鸾努力扒拉她那份饭菜,尽可能记住它们的味道和口感。她本想学元泠做“初夺”,却被姜夫人制止了:“没动过的饭菜才能做‘初夺’呢,你先动了筷子,祖先可是要生气的。”

    “……噢。”伏鸾有点懵。没想到规矩里还有规矩。

    屋里一时无话,连碗筷声都没有,安静非常。伏鸾以为吃完要回公主府了,没想到元泠却说:“按我族习惯,吃完晚饭该去火塘,可我们要谈的事不方便在外面说,只好在这屋子里将就一夜。”

    “公主晚上要住在这儿?”伏鸾问道。

    “不仅是公主,你也要在这儿住一晚。”凰宁笑道,又道:“莫不是姑娘约了心上人,咱们耽误你了?”

    伏鸾红了脸。她确实有个相好的小伙子,叫凤玉。凤玉是土司府的马奴。说起来,二人也有一段日子没联系了。

    “你别逗她了,说正事要紧。”元泠说道。

    伏鸾拿出那块羊皮,说道:“凰宁姐姐倒是点醒了我。密诏上所说的‘难以启齿’的事,会不会指男女之事,比如妃嫔越轨?或者是皇上临幸了嫔妃之外的女子却未给位份?甚至还有了孩子?另外,这事既然由太后提起,会不会和太后本身有关?”

    “太后本身……”元泠想了想,问道:“你是指太后的出身?”

    “对。还有她进宫前的经历、熟知的人。”伏鸾答道。

    “太后出身谯国桓氏,发迹数百年来,族中前朝出过大司马两位、大将军三位、丞相六位、列侯十数位、四征、四平、四安、四镇将军三四十位,其余大小官员更是不计其数;后宫出过皇后三位、皇贵妃四位、四妃及贵妃二十多位,低位妃嫔数目不可考。有两位生过皇帝,其中一名便是这位桓太后。曾是贵族中的贵族,纵使现在落寞了,也比普通人家略微强些。

    “先帝还是太子时,娶她为太子妃;先帝登基后,册她为皇后,执掌凤印。桓皇后育有三女一子,自然是当今皇上,三个女儿有一名早夭,另外两名远赴大漠和草原联姻,如今都是长公主。她有个姐姐还是妹妹来着,嫁给嗣灵寿王③——就是现在的霍王、霍亲王,太子妃被册为皇后时,未封桓氏族人,倒是晋了灵寿王的爵位。霍王妃有一子一女,儿子是霍王世子,女儿本是郡主,因给太后其中一位长公主作媵,同赴大漠,加封为‘灵寿公主’。

    “至于太后的娘家兄弟们,反而没什么好说的。只是凭借裙带关系捞了些闲散官职,无甚建树。都说本以为桓太后生了个皇帝,桓家有望东山再起,可是族中子侄不中用,生十个皇帝怕也……”凰宁自知失言,未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太后倒无意在朝中培养党羽。”伏鸾自言自语道。

    凰宁接道:“是的,桓太后在前朝后宫的口碑都极好,先帝本想封她弟弟为侯,她拒绝了,理由是,无功不封侯;纵然靠姻亲封了,旁人也不服。为此,她娘家人没少埋怨她不拉扯自家人,觉得是桓家扶持她一路从太子妃坐到皇后再到太后,她却毫无反哺之心。若换了其他人,恐怕早向娘家人低头了,可桓太后确实硬气,放出话说,要封侯拜相,自己争去。”

    “那桓太后当太子妃,是桓家人运作的吗?”伏鸾又道:“我竟不知凰宁姐姐对宫中情况了若指掌,早请教凰宁姐姐,不知能少走多少弯路,我也不至于跟个瞎猫似的乱猜。”

    “凰宁出自宫中,原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④。自然熟知宫中详情。”姜嫄说道。

    这倒是伏鸾没料到的。

    她来公主府几年,只是个负责洒扫的侍女,贴身伺候元泠的四个人,她只知道姜嫄和素商的一些皮毛,还是平日里小丫头们茶余饭后嚼舌根听来的,今天之前也没有亲自接触过。这二人原先都是府中侍女,所以侍女们清楚些;凰宁嘛,大家都不清楚她的来历,议论得不多,只知她是“外头来的”,没想到是宫里出来的。

    怪不得她知道伏鸾想当公主的贴身侍女一点也不生气,她出身中宫,都是当侍女,大长秋自然是比边疆公主的婢女强多了。

    至于那第四个人,自打伏鸾进府就没见过,也没人补那个空缺,也没人提。伏鸾刚来的时候有侍女说漏了嘴,她才知道公主的贴身大婢有四个人,而不是她知道的那三个。不过那个侍女后来被素商罚掌嘴,还被打发去做粗活。虽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事,后面也没人敢提了。

    “原来如此,伏鸾失敬。”伏鸾笑着给凰宁行了个礼。

    “姑娘这礼我可受不起,若我真的全知全能,早就参透密诏的真正含义了。可惜我也只是知道些明面上的事情。太后指的,恐怕是淹没在黑暗中的东西。

    “继续说桓太后。她当太子妃,哪里有桓家人半分功劳。太后当初参加世祖皇帝的选秀,落了选,阴差阳错指给了太子。先前说的男女之事,就算有,也不可能是桓太后自己身上发生的,她没有什么私定终身的表哥、一见钟情的侍卫、藕断丝连的将军。太子妃登上后位没多久,便怀了当今圣上,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都是皇后的儿子当太子,后宫诸人皆服,中宫之位无人可憾。桓太后的情况就这些,其余便是妃嫔和宫女太监附会的一些美谈了。什么善待宫人啦、不争宠啦、有国母之心啦,就这么些事。”凰宁答道。

    “可这么个顺风顺水的太后,有什么事是她放心不下的呢?”伏鸾问道。

    “谁说不是呢?关于密诏,我们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你了,今日再讨论也不会有新的进展。你若应了这事,咱们就早些歇息,明天你回家看你母亲,后日启程进宫;若不应,我也不为难你。你放心,本公主不是喜欢抓人软肋的人,就算你不为我办事,到底也是滇国公主府的人,你母亲的病和家中开销,我答应承担便会承担。如何?”元泠问道。

    “奴婢也是守信之人,既然先前答应了公主,便不会反悔。只是我实在没信心能查出真相,我们掌握的线索太少了……”伏鸾声音越来越小。

    “这无妨,你只要进宫,这事就成了一半。至于事情办成什么样、应该办成什么样,你不知道,本公主也不知道。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我何故为难你?这密诏的事,我现在知道的不比你多,我只是想完成一位不熟的故人的心愿。”元泠说道。

    “奴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我?我完全看不出,我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在正殿的时候,开始我以为是我的祈福让公主选中了我,后来则以为公主是看我母亲病重和家中等着用钱,好拿捏我;可方才公主又说,即使我不答应,也会继续帮我家渡过难关。奴婢……”伏鸾犹豫着,问了她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

    “因为……你很可爱。”元泠笑道。“好了睡吧,明天睁开眼,你就是坐拥整个滇国的大夏公主,赶紧把称呼改了,别在‘奴婢’来‘奴婢’去的。”

    “是,奴婢……我知道了。”伏鸾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止住了,心里想道:“到最后还是没能知道为什么选中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