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重乐在这个圈子里也算得上大公司了,旗下的艺人红的不红的占了小半个娱乐圈,演艺、音乐、偶像都有涉猎,此时重乐总经理的助理上门,我几乎可以确定这背后搞鬼的人就是重乐。只是我无论从哪一个方面,也无法将他们和多年前那个公司联系起来。
我站在门口大大方方的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个男人,轻笑一声,故意摆出轻蔑的架子,说:“你?助理而已跟我谈什么?就算要跟我谈,让你们总经理来跟我谈。”说完这话,我佯装利落的转身离去,如我所料,男人喊住了我,说:“事关向日葵乐队,您就不想听听?”我转身,挑了挑眉,笑道:“我们公司,似乎没有一个叫向日葵的乐队吧,看来贵公司的消息也不怎么准确嘛。”男人愣了一下,随即也笑起来,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在桌上,说:“无论您今天怎么说,这份资料是我们总经理交给您的,看不看,随您。”等到男人走后,我才拿起那个文件夹,打开后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面无表情的将文件夹扔在桌子上,进了办公室。
回到办公室,我立刻查了重乐的资料,看到总经理的姓名,我沉思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的姓和阳子父亲杀死的那个人是一样的。我的直觉告诉我,应该不是巧合,但我想不通纸上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究竟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大概是重乐那边见我没什么动静,他们的总经理竟然亲自出马,约我一周后见面。这一周,我过得惶惶不安,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即将发生一件,我无法承受的祸事。
周四之前的日子,平静地让我感觉不安,仿佛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声音都变小了,只剩我自己嘈杂不安。
周四,我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出去为我倒水的陆韶却迟迟不归,平时,无论他有什么要紧事,都会先将我这的事情做完,或者来和我说一声,可是,这杯水,他足足倒了半个小时。我心里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开始猜想他是不是烫到了手,或者最近工作压力太大晕倒了,可是我知道,我心里的那种预感,比这些更不详上万倍。我终于安耐不住走到门前,打开门,正遇上匆匆而来的陆韶。
“怎么了?”
“阳子跳楼自杀了。”
尸体已经被警方转移,事故现场也被拉起警戒线,我和陆韶坐上前来调查的警车,一路被拉进了警局。警方仔仔细细的询问我们有关阳子的一切事情,最后他问我,知不知道阳子遭遇到了严重的网络暴力。
我当然知道网上那些人骂的有多难听,也知道那些营销号笼络人心和引导舆论的本事,可是警方放在我面前的证据,却让我彻底崩溃了。
从阳子的出租屋里搜出不少让人作呕的东西,一把把带着血的匕首,一颗颗仿真的人头,还有断手、断脚、内脏以及那些言语污秽不堪的大字报,阳子被修复的手机里,上千条辱骂的短信,上千个未接来电,以及早就沦陷的各种公共社交平台。阳子砸在地上那早就烂了的尸体上,还有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的伤疤,他的头发被生生拔了个干净,耳膜和鼻梁早已损坏,眼睛肿起来,无论四肢还是身体,没有一处可以称得上完整。
我趴在厕所干呕了半个小时,眼泪鼻涕控制不住的往下淌,我的身体就好像和阳子感同身受一般痛苦。我实在难以想象,几个月前还在舞台上活蹦乱跳的阳子,怎么就变成了那一滩看不出人样的尸体,他的手再也拨不动吉他的琴弦,嘴巴再也唱不出快乐的歌,那双腿,也没法在他热爱的舞台上蹦蹦跳跳。在演唱会上约好的明年见,成了永远也实现不了的谎言。
警方最后断定了阳子自杀,连阳子的妈妈也一言不发的认同了这件事,尽管他生前遭遇过那么多痛苦,可是谁也不能被判定为杀人凶手,但每一个人都是杀人凶手。那些义正言辞的判官,那一张张高贵清白的嘴,把自己从神坛上的指责者,变成了地狱的恶鬼。叫嚣着别人是杀人犯的人,全都变成了杀人犯。
得到消息的鲸鱼乐队四人,立刻抛下外地的演出,一向省吃俭用的他们买了最近的航班飞回BJ,在警察局接受问话后就急忙被章娉赶回了家,差点遇到闻讯赶来围追堵截的粉丝。
走出警局的时候,我看到文文站在警局门口,其他人应该早就跟着阳子的妈妈回去了,只有她一直等在这,我想她应该有什么话对我说,我走过去,问她:“究竟怎么回事?”
