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雨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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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血骨傀儡

    吕豹看到的东西震惊了他的认知,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活中,他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那像是一只直立的蜈蚣,或是一颗血肉的树,畸长的苍白身躯上满是拼接上去的手臂,手臂之上是更小的手臂,布满腐烂和暗沉的尸斑,粗暴地用麻线和青铜连接在了躯干之上。

    一张明显属于死者的肿胀面孔上,血肉有着融化的痕迹,像是高温下的蜡块,但是一种平静而诡异的笑容正在这张脸上蔓延,再细看去,这个表情也是被穿过血肉的钉子和线强行撑起来的。

    沿着原本发际线的位置,打着一圈青铜的钉子,封印着颅顶的几条蠕动伤痕,孽生的骨刺从皮肉下钻出来,带着莹绿色的铜锈,与那些钉子一起,组成了朽烂的冠冕。

    那巨大的怪物静静站在黑暗中,如果说从生灵身上可以窥探到神明对生灵的善意和祝福,那么血⻣傀儡身上,可以看到一个企图僭越这至高权柄的设计者:残忍、疯狂、冰冷、探求生命的所有可能性,以及孩童般天真的好奇。

    最令人恐惧的是,改造的痕迹新旧不一,这个设计者肯定经历过失败,但他契而不舍。

    “犬子赵苓,但他现在没办法叫你叔叔,你别见怪。”赵斐静静的介绍着。

    吕豹的额头滑下一行行冷汗,他看向赵斐,等待着解释。

    “调查太学案件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亲眼见证了神迹。而也是他跟我说,人死是是能复活的……借助荒的力量。”

    “所以你学了荒术,把你儿子复活成了......这样?”

    “这只是暂时的,当我荒术大成,他能变回我的孩子,你只是没见过,否则不会这样问......”赵斐一瞬不瞬的盯着血⻣傀儡,满眼重瞳疯狂而迅速的蠕动着,“他要么埋在地下,要么等个复活的希望,吕豹,我们都是上过战场,知道生死的人,你说呢?”

    “这叫复活……这叫复活?”吕豹压着嗓子,逐渐提高了音调:“看着他,看看你儿子!你不痛苦么!赵苓不痛苦么!”

    赵斐没搭理吕豹的震惊,他只是凝望着那个死亡的傀儡。

    这不只是他创造的一具傀儡,而是他心中对扭曲的具现,极致的不协调,与美感背道疾,但却有着毁灭般的怪异吸引力,正如人们总会不自觉地、长久地凝视残垣断壁,又或是目睹各式死亡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尸体。

    人的血脉中隐藏着对消亡和毁灭不可抑制的渴求,与这种渴求并驾⻬驱的,是恐惧。

    吕豹说的没错,这具傀儡能感觉到痛苦,这是他验证过的,也是神迹,令人恐惧,却依旧是不属于凡间的神迹。

    生命破碎,痛苦成型。

    “拥有痛苦,就是拥有生命,死者不会痛苦。”赵斐平静地说:“这是神迹。”

    赵斐把手摸到赵苓的后,那里有一个不显眼的洞口,他把手钻了进去,从中拽着什么,吕豹猝不及防,又惊恐地喊叫了出来。

    一边说,赵斐一边用力,把自己儿子的头⻣拔了出来,那本就非常畸形的脑袋一阵蠕动收缩,从各个孔洞里喷出腥臭深红的黏液,吕豹一阵反胃,他庆幸自己还没吃晚饭。

    赵斐凝视着手里的东西,那已经不只是头⻣了,不知他用什么秘法,将其⻣质炼尽,成了一个⻘铜的法器,栩栩如生的头⻣表面刻着古奥庄严的纹路,极其细密,仿佛天生,其间夹杂着耀眼的星点铜绿,看上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想把胃里所有的东⻄都吐出来。

    这是一个法器,荒术师的法器。

    血⻣傀儡的头部蠕动充血,失去头⻣的血肉又鼓胀了起来,形态变得更加奇怪了,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但是带着畸变的眼睛和交错的獠牙。

