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人行理论
但是桓执不知道的是,在赵苓无神智的浑白眼中,它感知的不是煌煌的龙气,而是一种疯狂的燃烧,它并不存在的耳朵里,则响起了密集而宏大的风铃声,那是古老失落的声音,是绝对的强权,也是绝对的威严。
高培其实没学过什么拳脚,他一生的专注都在一柄直刀之上。
可一拳的光辉闪过,血骨傀儡手脚纷乱,溅起的血肉在空中燃烧化为飞灰,苍白死硬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个焦黑溅射状斑纹,像是黑色的太阳图腾。
又是干净利落的一拳打在那傀儡腰间,庞大的力量袭来,蜈蚣般的身躯几乎折断,猛地弯成了直角,铜钉飞射,麻线崩裂,两条缝合上去的死者手臂旋飞而出,在墙壁上炸成一片混合脓液的碎肉,紧接着也被炽烈的龙气燃烧殆尽。
他只来得及挥出两拳,那荒魔就惊叫着嘶吼后退,急促地撤回了墙角的黑暗中,消失不见。
桓执愣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而高培则喘着粗气,感受着龙气的余韵。
东陆的说书先生经常提到龙气,这种特殊的气蕴总是伴随着英雄人物出场,自古以来,能够动用龙气的,不是有资格载入史书的忠臣良将,就是舍生取义为民除害的侠之大者。
高培小的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晚上跑到辽东酒馆蹭评书来听。
辽东的冬季苦寒,当地百姓入夜出不得⻔,只能早睡,冬季失去的乐趣都从宜人的夏夜里找补,大家在夜色的酒馆里喝上几壶,听那些来辽东避难的说书先生讲述东陆腹地大乱的局势,以及其中发生的故事。
无论是什么故事,套路都是一样的,正派主⻆总会陷入黑暗的包围中,陷入灭顶的绝境。
在故事最关键、最危难的时刻,说书人于全场寂静之中,举起手里的响木,在桌上一敲,啪!那隐藏在东陆大地之下的龙气与英雄和鸣,耀眼的金白色光芒从他们身上迸发,煌煌如天神降世。
于是英雄们带领所有被压迫和欺凌的人们,背对着初升如火的朝阳,朝着命运本不允许的方向突围而出,万众和鸣下,天空被龙气染成耀眼的金蓝色......
每每此时,人群中都会爆发出雷鸣的掌声和叫好声。
当一切散场,高培总是会怀着故事高潮时带来的阵阵竦然回家,心神被故事里虚构的龙气加持着,想着那些伟岸的英雄们,漆黑夜路也不能让他心里产生丝毫恐惧。
他跟父亲说了龙气,那个男人只是嗤嗤地笑,说这都是故事,龙气要真有这么不得了,这天下还打个屁?不过是大人物的玩具罢了。
高培很不忿,不过也不意外,很多上了年纪的男人都是这副模样,喝了几口酒,于是全天下的非凡人物都成了他们年轻时推杯换盏的朋友,所有的秘密都对他们敞开大门,皇帝任命个太守,都要悄悄派一队镇云卫先来他们这里问问想法。
老爹也不例外,即便他住在泥巴糊墙的茅屋里,被子里没几斤棉絮,喝的酒又酸又淡,孩子半个月也吃不上一回肉,老婆也死了好些年也没给他找个后妈回来,顶多就是刀耍的不错,可是乱世里谁还不会几手保命的刀法呢?
长大之后,高培再没去听过说书,但在他心底自己都不知道的⻆落里,龙气却依然在闪耀着。
“这就是龙气么?”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伟岸的力量,属于人的力量。
桓执手舞足蹈地高兴着:“不枉我拼了命挤出的这点奶,高兄威武!”
龙气耗尽,血骨傀儡仓皇逃走,钻入阴影中不见其踪,黑暗逐渐回归他的双眼,潮湿腐败的气味混着死去孙腾的血腥气,如潮水般裹挟两人。
“接下来怎么搞?”高培的心还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趁着气势,杀出去?”
“别介!”桓执赶忙制止了高培危险的想法:“我知道你在辽东血夜杀了不少人,但是这里是天都北大营,咱俩要能从这里杀将出去,也能干进北宫当皇上,到时候你可得记得我的从龙之功啊!”
