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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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那侍者却含糊半天,听情状似乎并不好出口,犹豫半晌,终于答道,“那是水牢。”只是水牢中有何人,定是不会再说了。我微微颔首。

    待出了这梨花林,我解下白绫来,那侍者便领我到了一处新屋宇——这原是‘嘉鱼级’人物的待遇。这屋宇修得高大,很有些堂皇气派,屋里的桌子都是楠木之制,且镶了白象牙的角;我故意面露喜色,道两声,“好屋!好屋!”正在这时,那白鹭侍者又跪下道,“先前多有得罪……”

    “小事小事,正还有赖侍者美言一番……不必多礼。”

    我将白鹭侍者送出门外,便走进里屋,只是还未近前,便闻得香芬满鼻,待开了门,便是满屋花团锦簇,莺声燕语,竟是一众极貌美的婢妾齐齐跪着,娇滴滴地齐唤一声——“大人——!”

    这一开门,险些将我的魂儿都开掉!我看着满屋的燕瘦环肥,嘴微微一抖,道,“快给大人我搬个凳子来。”

    不行。我得缓缓……

    我僵着脸看一屋子美婢们为我忙前忙后,其间不乏有秋波频送,杏眼传情,……

    这就是当大人的待遇么?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叫上来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婢,问道,“这里可有轻辇?”

    ……

    我坐上由八个美婢抬的辇子,开始了绕岛的环行。辇子慢慢地走着,我在其上正襟危坐,摆出一副暗藏欣喜的倨然神情——说起来,这表情有点难做;然而论我做奸细这两辈子,也还凑合吧。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此番虽不是当官,然而也总要做出点样子……务须使那鹭忘机认定我是真心实意才好。

    我端坐了一会儿,看着人群或艳羡或嫉恨的样子,只觉得脸上的神情不禁要摆僵了,便又只好做出阖目养神的姿态来;只是甫一闭上眼睛,耳朵却一时清明起来。我听见岛上人议论的嘘嘘声。

    “绕岛巡行,状元游街也没他嚣张吧!这小白脸谁啊?”

    “嘘!这是首座新收的徒弟,该叫他白蛟大人!”

    “首座如何看上了他?”

    “首座手眼通天……说是他神机妙断,智斗贪官……”

    手眼通天。神机妙算。我猛地闭了闭眼,心中郁郁。

    我算什么妙算!机关算尽,可算得如今烛家尽死、而我身登高位?可算得只是区区蜉蝣红令,那鹭忘机竟安插奸细刺探众人?

    烛庸虽是贪官,然而他阖家老小却断不该如此枉死。耳边继续传来人们的声音。

    “厉害啊……”

    正在这时,那辇子忽而停了。

    我睁开眼睛,竟是秦湜!这少年背着长剑,正拦在辇前,双目微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缓缓开口。

    “我来做什么?呵。”秦湜冷笑一声,“我是来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富贵逼人地游街。我心道。

    “你还认得我,还记得自己叫君白蛟么?”

    我抬眼示意,这新来的美婢果然蕙质兰心,晓我意图,便挡在驾前,替我开口道,“大胆!竟敢直呼大人名姓!”

    旁边的人一圈一圈地围上来。

    秦湜没有看她,只慢吞吞道,“真是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哪!”说着,他上下打量我两眼,便嗤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行不行。”这句话甫从秦湜口中出来,便力量十足地炸在了人群中,效果自然是一片嗡然,一片“白蛟大人不行”的私语声纷纷传开。

    说起来,男人在这种时候,应该做什么表情合适?我好像不太会,便只好一味本着脸不动。

    这时,又听“铮”地一声剑响,人群轰然退开,几个娇弱婢女纷纷喊着“大人小心”,扑倒在我前面。

    秦湜将剑抽出来,横手处刃身削薄,照着日光一片刺目。

    “既如此,从此割袍断义,再无相干。”

    话音未落,便听“刺啦”一声,一截白色的衣衫落下来,秦湜转过身形,兀自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僵着脸道,

    “念在往日情分……恕你无罪!走!”

    “散了散了……”人群这样喊着,也向四面走去。只是仍有一人未走,突兀地立在那里,便分外显眼。

    “啪啪。”他拍两下手,转头道,“精彩!”

    是沈尧霜。日光照着他的面皮白皙,衣饰如雪,他的眼睛罕见地饶有兴致地看过来,显然是未够尽兴。

    隔得远远的,他的声音细细传过来——许是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只听他道,

    “我知道你二人皆是假作。”

    我当作没有听见,继续装出木然的样子,接着游街。

    夤夜。又是个晴朗多风的时候,天上银河流淌,星斗如棋。

    我在里间的卧榻上看书,等候半晌,便听见窗户上有笃笃的敲声,随后那窗户便开了,露出风尘仆仆的秦湜的样子;他披着寒夜和露珠,带来一阵冷气。

    我扭头向左右看看,便关严了窗户。

    “长夜漫漫,那个盯梢你的已经人睡着了;路上的尾巴也被甩掉了。”

    我看他片刻,道,“辛苦。”

    秦湜微微一笑,“白蛟大人之事,辛苦亦在所不辞。”

    我瞥他一眼,“你少来。”

    “虽然说名声越臭岛主越喜欢,……但也不至于是这种臭吧?”我问道。

    “哪种臭?”

    我咬牙切齿,“自然是……”

    “世人之性,皆爱美恶丑;你这一屋子娇妻美妾,总要给个不喜欢的理由才好。”

    “好好好,你想的周全。”我一把躺倒在卧榻上。

    “只是,”我接着说道,“光这样还不够。还有一事要劳烦你了。”

    “你想如何?”

    “呃……目中无人?欺压同门?……岛主那种人,应该坏一点,才反而令他相信吧?”

    “你又让我当散布谣言的小人。”

    “难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

    秦湜离开了。这一番打搅下来,我躺在床上,便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起来。

    屋外月已升至中天,天空是深黑的暗蓝,秋日草虫的鸣声窸窸窣窣。

    我驾了梯子,爬上屋顶。白日的事纷纷杂杂,这一刻的安静,也总是那样难得。

    月光遍至屋顶,如盖银雪;脚下望去,檐角接起,满目连绵一片。建阳岛的灯火皆已偃熄,我从一个屋顶走至另一个屋顶,直散尽一身的疲惫;正待回转时,却听得远处传来阵声响。我走过去,见一男一女正拉扯着;我从衣饰上认出,那男的当是个嘉鱼级的人物。他的面孔微微发青,虽是一脸正气的方长脸,干得事情却教人发指;他拉扯着的那女孩我认得,正是与我们同一批来的,叫方明月,长相温妍可人,虽还是蜉蝣级的人物,却上至嘉鱼,下至黄鸟、蜉蝣都有人爱慕。此时她正躲避着那嘉鱼的手脚,然而因着对方位高又不敢狠狠得罪,脸上便多了仓皇之色。我往旁边一望,一只白鹭正停在屋角上,不禁眉头一动,计上心来。这建明岛的白鹭,因药物喂养之故,便生得呆滞了些,举动缓慢,不怕生人。我悄悄摸过去,一把逮住了它,洁白柔软的羽毛在我的脸旁扇动;我将它拴在了肩头——我没穿嘉鱼的常服,正穿着的,便是一件月白银线的中衣,夜中猛地一看,与那白鹭侍者的衣着竟是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