“晚晚姐,对于我们来说,梦想和面包,只能选择一个。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我们没钱上学,却有钱做音乐?这就是阳子和那个人的约定,阳子说,如果能有一次触摸梦想的机会,付出什么都值得。”
“是赵如珅吧,是他给了阳子钱,代价是阳子的命,是吗?”文文没有回答我,她温柔的脸被头发遮住半边,我看见她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缓缓落下一滴泪。
直到半夜,白天在警局看到的一切仍旧清晰的在我眼前浮现,无论多少次我闭上眼,都是那些恐吓的假肢还有阳子那破碎的身体。我又想到对他施暴的或许不是一批人,而是一批又一批不同的人,他从来没见过的生面孔,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其中有泄愤者,或许也有来凑热闹补上一两拳的,所有人,披着道德的外衣,做着世界上最恶的事情。我又想到文文在警察局门口对我说的那番话,心绪烦乱,更加难以入眠。我开着所有的灯,睁着眼熬过了一个晚上,到了白天,我也不敢睡过去。
第二天,我去阳子的家里找到了正在收拾遗物的阳子妈妈,向日葵乐队的其他人回了阳子的老家去张罗丧礼的事宜,只剩下这么个年迈的女人,坐在昏暗又狭窄的房间,她比我昨天见到的时候老了十岁。快七十岁的女人瘦得好像只剩骨架,苍老的手上全是裂口,头发也稀疏的不剩下多少了,她抬头看我,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里硬生生挤出一点点温柔,冲着我艰难地笑了。我也和她一样坐在地上,轻轻的抱了抱她,除此之外,我说不出一句话。房间里的东西有些被警察拿走了,剩下的只有简陋的家具,和那把放在角落,擦得干干净净的吉他。
“谢谢你啊,你和赵先生,都是我们家的贵人。”
“您说的赵先生,是赵如珅吗?”
“是啊,我们一家欠他的,害得他没爹没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长大,他是个好孩子,是老天爷不宽恕我们,过几天我就下去找他们,我们一家人的罪,也能赎清了吧。”
我和她的对话没能进行下去,无论我如何向她询问,她也绝不愿意再开口。我不好再打扰,只能起身离开,我在门口驻足许久,听到出租屋里,一个女人凄惨的哀嚎。
周六早上我起了个大早,我和重乐总经理赵如珅约好的,就是今天。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最得体的大衣,又仔仔细细地画了妆,将眼底的疲惫也全部遮去。出门前,我将我们见面的详细地址发给了陆韶,我不知道我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一个能冷漠的判决他人生死的人,我绝不敢孤身一人去见他。
地址刚发过去,陆韶就打来了电话:“你非要去吗?”