高培皱眉,虽然桓执是胡说八道,但也不能说没道理。
“那怎么办?”
“不如,我先去门口探一探?”桓执指着那扇吱呀作响的大木门。
“撞上人进来不就完了?”
“放宽心,正是申酉相交之时,北大营所有人都干饭呢,上面最多就一两个守门仔。”桓执摇头。
“你知道时辰?”高培问,牢房中除了几个细小的透气孔,根本不见天光。
“掐心思点儿嘛,是兰台书生的必修课。”桓执摊手往外走:“不然到了下班时间不回家,岂不是亏大了?”
高培点了点头,拦住了正要动身的桓执:“我去。”
他本就是一把刀,已经被桓执拔出来了。
高培走的很慢很艰难,进来的时候他是睡着的,没有观察到这里的地形,刚刚的几次照亮里也没有分神观察。
此时他才明白,若不是眼中残留的龙气能让他稍微看清,这样的疏漏很是要命。
桓执看着明显因为紧张而步伐有些许僵硬的高培,暗暗皱了皱眉,心道:“这么老实,看不出是个咔咔猛砍的杀胚啊?”
喘着因为紧张而颤抖冗⻓的气,高培把耳朵贴上了木⻔。
“怎么样怎么样!”桓执急切的声音在他身后低低响起,声音不大,但在这情形下跟打雷没什么区别,高培的头皮一下子就炸开了,四肢不受控制地跳起来,膝盖猛地顶到了木⻔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很快,两个士卒就拿着火把打开⻔闯了进来,他们快步跑下楼梯,查看牢犯的情况。
他们先是⻅到了扑到牢⻔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桓执,嘴里大喊着:“快抢救一下那个兄弟,他还是温的!”
再是看到了死狗一样蜷缩在牢房⻆落,还踢翻了尿桶的高培,正在一面傻笑着,一边低声念叨着“索命来了,他索命来了!”
两个士卒心里一阵恶寒,却并没有放松警惕,相互打着眼色,要对方去探一探,却都不敢。不知为何,两人同时回想起赵斐和蔼可亲的面容,于是他们终于鼓起勇气,相互搀扶着,朝下走来。
可是靠近了一看,又瞅⻅孙腾没了皮的尸首被胡乱丢在那间大开的监牢里,脑壳没了半边,里头空空如也,面皮全无,拖着惨厉的血痕,血肉模糊的手朝向二人走来的方向,似是正在向外爬着。
⻅此情形,二人吓得魂⻜魄散,⻜也似的逃离了现场,重重的关上了那扇木⻔。
心想赵斐的交代确实是有道理的,真的不能进。
过了好一会儿,高培眼珠子咕噜一转,抓起地上沾了屎尿的一把稻草就丢向桓执,低呵道:“你他妈有病吧?”
“我那是担心你!谁知你没听到脚步声!”桓执躲得⻜快:“不兴丢屎啊,太不讲究了!”
高培气急后也冷静了下来,在墙上使劲擦手。
桓执朝着孙腾猛行礼:“得亏孙哥保佑,不然也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去。我知道一个⻛水宝地,拥抱诗意田园,远离尘世喧嚣,届时在那儿为您起个祠,让您纵享香火,万古流芳。”
高培深深叹了口气,不过刚刚桓执演害怕的样子是真挺像的,要不是自己看着桓执手忙脚乱地摆弄孙腾的尸首,他真以为是闹⻤了。
这家伙倒是有几分急智,虽然高培觉得侮辱死者尸体不好,但是确实起到了立竿⻅影的效果。
不过桓执说他还是温的确实也经不起推敲,按照时间来说应该早凉透了。
“怎么样,还紧张吗?”桓执突然笑嘻嘻的问高培。
这时,高培才发现经过这么一闹,他心里安定了不少,回想起来,竟然有种想笑的感觉。
“本来我可以用白泽神机直接压制你的紧张,但是那种情绪总归还是在你心底,并没有消解,不知什么时候还会爆发出来,这不可控,也很危险。”桓执做着进一步的解释:“方术虽然神奇,但我还是喜欢用一些比较人间的办法,只依赖方术,脑子迟早会变傻。”
什么傻不傻的,活下来才能思考这种问题。高培心里暗想,但也没想到,桓执的胡闹居然还存了这样的心思
“接下来呢?”他问。
桓执站定了想了想,指着监牢如肠走道的另一端说:“往那边看看?”
