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乞伏木娃哈出一口气，将有些冰冷的手搓了搓，有伸进怀里好一阵，才感觉手上重新恢复了直觉。

    看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他从怀中取出一条妻子亲手做的肉干，放进嘴里轻轻咀嚼。

    在他身边，是近一千个他的手足同胞，都窝在这个小山坳里面。

    旁边，一个年纪轻轻的亲兵凑上前来，用羌语对着乞伏木娃说道：“小叔，我们还要等多久，我想喝些肉汤，今天真是太冷了。”

    乞伏木娃摸了摸从部落里带出来的侄子的头顶，轻声说：“大当户的命令是在这等到天黑之前，就会有一小股楚人骑兵路过，我们把他们杀光之后，就可以回营地喝上一锅鲜美的肉汤了。”

    小亲兵兴奋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出征，他对于即将到来的杀戮显得兴奋不已，更是高兴地说道：“王不是说了吗，只要砍下一个楚军的头颅就能换二两银子，有了二两银子，就能给妈妈和姐姐换些衣服，还能给家里买许多东西。”

    乞伏木娃小声呵呵的笑道：“等打下了郡城，抢上几套衣服不就行了吗，干嘛要用银子去换？”

    小亲兵摇摇头：“抢来的衣服会弄脏，而且不合身，还是花钱买些好。”

    乞伏木娃更觉得好笑，于是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爱怜道：“行，到时候叔叔的赏钱也给你，给你家人多置办些布匹。”

    小亲兵嘻嘻笑道：“谢谢小叔，不过我相信我肯定能亲手攒下几颗首级。”

    两人调笑着，一个哨骑快速走进山坳，在乞伏木娃面前咕咚跪倒：“千户，楚人骑兵来了，约莫两百多人！”

    乞伏木娃将嘴里的肉干咽下，蹭的抽出宝刀，厉喝道：“儿郎们，你们的赏钱来啦！跟着我！把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全都装进口袋里！”

    “呜哇哇哇！”

    其他羌人听着自家千户的命令，都兴奋不已，一个个吹起口哨，发出怪嚎，翻身上马，洪水般从山坳中冲出。

    野外，郭淮带着弟兄们策马狂奔，刚才根据哨骑回禀，发现了小股羌人的踪迹，他打算掉在他们身后，看看能不能找到羌人的大本营所在。

    马蹄狂奔，秋风呼啸着吹拂着郭淮的脸庞，他只觉得嘴唇变得干裂，头盔中的耳朵渐渐失去了知觉。

    伸舌头舔了舔嘴唇，郭淮在心中默念起平安咒，这是他的特殊癖好，每逢战前，必须在心中默念平安咒来给自己增添勇气。

    马蹄阵阵，夕阳下落，视线的正前方，是一座低矮的小山包，这座山没名字，在一座小村子后面，当地人就叫做后山。

    过了这座村庄，在走上四十多里地，就是虹永县，估计就快到了羌人的扎营地了，应该小心点了，想到这里，郭淮转头过来，准备通知自己的副官，让他一个个传下去，加强戒备。

    刚转过头来，就看到副官渐渐放大的瞳孔和长大的嘴巴。

    郭淮不解的看着他，又看向他眼神看去的地方。

    这一看，惊得郭淮亡魂四冒！

    只见那山包后，一杆巨大的羊头旗迎风升起，带着欢快语气的羌族歌谣顺着风中传来。

    “向右！向右迂回过去！”

    郭淮惊得大吼，身在队伍最前线的他连忙大声命令道，并且迅速向右前方奔去，企图规避掉这支羌族骑兵。

    不同于楚军的奔袭，羌族骑兵马力充足，马儿质量又较好，两者的距离正在逐步拉近。

    郭淮身后的副官转头看着那距离马上进入骑兵射程，已经逐渐接近的弯弓搭箭的羌族骑兵，又转头看向一言不发的郭淮，心下一横，腮帮子咬紧，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

    “第一队，跟我来！”

    说罢，副官调转马头，伴随着五十个同样一言不发，却坚定地跟在他身后的骑兵，缓缓绕了一圈，将方向对准后方追来的羌人，发起了生命中最后的冲锋。

    再回首，郭淮虽然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他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在身后一阵混乱声中，和被阻拦脚步的羌人怒骂中，悄然滑落，又被风吹拂而去。

    正当郭淮甩掉身后的尾巴，再越过眼前的这个高地，就可以彻底消失在羌人视线中的时候，郭淮突然发现，前方的高地似乎又高了一丝，并且随着时间逐渐升高。

    眨眨眼睛，郭淮心中顿时寒凉彻骨。

    高地上，几百个羌族骑兵排上一排，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放平了马枪。

    郭淮在这一刻，没有忧心自己的死亡，而是在心痛这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二百弟兄。

    “儿郎们，是我郭淮能力不足，不能带你们安全回家了，现在我命令你们，快速分散队形，逃命去！”

    郭淮看着逐渐发起冲锋的羌族骑兵，飞快的命令道。

    但在平时令行禁止的军队中，现在的军令确失去了作用。

    平时开朗爱笑的一个骑兵队长压了压头盔，将马枪抵在马鞍后面，淡淡地说道：“长官，食其禄，忠其事，羌人杀我子民，劫我钱财，如今国家养我千日，我岂能后退？”

    说罢，骑兵队长看向郭淮，洒然一笑道：“更何况，您不是还没后退呢吗？”

    郭淮听了骑兵队长的话一愣，继而开朗大笑，笑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肆意，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声：“好，咱们生是弟兄，死了，也在阎王殿里面做一回弟兄！”