“是,我想知道,让他们沉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绝不相信那套赎罪的说法。”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不要挂断电话。”
我按照约定进了一家餐厅,赵如珅早就在包间里等着我,我坐下暗暗打量他,眉眼之间竟有一些仁善的感觉,不像是能害死人的,只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眼睛却少了些年轻人的光彩。他请我坐下,却没有说话,只叫人给我端了杯水。他将身子往后一靠,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副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样,我心里疑惑,但表面上不动声色。他笑了笑,说:“本来今天请尚总出来,是想聊聊阳子后续的事情,没想到他这么没用,前两天就跳楼死了,今天我都不知道跟尚总聊什么了。”赵如珅说话间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那一条人命比路边的野猫野狗还轻贱,好像那是个远在天边的陌生人。
“人虽然死了,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赵总经理原本打算和我聊什么呢?”我忍下心里的厌恶,强装镇定,其实手已经忍不住发起抖了。赵如珅盯着我看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我心慌。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臂撑在我的桌边,弯腰低头看我,露出轻佻的眼神来,笑道:“之前听说尚总年纪轻轻,刚毕业没多久就立刻能拿出几百万来投资静止空间那个空壳子,本来想靠阳子那条命从尚总手里赚些钱。不过……”他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另一只手又勾着我的发梢转圈,手指轻轻蹭了蹭我的耳廓,虽然我现在看起来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但是里面也只是个大一的学生,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我猛地推开他站起来,又怒又气,声音都抖起来:“不过什么?”赵如珅收住笑,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又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说:“不过现在,他人死了,我在尚总这里应该也捞不到什么好处。”看着赵如珅又坐了回去,我才软着腿挪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努力打起精神,刚刚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我顺手端起水杯打算喝一口,刚吞了一小口,又警觉这里面会不会加了什么东西,急忙放回去。赵如珅微眯着眼,说:
“今天来,其实还有一件别的事情要请尚总帮忙。”
他的声音很好听,此刻又忽远忽近如临仙境,勾地我脑袋发晕,忽然又天旋地转,像是躺了下来,又像是飘在空中,他从我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低低的笑了一声,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晕晕乎乎的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总算清醒过来,屋里的灯光很暗,带着一点暧昧的气息,屋子里都是香味,吸了一口气就让我脑袋发晕,我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右手被困在了床边,赵如珅听见响动,从沙发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我,他好像刚洗过澡,头发上还带着水珠,胸膛半裸着,我立刻察觉到危险,悄悄的动了动腿,想试试口袋里的手机还在不在,他盯着我,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想法,指了指圆几,说:“在找那个?”我看过去,果然是我的手机,他又举起来让我看,通话早就断了。我立刻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扫视了一眼四周,和网上说的情侣酒店的布置,还要暧昧上几倍,我断定今天最少也会有一番羞辱,要是运气不好,惹怒了他,把我杀了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要我现在跟他赔笑脸求饶,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只能尽量保住自己的性命。
“这是哪?”我问他
“这是我后妈的产业,外头是夜店,里面改成了套房,这里每天晚上都是满客,以后可能你会接触不少圈子里的人,或许有一半是我们这的常客,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有头有脸的,混饭吃的,鱼龙混杂。”他说着,还打开门让我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嘈杂的玩乐声音立刻涌进了房间,碰巧又有一个男人搂着女人从走廊经过,男人挺着啤酒肚,嘴巴里面说着不入耳的荤话,身姿窈窕的女人羞着脸靠上去。赵如珅立刻关上了门,走到我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我问他:“那些女人,是你们养在这的?”赵如珅摇摇头,说:“买卖人口的活,我后妈还不敢做,都是男人们带进来的,或者自己进来找生意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就像跟我商量晚上吃什么饭一样,我却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自己进来找生意的?”我想起了很多天前,来找我的那个女人,
赵如珅看了一会,笑道:“找生意?当然是字面意思了,无论男的女的,只要模样好,在这,一晚上挣个几千块钱也是有可能的,要是得了老板的欢心,可能后面几个月都不愁吃穿,什么女一男一,各种资源,随便挑。长得不好的,有别的一技之长,也是可以的。”他口中的那些事,我光是听着,就已经感到不可思议,一想到我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环境下,更是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除了害怕,更多的是震惊和不理解。