    吕豹感受着那个颅⻣法器中隐隐澎涌动的力量,遏制着心里狂跳的心脏感叹道:“论变态,谁都比不上你们这些修躯壳的荒术师,你疯了,我从来不知道你能这么疯。”

    “在我看来,天都所有人都是疯子。”赵斐的脸上没有表情,“还有,我修习的荒术属于百骸学派,不要用那些野路子的名字称呼我,我们完全不一样。”

    赵斐高举颅⻣法器,其上的⻘铜纹路搏动,浓郁的⻘灰色气蕴从中垂落,环绕赵苓,它消失在了帐篷之后。

    看着赵苓消失,赵斐拖着那个青铜的头骨说:“你先去吧,我静一静。”

    营帐外围看守的亲兵只看到了逃窜似离开的吕豹,屯骑营是北大营的重甲骑兵队伍,它的首领是可以面对十倍于己方的敌人而面不改色的勇士,怎么会露出过这样惊恐的样子。

    亲兵没有察觉到其中发生的一切,只是莫名打了个从心底到颅顶的冷颤,他情不自禁地抬头,漫天都是⻤雨,但又好像有什么极冷、极大、极恐怖的东西,正在鬼雨之外极遥远的天穹深处,投下了凝视。

    好像只是幻觉,倘若真有那样的伟大造物,为什么会凝视自己呢?

    黑暗侵入监牢,桓执站得笔直,盯着那微小的、逐渐暗淡下来的气孔。

    他的鼻子告诉他,鬼雨如期降临了,湿润的水汽在他的鼻尖萦绕。

    高培从高烧中缓过来之后,睡了好长的一觉,他感觉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幽深的牢房里萦绕,这力量他这几天第一次摆脱了那种坠落的梦境,甚至梦到了自己的母亲。

    辽东的屋檐下,雨水混着阳光降临,那个早已离去的女人面色笼罩在一团如金似玉的辉光中,她带着幼小的自己,用混了盐的黄泥包裹新鲜的鸭蛋。

    梦境中辽东县的晚春里,雨水温润,大地呼吸,世间万物很大,他很小。

    他从梦境中醒来,孙腾那边也发出了惊醒的声音。

    “白泽心法……”孙腾低声对桓执说:“你真的是兰台的书生。”

    “那是什么?”高培问。

    “独属兰台书生的秘术,曾被那些读书人用来宁神静气,后来他们发现,还可以用来影响周围人的心态,驱散心中的邪魔。”孙腾解释道:“是这人世间为数不多的,只用龙气驱动的正法了。”

    高培点了点头,他明白了梦境何以安宁,感激地看向桓执,但是黑暗阻隔了他的视线。

    桓执轻笑了一下:“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

    反正高培没听懂,一时间没人说话,牢狱中竟然弥漫着一种宁静。

    突然,密集的窸窣声在黑暗中响起,高培皱眉,是那个先生带着它的恶虫之廷回来了吗?

    不对,不对!

    这窸窣声跟它出现时的诡秘质感完全不一样,比黑暗更黑的恶意汹涌扩散,仿佛棺材中喷涌出的浓黑液体。

    孙腾也发出了惊呼:“荒的气息!如此浓郁,是荒魔!”

    高培并不知道什么是荒魔,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股汹涌恶意带来的焦躁和恐惧,方才的一丝宁静像是不真实的幻觉,现在才是这个监狱的真实模样。

    荒魔逐渐逼近,高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要从口腔里蹦出来一样,所有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上,他扑到草堆里摸索着,之前在检查刻痕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块从墙壁上掉下来的石头。

    他的心越跳越快,那种窸窣像是直接在他脑子抓挠,有如实质的焦躁让他眼前出现了诡异的幻觉,仿佛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四面八方都有怪物张开血盆大口,紧紧贴着自己。

    找到了!坚硬粗糙的触感没有被牢房的潮湿侵蚀,捏在手里,像是捏住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轻轻的一声吱呀响起,那黑暗中的怪物拉开了一扇门,不是自己的,不是桓执的……是孙腾那边。

    “冲我来的?”孙腾笑了笑,高培似乎能看到孙腾血肉扭曲的脸上那种惨笑。

    突然安静了,抓挠声消失不见,满天满地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

    它当然还在,高培不敢大声呼吸,但是狂涌的血抽走了他肺部的空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克制的强烈战栗蔓延到四肢的每一个末端。

    这种恐惧他不能控制,比他在辽东县狱之中,那面对十几个凶徒时来的强烈千百倍,这是本能之中的恐惧,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埋藏在所有生过死过的人体内的,亘古流传的恐惧。

    是猎物对猎手的恐惧。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连绵不断的碰撞声在黑暗中暴响,像是嘴巴快速开合,牙⻮撞击发出的声音!似那荒魔早就察觉了那种恐惧中,在适合的时机引爆开来……

    多么甜美的食粮!

