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父与子
高培扶着大桶,酸苦咸涩的,混着胆汁的清水从他腹中喷涌而出。
他扶着大桶,剧烈的咳嗽着,桓执闻到了一种迅速消散在空气中的腐臭,忧心忡忡的看着高培。
“怎么样了?有效果么?”他问两人。
“肯定没问题了。”孙腾非常笃定。“腹出腐水,恶疾当除。”
“好像还真是……”桓执语气上扬:“淤塞的经脉通了!”
听着两人各自的评价,高培站直了腰,他确实感觉好多了,清新的感觉在躯壳里蔓延,像是晨山爬满青苔的顽石,湿润、坚韧、生机勃勃,头顶凝聚着露水,清溪跃过脚边,幼芽在周身钻出黑暗的大地,于一束束阳光里开花。
他深深地弯下了腰行礼,感谢孙腾:“大恩无以为谢。”
孙腾挥挥手:“没什么好谢的,我就是看不得人受苦,看你也不是个无能的,如果那个兰台书生真能带你出去,记得多帮帮别人。”
“高培谨记。”
孙腾想了想,又说:“如果那个桓执真能带你们出去,去城南外的广阳亭,那里老街朝东的末尾,有一个大院,帮我照料里面的人。”
“记下了。”高培点头回答。
“你亲友在那?”桓执问。
“不是,那是一群在乱世里受苦的老弱,如今凑在一起,好活,我时常去看看。”孙腾撇了一眼桓执:“他们吃得不多,看你的样子,每个月几十钱还是随便拿出来的。”
桓执叹了口气,缓缓吟诵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可称侠者也。”
“好诗。”孙腾笑了笑:“谁写的?”
“这不是诗。”桓执摇头:“前汉时有个叫司马迁的史家,他写了一本《史记》,里面有一篇叫游侠列传,当时民风承前秦余烈,市井多侠客,这句话便是他写来纪念那些游侠的。”
“前汉……那是个好时候。”孙腾点头。
两人说话期间,高培转回了自己的牢房,他的体力奇迹般的恢复了不少,有件他一直在意的事情,此时终于有力气去解答了。
高培伸手轻轻巴扒开地面和墙角堆积的腐朽稻草,指尖拨走堆积的,经不起细想的粘稠颗粒物,触摸到了坚硬的石壁上那些刻痕。
他的心扑通扑通的狂跳,那些刻痕对他而言有一种本能的吸引。
“高兄,你地在什么地干活?”桓执听到了他的动静,好奇的问。
“啊?”高培没听懂。
“意思就是你在干啥呢?”
“这里的墙上刻着一些字。”他缓缓回答,指尖的触感告诉他,这是两行短短的字迹,但他识字算不得多,都是辽东县的幼学里的先生教的。
“二七荒灾……起,死……牢方始开……”他艰难地用指尖辨认着,并念了出来。
“这是……那个先生的两句谶!”桓执啪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要念!不要念!”孙腾高呼,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而恐惧。“不管什么情况,都绝对不要念这些恶谶!那十个字,最好现在就忘记,再也不要想起来!”
高培的手指停在了下一行,他缓缓的抚摸了过去:囹圄生金辉,嗟乎长生之人胡为乎来哉?
两句?十个字?他们没听到后面的?高培迟疑着,要不要把下面的两句说出来。
但他心里有一种感觉,不能说,这是那个先生给他一个人的密函。
恶谶密函。
静默中,高培盖回了那些稻草。
“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桓执抢先回答:“刚刚赵斐那些人说,你是最好的……人牲?”
“人牲。”孙腾重复了一次那个词:“古时用这个称呼,指代被当做祭品献给神明和先祖的活人。”
“是殷朝的说法吧。”桓执回忆着:“东陆周朝前活祭盛行,而周武王覆灭殷朝之后,就废止了活祭的习俗,这个赵斐在弄什么?”
“呵呵。”孙腾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其中似乎藏着很多秘密。“不是很明显么,他们在研究荒术。”
“荒术是什么,跟荒灾有什么关系?”高培紧随其后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刚刚就一直在听孙腾说这东西,桓执似乎也清楚这是什么,只有他一头雾水。
“你居然不知道荒术?”孙腾讶异:“辽东这么太平?”