“那边?是死路吧?”
“不好说,你知道南粤城的蟑螂吗?我听那边的商人说,你在家里看到一只的时候,你家里已经藏了一千只了……”
“说重点!”高培无奈,叹了口气。这个书生靠谱的时候蛮靠谱,不靠谱的起来几乎连个人都算不上。
“哦哦……我的意思是,荒术士跟蟑螂一样,他们肯定有一个藏身的窝点,同时也是他们搞活祭的祭台,这东西肯定不能在明面上,是我的话,我就会放在死牢里,需要活祭了,从外面抓一只……个,就行,而且平时也没谁会往里研究。”
高培觉得有道理,反正都到这一步了,刚刚打跑了那个血骨傀儡,无论它的主人是不是赵斐,肯定都已经被惊动了,不如尽早看看还有没有路子。
不长的走道尽头是一个五步方圆的房间,泛着浓重的霉味儿和腐臭血腥气,借助残余的龙气,高培发出金白辉光的双眼能看到其中的景象,但他皱起了眉头……
“看到什么了?”桓执问他。
“刑具,无数的刑具。”高培的眼睛缓缓扫过墙壁,那些残忍的工具都被整齐地挂在墙壁上,样式诡异的精巧弯刀,铁丝做成的毛刷,从屋顶垂下的带钩铁链,靠墙还有一个五斗柜,里面摆着各种不祥的瓶瓶罐罐。
“有灯么?”桓执看不见,抓耳挠腮。
“有。”高培点头,正中的桌上确实摆着一盏油灯。
“试试将龙气凝聚到手指上,搓一下灯芯,应该就能点着。”
按照桓执的指引,高培用左手试了试,依旧是一片黑暗。他不信邪,换了只手再试了一次,搓动的指尖竟然爆发出了微弱的火花,像是刀刃相交,火焰迅速蔓延到了灯中油面上,腾起火焰。
“火大了火大了!”桓执一边捂眼,但是却已经慢了,火星子点燃了整个灯台,油面上腾起火焰。
高培露出一副抱歉的表情,这不是他能控制的事情了,他刚刚搓动手指的时候,一整节灯芯直接烧没了。
“行吧,正好教你俩词儿,一个叫杀鸡取卵,一个叫竭泽而渔,形容的就是你眼下的行为。”桓执摊手道。
高培没有理会桓执突如其来的谆谆教导:“这里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祭坛。”
但是桓执却不这么认为,他指着那些带钩的链子:“你看,那是青铜链,这种金属是荒气最佳的储存和传导材料,上面的莹绿锈迹就是证据……我有直觉,这里还有机关暗门,我抓紧时间找找。”
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灯台,桓执静立着,扫视整个房间。
高培静静等待,他皱起了眉头,光芒洒落,他才看清那些刑具上都是黑红色的斑斑锈迹,还有干瘪的絮状污垢。
大汉有《狱律》,为境内每一个监狱提供了关押、刑典、管理、看守等各个方向的指导,但是这里的刑具,没有一个按照《狱律》中所述来维护清洗,在这里受刑的人,即便没有死在酷刑本身,也会因为肮脏器具而感染,缓慢痛苦的死去。
当然,这整个军牢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这里从没想过放出去的人还是完好的、活着的。
火光飞速地小了,桓执还是站在那,高培忍不住问:“你站着怎么找?”
桓执罕见的没搭腔,专注地扫视房间,直到那捧火焰彻底的萎缩消失,他才拍了一下手:“有了!”
“兰台书生最擅长的不是动手,而是阅读,阅读也不只是能读书,所有蛛丝马迹也都是读出来的,我刚刚阅读了整个房间,构思着赵斐平时在这里是怎么干活的,终于给我发现了端倪。”
“怎么说?”高培不知真假,只能继续问。
“高兄真是好捧哏儿,太会接翎子了!”桓执夸赞,并指导高培说:“正对咱们那堵墙,左手边那个挂着麻绳的铁钩,你扯一下!”