    高培浑身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低吼着,拿着手里的花岗石猛地砸向了铁做的栏杆,火花⻜溅,一瞬之中,他看清了趴在孙腾身后墙壁上的可怖造物,也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疯狂呼喊。

    “食人则肥!食骨则瘦!”

    “食人则肥!食骨则瘦!”

    那迷雾中的话语炸裂般的在他耳边响起,汹涌的要淹没他所有的理智。

    食人!食人!

    高培继续死命砸着,溅射着火花,他恐惧那怪物,但更恐惧看不见的怪物。

    “血肉傀儡……北大营居然有血肉傀儡!”桓执咬着牙嘶喊:“这他妈是荒术师的造物!”

    血肉傀儡像是蜈蚣一样,用满身的手臂爬行,迅速来到孙腾身后,伸出畸形的手臂,用一种不顾他死活的姿势把孙腾捡起来搂抱在怀里,像是残忍的小女孩抱着最心爱的娃娃,那些手臂锁住了孙腾的脖子和头颅,臂弯绕过喉咙,与另外两只手连成了一个三角形的锁。

    仿佛是爱,也是凌虐。

    孙腾来不及反应,血肉模糊的他发出压抑的惨叫,随着赵苓慢慢用力,颈椎摩擦的咯咯声响起,孙腾的脖子被拉扯到难以置信的⻓度,发出黏稠而惨烈的绝望呻吟。

    随着赵苓逐渐用力,“咔”的一声脆响崩出,孙腾的颈椎被活活拔断了,崩裂的血管喷出鲜血,他抽动的躯体在盐水里无意识的拍打着,溅起哗哗的水声。

    高培喘着粗气,他没有那么多力气了,手上全是震出来的血,但他还在砸着,只不过动作慢了下来,本就不连贯的画面逐渐破碎。

    铛!

    火光溅射照亮了一瞬,血⻣傀儡的脑袋滑动到孙腾的头颅上方。

    铛!

    血肉傀儡伸出好多手,拔掉了自己脸上和头顶的钉子。

    铛!

    那白骨的冠冕张开,它的头顶裂成好几瓣,像是血肉的花,里面全是

    尖锐、涌动的细牙。

    铛!

    那些花瓣扯住了孙腾的头,他的脖子朝着侧上方撕裂。

    铛!

    血肉傀儡用嘴剥开了孙腾的头颅。

    铛!

    裸露的大脑上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壑,血猛地涌里出来,血肉傀儡欢愉地甩动着它畸形的长舌。

    铛!

    血肉傀儡把孙腾的整个头颅深深埋进了自己的花瓣之中,那游侠无生命的身躯还在徒劳抽动,像是鲜宰的猪肉。

    高培的手臂抬不起来了,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黑暗中,可以听到满足的进食声,要把最后一粒米也卷走。

    啪塔啪塔的,它吃的并不大口,像是人在严冬里抱着一碗滚烫的油茶,缓缓地。

    不过这样吃也是很快的,根本停不下来。

    啪的一声,孙腾的尸体被它丢在了地上。

    血肉傀儡走了出来,细细簌簌的脚步轻快,像是每一个从油茶铺子里出来,心满意足顶着冷风钻进寒冬里的人。

    它并没有离去,而是转了个身,高培听到了它的动静,却不知它朝向哪边。

    这种被野兽窥视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在辽东的冬林里,潜伏了一只被惊动的、饿极了的人熊。

    随着血骨傀儡吃下了孙腾的脑子,那谵妄的耳语更加密集了,他甚至出现了幻觉荒芜而无尽的平原上,散落着连绵的青铜巨柱,它们满身铜锈却并未腐朽,其间被如血脉般的青铜铁链链接。