不等高培回答,他就解释道:“战国时的道家说,三生万物,这三便是灵、龙、荒。灵是天地的力量,龙是万民的力量,荒则是终结的力量,是真正的邪恶。原初的荒气吞噬万物,并借以滋长。”
“荒气尤爱生灵骨血。”桓执见缝插针的补充。
孙腾在黑暗中瞟了一眼桓执,继续说:“荒气背后的东西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若是看到青灰色的气蕴、古远的青铜造物,大规模的死亡和献祭……这些都是荒气滋生的必然先兆,记得躲远点。”
“至于荒灾,原本是郁积的荒气形成的灾难,席卷生灵,吞噬万物。本来极其罕见,但在殷朝时,有些方士主动研究荒术的力量,并取得了统治者的信任,于是他们开始大规模的血祭,尝试掌控这种力量,于是东陆泛起猩红,各式各样的荒灾涌起……直到周武王带着被压迫的人,终结了那个罪恶的朝代。”
缓缓消化了这些信息,高培这才思索起来:“二七荒灾起,死牢方式开?今年不就是大治二十七年?意思是只要有荒灾发生,这个死牢就会被打开?”
可荒灾若是真的发生了,他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北大营,中军帐。
一盏如豆的烛火静静燃烧着,投出金黄色的光泽,在周围勾勒出一圈金色的线条。
赵斐坐在一张椅子上,火光照出他那张并不年轻的脸。
出生在乱世的三十年前,赵斐见过经历过前汉的末尾,他见过那繁华腐朽的东陆被战火烧成飞灰,并有幸跟随当今的皇帝刘显,也是最后的胜利者,从微末时起,在混乱中一头撞了出来,建立了这个年轻的新汉。
经历了一切,到现在已经快要五十年了。
金色的光火还投射在他手里的饭碗上,莹白的米粒被染得金黄,像是夕阳落在上面。
但真正的夕阳早就被鬼雨遮蔽了,又是个寻常的夜,鬼雨如期升起,笼罩万物,一如东陆千年里的每一个夜晚。
门帘上显出了一个人影,那是他的亲兵。
“将军,屯骑校尉吕豹求见。”
“许。”
门帘掀开,一个身穿重甲的高大人影走了进来,腰间挂着一柄破甲锥,像是一堵墙。
“老哥,宫里来的东西,说是你要的。”吕豹将一本折子轻轻丢到了赵斐身旁装着菜的餐盘边上,他们两个人是一起从乱世血海里拼出来的,在外面吕豹会称赵斐一声将军,私下里叫他老哥。
赵斐也不在意这些,用筷子夹起一片咸肉,扒拉了几口饭,放下碗捡起那折子,但是光线太暗,他做出看不清的样子。
吕豹抬手想将灯挪近一些,赵斐却抬手:“不用。”
赵斐说完,眼球疏地一下翻到另一面,死灰的眼白上,浮动着几个黑色蠕动气泡般的畸形瞳孔,这便能在黑暗中看到东西了。
吕豹吓得往后一个趔趄。
“这叫重瞳,相传,远古的战神蚩尤也有这样的眼眸。”赵斐解释了一下。“是修炼荒术的附赠罢了,不用怕。”
赵斐咀嚼着阅读,但是片刻后,他丢下了筷子,一脸凝重。
吕豹倒是真的没怕了,静静等着赵斐阅读,他随意地在一口箱子上坐了下来,魁梧身躯加上重甲,压得箱子喑哑低吟。
“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坐在那上面。”赵斐随口说,吕豹一听,立刻站了起来。
“里面是……那些东西?”吕豹低声问。
赵斐瞥了一眼吕豹,军旅生活血腥但是纯粹,吕豹虽然三十有几,但还是跟少年一样好奇。
“有些东西,知道不如不知道。”赵斐一个边说,一边将手中的折子递给了他。
吕豹摘下头盔,打开来细细看着。
“桓执,这不是下午关进去的那个么?”吕豹挠了挠头,读者折子上的东西:“他是阻止太学之乱最大的功臣?”