    说罢，郭淮脑海里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妈妈教自己的一段歌谣。

    “将军百战杀敌还，阿妈阿姐喜开颜，阿妈喜的是儿还，忙将吃食端上前。村人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大声唱出从小听来的歌谣，身边的同伴也心有所感，纷纷开始附和起来。

    歌声与羌族人的喊杀声混杂到一起，混成了男人的怒吼，女人的眼泪，父亲的悲怆，母亲的痛哭。

    “砰！”

    即便是楚军制作精良的铠甲也挡不住上千斤的冲击力，第一排的羌人和楚人像两块想吸引的磁铁一样对撞在了一起，爹生妈养，日夜呵护的身躯被抛向天空。

    箭矢顺着盔甲的缝隙钻进身体，郭淮用长枪贯穿了两名羌人之后，枪杆不堪重负的‘啪’的一下折断。

    顺手从腰中抽出战刀，刚劈倒一名羌人，胯下的战马却脚下一软，将郭淮牢牢地摔在地上。

    而没了马力的冲锋，两军都是缠在了一起，战马小步的挪移，战士们贴身肉搏在了一起。郭淮身边的同袍们哪怕是装备再精良，也终究还是抵不过数倍的敌人，纷纷被几人围攻致死。

    看着一个个消亡的手足，郭淮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头上的钢盔早已被打落，他发疯了似的冲上了前，将一个羌人士兵拽落马下，左手死死拽住他的头发，右手长刀一拉。

    蓬勃的热血噗的冒出，撒了郭淮一脸，而郭淮的这一疯狂举动也惹起了军阵中的乞伏木娃的注意。

    “好勇猛的楚将。”

    一眼就分辨出郭淮身穿的将铠，乞伏木娃也不禁感叹他的勇猛。

    “这样的勇猛的人，才配称得上是我的对手。”

    乞伏木娃翻身下马，既然郭淮没有骑马，他也不屑于骑马。

    或许是心有所感，郭淮猛地抬头，顺着散落的发丝间，看到了乞伏木娃那高大的身影向这边走来。

    郭淮嗬嗬的笑了一声，挥刀将碍人的长发斩断，目光定定的望向那名羌将。

    乞伏木娃一边踏过脚边的尸体，一边将手中的宝刀缓缓出鞘。

    随着最后一抹夕阳反射在宝刀上的寒光闪出，郭淮和乞伏木娃同时向前疯狂冲去！

    铛！

    刺耳的碰撞声从两人刀刃相撞的地方响起，也亏的两人都是将官，身上宝刀都是吹毛利断的神兵，一击之下竟然仅仅有一点卷刃。

    郭淮双手直发麻，心中吃惊乞伏木娃的大力，却看到对方也是面露忌惮，手指不停地活动着，这才知道对方也不好受。

    如此一来，郭淮再度揉身上前，手里大刀大开大合，全然不顾及丝毫防守，刀刀劈向乞伏木娃的要害之处。

    而两招过后，乞伏木娃也被打出了真火，只当你自己不要命？

    乞伏木娃也卸下了防备，杀红了眼，和郭淮刀刀互拼，你给我胳膊一刀，我换你大腿一下。

    逐渐，郭淮率先体力不支，败下阵来，被乞伏木娃一刀刺进了肚子，也如同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手里的战刀当啷一声掉落。

    “你很勇猛，楚国的武士，我会收下你的长刀，放在我的房间中，作为对你的赏识。”乞伏木娃喘着粗气，气喘吁吁地用着楚语说道。

    郭淮嘴角泛血，哈哈一笑，也用羌语回敬道：“挂着吧，你多欣赏些时日，因为你的头颅，也会被楚人做成京观矗立在王庭之上！”

    说罢，郭淮想吐乞伏木娃一脸血沫，却怎么也没力气做出来这个动作，只能渐渐无力的垂下头颅。

    随着郭淮的死亡，战斗也接近了尾声，最后几个骑兵也败下阵来，被羌人围殴致死。

    而经历了一番大战的乞伏木娃也没了打扫战场的欲望，看着手下人从楚国骑兵身上割下耳朵，拽下一些值钱的物品，说不出来的厌恶。

    或许是他已经厌恶了连年的战争，如果能有几亩肥田，能让他自由自在的耕种放牧，现在的他更想做一个农夫。

    “叔叔，你不去割耳朵领赏吗？”

    耳边传来侄儿的声音，乞伏木娃摇了摇头，回道：“你去吧，我现在想休息一会。”

    “哦，”小亲兵低下头应了一声，提起小刀就继续数着，自己刚才杀了几个人，他不理解，为什么叔叔对于这些并不热衷。

    虽然他也不想杀人，他也想回家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不用提心吊胆，但是那样会在冬天被头人抢走牛羊，会因为粮食短缺而饿死，会因为没钱给他娶妻，没钱给以后的儿子置办衣裳。

    渐渐地来到郭淮的尸首前，小亲兵想着，这人既然是叔父杀得，那自然是叔父的战利品，自己也代劳一下，替叔父割下来领伤。

    想着，小亲兵转了一下手里的小刀，心里盘算着：“要不把他的盔甲也拿着，怎么说这也是个将军，应该和别人不同。”

    想到这里，小亲兵收起小刀，准备上手去摸郭淮的尸体，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

    正当小亲兵摸向郭淮的怀里的时候，郭淮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睁开，双目无神的盯着小亲兵一眼，紧接着回光返照一样，右手够到自己掉落的战刀，刀光一闪，

    小亲兵脖子上的长命锁应声而断。

    随后被滴落的血液侵染。

    听着耳边人的喧哗，乞伏木娃缓缓地睁开紧闭的双眼。

    一睁眼，便看到了缓缓跪倒的小亲兵。

    在这一刻，乞伏木娃前所未有的想回到草原上，回到部落中，躺在妻子的怀里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