    那些畸形的金属环上,挂满了同样斑斑莹绿的青铜风铃,远方的深雾之中,蠕动的巨大山脉如同活物,而在山脉之下,一座拔地而起的接天古台闪现,一如幻觉中的幻觉。

    在虚幻和耳语的潮水之中,高培脑袋剧烈的疼痛,几乎要抱头蹲下狂吼,以将自己从这魂魄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突然,他的双眼被一阵金白色的辉光刺痛,顶着陡然涌出的泪水,他看到了举着一星刺目光辉的桓执。

    “白泽心法?”高培立刻意识到了这是什么,那是孙腾说过的龙气,区区如莹,却如窃来的一丝煌煌耀日。

    那夺目的光如人类手中原初的火,驱散了所有幻象和耳语,他的心头被明澈占据,所有的疑虑和恐惧也被融化了。

    正在走道上的血骨傀儡也被这一星堂堂正正的金白色光辉震慑,惊恐地嚎叫,焦躁不安地发出低吼。

    “高兄,此地被荒气浸染,龙气稀薄,我花了很久才凝聚起这么一点。”桓执举着那星龙气,威慑那血骨傀儡,像是举着火威慑野兽的夜行客,一边靠近了高培这边

    “灵、龙、荒,天地间的三种原初气蕴如衔尾之蛇般相生相克,龙气正是荒气的克星,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龙气交予你,才能助我们脱困。”

    “正气赋形!吉光片羽!”桓执朗声吟诵,金白色的龙气顿时化作一条曲线,砰地一声画出曳尾弧线,撞进了高培的胸膛。

    高培顿时感觉心里有什么明亮的东⻄升了起来,像是日出,他的心跳强健的可怕,每一下都像是升到高天云上,再重重的砸到地表。仿佛有一条龙从尾椎升起,盘绕着他坚实的脊背,从他的头顶窜出来,高昂却不可闻的吼声里传颂着属于人类的勇气。

    猝不及防中,光芒消散,牢中重回黑暗,但高培却并没有失去视野,那龙气只有雪花般大小,却拥有磅礴的力量,他的瞳孔外围亮起了一圈金白色的极细圆环,这让他能看到黑暗中的一切。

    同时,他还看到一阵淡不可见的光雾从桓执那扩散开来,这让他体内燃烧的龙气更加炽烈。

    “白泽心法的本质是将自己化作一面镜子,折射地脉中的龙气,龙气辟百邪正清源,通过塑造这种辟邪领域,我们可以把龙气少量分给普通人,保护其中的人免受一定程度荒气的影响,并且调动龙气……所以,你现在短暂的拥有了斩荒的力量。”

    确实如桓执所说,高培再也没感受到那种令他恐惧的黑暗力量,更是激起了血脉之中原本那就有的一丝凶性,现在高培满脑子想着的,就是怎么干死这个血骨傀儡,给惨死的孙腾报仇。

    另一件事则是,桓执有这好东西怎么他妈的不早用?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壮,缓缓虎步走出牢门,仿佛有什么感召似的,高培抬起右手,从肩头到指尖,每一寸的肌肤下都泛着金白色的光,像是火炉。

    那血骨傀儡见到逼近的高培,本能地长大了颅顶花瓣一般的巨口扑了上来,带着脓肿的腐臭腥风和猛烈啸叫。

    但迎接他的是一个拳头,一个像是着火的拳头。

    “高兄!把它赶走即可,不要尝试打死他,辟邪领域撑不了多久,此处也没有那么多龙气可用……呃?”

    旁边的桓执正说着,眼睛一花,只看到随着高培挥拳,被整个扯动萎缩的辟邪领域,仿佛随着那一拳挥出,整个领域里的龙气都被高培的拳风带走了,在那一瞬间,桓执感觉自己似乎失去了对龙气的控制。

    一刹那,煌煌正正的金白色光辉照亮了黑暗的监牢!

    “龙气会随着他的心意而动?”桓执慌忙稳定领域,一边暗暗想:“难道真有什么先天龙气圣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