赵如珅看起来又有些不太高兴,我不敢揣测,只能闭上嘴,不再说话。他看了一眼手表,走到桌前喝起酒来,一杯杯的白酒不要命的往下灌,直到把自己灌的红了脸,这才停下,他脚步有些晕乎乎的,可是眼睛却亮的很,看起来并没有太醉。他走过来,双手撑在我的身侧,呼出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我怕极了,浑身上下都有些发抖,又有些恶心,哪怕他长得不丑。我一想到他或许和这里的人一样,每天早上起来床边都是不一样的人,晚上的时候又不知道有多少恶心的勾当,立刻就觉得被碰一下还不如死了好。他看着我,垂下脑袋,低低的笑:“你说我从小没爸没妈也就算了,在这种地方长大,到死连女人也不敢碰一下,真是窝囊。”我来不及细想他这番话的意思,他就又继续说了:“你知道吗?我那个后妈,很多年前骗了我爸所有的钱,害的我爸付不起工资,被工头一刀捅死,不过她也还有点良心,起码没有把我扔了。为了不被扔掉,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在这个家里忍气吞声才长到这么大,我从来没干过一件坏事,我已经把钱成倍的还给他们了,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他会跳楼,我只是想要所有人都看见我的委屈而已,我没想害死他,真的,我没想过。”赵如珅说到最后哭了起来,按着我的肩膀一个劲的问我信不信他,我只好伸出还自由的左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真诚的回答他:“我相信你。”赵如珅呆了一会,狠狠地捏了一下我的肩膀,突然发狂起来,挥手打碎了桌上的酒杯酒瓶,我吓了一跳,赶紧撑着身体坐起来,趁他不注意抓了地上的一小块碎片藏在被子下。
“你们都是骗子,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表面奉承着我,背地里不知道多恶心我,以为那些话我都没听见吗?明明都是我爸的钱,他们怎么能占得那么心安理得,你也是一样,要不是现在被我绑在这,你肯定恨不得离我远远的吧,在你眼里,我也是杀人犯吧。”他眉头紧皱,眼睛里也带着狠,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抵在床头上,瞪着我,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我生吞活剥了,我不敢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不触怒他,现在这样的情况,可能我的一个眼神都会激怒他。
“咚咚,咚咚。”
在我吓得浑身发抖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赵如珅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忽然泄了气,胡乱将脸上的泪水抹掉,嗤笑了一声,喃喃道:“结束了,都结束了。”他松开我去开门,一打开门就立刻被进来的人制服在地,来人大喊一声“警察”,接着陆陆续续冲进来好几个人,率先替我解了绑,然后将屋子里所有的门都踹开,一个女孩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握着我的手轻声问:“还好吗,有没有受伤?”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尚晚。”女警将我扶起来正准备往外走,我就听见一个声音颤颤巍巍的轻声喊我,陆韶快步走到我跟前,我一见他,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哭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心里的害怕和委屈全都一股脑的涌上来,陆韶拉着我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的捧起我的左手,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那块碎玻璃片,由于手握得太紧,只有少量血从指缝掉下来,握的太久手指已经僵住了,女警赶紧喊来医护人员给我包扎。玻璃扎的很深,陷进了肉里,拿出来的时候,我就立刻疼晕了过去,之后的事情一概不知,几天之后才打起精神去警察局做了笔录。
恢复精神的我又想起了赵如珅在房间对我说的那番话,前去参加葬礼的章娉告诉我,阳子的老家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贫穷,有好几户人家都盖起了两层小洋楼,村子里也修了路,听说是几年前突然发了财,而那一年,正好是阳子组建乐队的那一年。结合赵如珅那天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全貌,赵如珅将钱全都给了当年拖欠工资的工人,为村子修路盖房,还资助阳子做音乐。这一切的条件,就是阳子的沉默,他把他所有的委屈和恨都借别人的口说出来,在网上掀起了一场讨伐战争,他本不想害人性命,但是舆论发展到后期,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于是,心怀愧疚的他策划了这场绑架,又故意将夜店地址告诉了与我保持通话的陆韶,亲手将自己送进了监狱。
等到真相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开始思考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我们眼睛所看到的所谓真相,这里面又有多少真,多少假。看起来温柔和善的人,或许也曾经做过无情狠心的事;看起来活泼开朗的人,或许心里冷淡孤寂;看起来高傲自满的人,也许自卑谨慎了很久;而我,我这样看重感情的人,为了一份遥远的情谊跑到这来的人,可能根本是个冷漠无情的人。而这样,好人与坏人的界限也就模糊了起来,这世界上的人,都不能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分类,孔孟所讨论的人之初,或许应该合起来谈论,也许从一出生,人就是个混沌体,善恶掺杂模糊,而随着年龄长大,每个人都会逐渐偏向某一方,但另一部分绝不会消失,在某个特定的情境下,另一面就显露出来。除非信念坚定的人,也许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显露另一面,其他人,也只是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