赵斐点了点头。
太学之乱发生在五年前,连吕豹都听说过这件事。
当时的皇帝刘显在公开场合提出了谶记,并对其大加赞赏,认为这是天赐的预兆。
这引起了很多太学生的不满,他们认为这是大汉丞相秦肃的谗言,于是便聚集起来,决定向皇帝进言。
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正巧,那段时间在太学突然出现一个叫《入梦谶》的东西。
最开始,是一个寄宿在太学院舍的学生于深夜入梦,他发现自己行走在一片满是死寂迷雾的密林之中,意识清醒,却不能醒来,似乎成为了噩梦的囚徒。
那人四下行走,却发现走不出这片密林,而林子深处,却有一种呼唤着他的东西,加上某种窥伺的眼神,推挤、吸引他朝着迷雾更深处走去。
穿过寂静冰冷的迷雾,学生在林中最深处,隐约见到了温暖的火光,他以为这是什么出口,但是随着逐渐走近,那种被窥探的阴冷逐渐席卷他的全身,即便知晓这可能是危险,但学生还是不由自主的朝着光踟蹰而去,像是濒死的、逐光的飞蛾。
火光临近,学生却觉得越来越不对了,那种明晃晃的光芒被迷雾晕染成一团病态的光晕,疯狂的杂音入海潮一般慢慢响起,他抬起头,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头顶上,每一棵树枝下,都用粗粗的、红色的布匹挂着一只只死去的猴子,它们吐舌凸眼,手脚颀长,满是棕黑的长毛,穿戴着整齐的朝服,文官的、武将的、黄门郎的……似乎将的整个朝廷,都变成了猴子,吊死在了这迷雾林中的树上。
而此时,那病态的明黄色光芒也驱散了迷雾,那是一座九天阊阖,雕梁画栋的宏伟巨殿,它绝不应在林中,而应该在皇帝所居之处,天都北宫。
大殿中灯火通明,那些扭曲的青铜灯台如骸骨所拼成,点燃的灯火里逸散出恶臭的腐败油脂气味。大殿正中的御座上,有一只盘腿而坐的肥胖巨猴。
它苍老又肿胀,浑身的棕毛落得不剩几根,身穿金边黑底的九重华服,头戴纯金的九旒帝冕,也是一副眼歪口斜的吊死鬼模样,双眼浑浊,粘稠的黄绿脓液从五官渗出,浓腥恶臭吸引来的蚊蝇在它身边环绕狂舞,像是皇帝的仪仗。
这是何等的亵渎?巨大的惊惧之下,太学生转身拔腿就跑,但是他一转头却发现,树上所有吊死的猴子都转了过来,一张张狰狞死面瞪着那个学生,海浪般的念诵逐渐响起……
“其盗其煌,其窃其昌!”
这是一句标准的谶记。
除了这个学生之外,还有很多住在院舍里的学生都表示自己做了这样一个诡异恐怖的怪梦,深刻理解了“沐猴而冠”这个词,并且纷纷议论,是不是皇帝暗地里做了什么无道之事,引得天怒人怨。
皇帝知道这件事之后,勃然大怒,太学是他非常看中的一件事,目的就是培养一批忠于帝国,而非门阀的学子,但这件事几乎是动摇了他对太学原本的设想。
这件事带来的两个直接影响就是,太学的学子纷纷聚集,要皇帝给天下一个说法,以及皇帝对当时楚巫的大巫萧影石发起了诘问:楚巫从神明东皇处获得的权能中,有一份就是主管东陆人的梦境。
萧影石并给不出什么让皇帝满意的答复,反而职责皇帝应该反思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引起了天人感应,于是关于楚巫的部分,最后发展成了一份明黄色的圣旨:禁巫令。
而太学的哗乱,则是镇云司用令人惊异的速度,找到了学生中的几名组织者并加以逮捕,在星星之火尚未蔓延出太学的时候,就将其掐死在了牢笼之中。
吕豹知道,赵斐的独子赵苓,就是那些组织者之一,后面不知所踪。
“太学之乱中,赵苓死在了镇云司的手上。”赵斐轻轻的说。
“赵苓小时候,我教他学武,但是他不是这块材料,于是我和他娘就把他就送去了太学,不过教习们说,他也不是很好学,总是静不下心。除了这些之外,他是个很好的孩子,知书识礼,谦逊懂事。”
吕豹静静听着,但是他知道并不是如此,赵苓可以说是天都纨绔子弟的标准模样,拉帮结派,不务正业,以武犯禁,除了文不成武不就之外,跟赵斐口中的那个孩子没有半点关系。