高培听着桓执的指导,将信将疑地摆弄了半天,果然听到墙内传来机关开启的声音,墙面上显露出一面宽大的出口,里面传来一阵阵更加阴冷和腐臭的气味。
“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啊!”桓执长出一口气。
借着最后一点龙气看着漆黑房间里的漆黑的洞口,高培嘟囔道:“船撞桥头还自然沉呢。”
桓执猛猛拍腿:“我可太喜欢跟辽东人聊天了!”
高培心里却想辽东人应该没几个喜欢跟你聊天,嘴碎。
走进洞穴之前,高培回头看了一眼孙腾的方向,心里重复了一遍他说的那个地方:广阳亭,老街末尾的大院子。
摸着墙壁,两人往里走。暗门内是一个盘旋向下的山洞,不规则的路线展示着,这里曾经是一片岩层中的缝隙。
黑暗中的脚步都是踟蹰的,他们缓慢的行走着,高培打头,桓执亦步亦趋的贴在他身后。
微弱的脚步声和岩层渗出的水滴给这个幽闭通道赋予了仅有的回响,而在这近乎无声的死静之中,高培竟然听到了悄悄浮现的虚幻耳语,并且脑袋里又开始一阵阵抽痛:
“食人则肥!食谷则痩!”
不出意外,下面确实是荒术士的祭坛,并且高培知道,桓执赠与他的那一羽龙气终于消耗殆尽了。
但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另一种耳语,真实,却荒谬……
“君问归期未有期,夫妻肺片口水鸡;泉眼无声惜细流,火爆肥肠锅包肉;多情也似相欺得,翻沙芋头炒牛河;留连戏蝶时时舞,孜然羊肉臭豆腐……”
虽然大部分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高培还是听得出,桓执在念叨吃的。
“你又做什么?”他忍不住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问,刚刚在地牢正门的经历实在是心有余悸。
桓执理直气壮:“我饿了!我在给自己打气!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有馋必饿,有饿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之妙墨,兰台之笔精,谁能摹肚饿之状,写嘴馋之情乎?高兄你可明白?”
高培也抿抿嘴,确实,从被抓进来到现在,一口吃的都没有给过,他也饿了,饿得不行,他本来在连番的刺激下,暂时忘却了这回事儿,但是桓执的提醒又唤醒了他。
所以他忍不住骂了起来:“明白个锤子,老子幼学学历,听求不懂。”
桓执倒是没想到,于是自己打住了:“算了算了,专心找路吧,有命想冇命食,亏到鸠嗨样!”
经过官话混杂南粤方言的一顿吐槽,桓执继续走着,高培心想这人是终于老实了。
这是他的错觉,桓执换了个话题,兴奋的戳了戳高培的腰:“诶,你知道那些话本儿不?就是那些冒险故事,里面主角团一般都是三个人,一个武功高强的冷面剑客,一个迷倒万千少女的风流倜傥贵公子,一个负责逗乐使坏的搞子兄弟,咱们俩各自占了个坑……”
“我称之为三人行理论。”
“这里理论猛的不谈好吧,以后几千年写话本儿的都得按着这模式走!”
这段絮叨高培听进去了,他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只听桓执惋惜道:“……可惜这一时半会儿,逗乐使坏的搞子兄弟怕是找不到了。”
高培一边摸索着,一边叹气,他见到桓执的这一会儿,感觉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
并且他还在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居然相信桓执狗嘴里能吐出象牙?
北大营中军帐。
赵斐意外的看到了从黑暗中仓皇爬出来的赵苓,他抱着孩子细细检查了一番,看到了那两记焦黑的拳印,以及掉落的两条手臂,还有绽开的各种缝合处,心疼的不行。
以前都是赵苓打别人的份儿,他又一次感受到自家孩子给人欺负了的难过和愤怒。
镇云司那次不算,因为那个地方的麻烦他找不起,整个东陆,只有皇帝能找那帮人的麻烦。
但那黑色太阳一般的伤痕中蕴含的力量,也让他感到了本能的战栗。
于是他站起身,决定自己去走一趟。
正好,那个高培还是上佳的人牲,将成为他成仙路上最佳的踏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