“可哪有静的下来的年轻人呢?他总是很容易冲动,在太学里的最后一年,临近毕业的时候,他被人煽动着,做了些......错事。”
当年你可不是这样想的,吕豹心里暗暗说,死亡产生距离,而距离总是会带来美好,他能理解,现在回想起那些死在乱世中的同袍们,除了特别用心去恨的那几个,关于其他人的回忆都不算差。
“赵苓被抓进镇云司之后,我去求陛下,跪了两个时辰,只求给我的孩子留个一个全尸,陛下准了。行刑那天,我穿戴所上了所有盔甲,站在镇云司诏狱的门口,铁御汗坐在门口,他也是认识赵苓的,心里应该也不好受。”
不。吕豹心想,铁御汗才不会难过,他是镇云司的首脑,是谈之色变的镇云候,是陛下最重视的特务头子,那个在黑暗中铸造利刃,悬在天都百官头顶上的人,他为皇帝杀死了很多故交,从没有半点的怜悯和仁慈。
他知道赵苓死了,但却从不知道,是这个原因,对外赵斐都称独子的死是突发恶疾。
“太阳从东方爬到头顶,赵苓出来了。”赵斐继续说:“两个镇云卫架着他走出来,像是他还活着,只是喝醉了,除了头上盖着的白布,那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脖子上被绳子勒出的紫红色伤痕。”
吕豹有点着急,赵斐以前从来不会这样啰嗦,他统辖的北大营是拱卫天都的禁军,禁军首脑是不能啰嗦的。
“这跟那个桓执有什么关系?”吕豹问。
“后来我一直在调查太学之乱,发现当时镇云司能精准迅速解决问题,是因为有学生告密,将一份组织者的名单交给了镇云卫”赵斐终于说到了重点。
“就是那个桓执?”
“不错。”赵斐点头。“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找这个人,但我找不到,因为铁御汗把他藏了起来,藏得很好。”
“等下!”吕豹突然一惊:“桓执一被抓进来,我们就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知道了桓执做过的事情……铁御汗那个老狐狸不会犯这样的错!这是个陷阱!”
“是的。”赵斐点头:“根据线报,桓执这几年一直在兰台里编写幼学教材,但是两个月前,他却开始调查并州徐氏少府专运货物失数和走私的案子,这跟他本职工作毫无关系,想来在那时,铁御汗就已经开始编织这个计划了。”
“为什么?”吕豹问。
赵斐撇了一眼吕豹:“因为他们要肃清北大营了,而我是他们唯一一个觉得棘手的人,这是个阳谋,因为铁御汗知道,我无法拒绝这个邀请,他邀请我去杀桓执,而今晚,我消失在中军帐里的时候,就是他们动手的时候。”
倒是合理,想想赵斐这几年带着北大营做的事情,除了直接叛乱之外不该做的都做了,陛下愿意等到现在,已经是仁慈了。
吕豹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他并不太关注这些事情,乱世那些岁月里,什么没发生过?杀头无非头点地,人死鸟朝天罢了。“杀那个桓执不复杂,他们一定还有别的手段,要把你拖在地下,我跟你一起去!”
赵斐他摸出一块腰牌递给了吕豹,那块沉重的黑色木制腰牌上,刻着北军中候的官职,“不用,你帮我看着北大营就行,我还有别的底牌,等我们出来了,一起走。”
“我们?”吕豹皱眉,他并不清楚在跟铁御汗的对抗中,赵斐还有什么底牌,是另外的人?突然间他脑海中一亮,低声问道:“是荒术?”
“这次的事情,我跟赵苓一起去办。”赵斐低声说:“上阵父子兵,这是老规矩了。”
吕豹没明白,拿着腰牌愣在那里。
“你回头看看。”
吕豹回头看向了身后营帐中的黑暗处,他身后的赵斐举起了灯,金色的线条勾勒出什么巨大的事物,吕豹立刻低吼一声,惊恐溢出了喉咙。
“北大营的军牢里,没人能拿我们父子俩怎么样。”赵斐幽幽道:“在那下面,是一条道路,我要……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