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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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8

    后日。

    攒花街上热热闹闹,吹笛打鼓,是这烛庸要为他的幺子办满月宴了。他先前有三个姬妾,分别接连三日为他各诞下一个儿子,故而这流水的筵席也要办上三天才肯罢休。

    我们一行“蜉蝣”未知其中情形,不好轻举妄动,故而皆扮做了戏班子。此次共去了五十个“蜉蝣”,沈尧霜也赫然在列,他此时扮做的是个文生,正戴着儒巾,摇着折扇走在前面;我因为取下了那军营里的丑面具,只是画了妆作男装打扮,故而在外人看来便女相了许多,于是便“男扮女装”作了青衣的花旦;秦湜则干净利落,作了那短打武生,着了短装和薄底靴。剩下的人各扮做生旦净丑中的几样,外加敲锣的,打鼓的,抬戏架子打杂的,便在这攒花街上热热闹闹走开了,一路径入那司空烛庸的春园。

    秋日的春园里尽是叶黄枝萎,唯有斗霜的紫菊开得正盛;园子里烛庸正坐在上首,笑眯眯地捧着肚子和小儿玩闹。

    随着一声锣响,这戏便咿咿呀呀地唱开了。我们几个角儿在台上边唱边纷纷地转着,台下人纷纷看得点头。余光里,沈尧霜的面上微微笑着,仿佛他真是一个如玉的文人雅客,只是我却时时刻刻留意着这人——初来这春园,其他人必不敢轻举妄动,唯独这沈尧霜,仗着自己武艺高深,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旁边秦湜恰巧经过我身边,声音却极轻地飘过,仿佛柳絮拂耳,只有我能闻得,“你如此看着他,是喜欢他了?”

    什么鬼东西。

    我懒得理他,只继续盯着那沈尧霜看。立头功者可升一阶,这人必不会放过。

    果然!那沈尧霜转着转着,背过身来时,我看到他的扇子里藏了飞刃,刀头涂了毒,正闪着青黑的光,再转过来便要对上那笑眯眯的烛老爷了!连忙一摆水袖,借着唱戏绕到他前面,正将他堵了个严实。沈尧霜在后无可奈何,便悄悄将手伸向一侧,想从旁侧掷出刀去;这时,我拈着兰花指一个转身又堵上了他。

    回身之际,沈尧霜那双寒冰般的眼睛便死死地盯住我,我却只是置若未闻,继续堵着他。如此几次三番,便是沈尧霜再笨,也晓得我要阻他了。

    “你也想立头功。”他经过我时,轻轻笃定说。

    你这样认为倒也好,我心道。

    戏又唱了几折,便收场了,周围人纷纷鼓掌叫好。我忙松了口气。倒不是我要拦着那沈尧霜,只是他如此行事,必要与这烛府上下撕开脸面,到时免不得要有一番杀戮。

    这司空乃是督管工程建设的官员,府上如此奢靡,看来定没少贪污,只是让他交出钱财便好了,何苦要屠人一家呢。

    我们一行人在客栈住下。傍晚,我正推门欲进厢房,却见一人背身而立,袖角上织着梨花。正是沈尧霜。

    我慢慢阖上屋门,他转过身来。

    “你如此拦我,就不怕我揭破你的身份吗?”

    他指的是我女扮男装的身份。

    “难道你就没有不可告人的身份么?”我微微一笑,答道,却只见眼前白衫一动,带起一阵疾风,那沈尧霜便如鹞子般飞扑过来,一把将我摁在墙上,袖中匕首“铮”地出鞘,竟直指我的咽喉,问道,“你如何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只是随口一诈,谁知道他竟真的有问题……看来问题还不小。

    刀口抵着脖子,还泛着青黑的光。我没有惊慌,反而慢慢开口道,“麻衣营规,不得打杀同门。”

    沈尧霜慢慢放下那刀。我便道,“如今我们既各有把柄,那便是扯平了。你不告发我,我自不会揭穿你。”

    “你如何识破了我?”

    “梨花。”

    他沉默片刻,便从窗户翻走了。

    事实上嘛,我并不知梨花有什么故事。只是见他爱穿,而这麻衣营又处处雕饰白鹤梨花,便心中暗暗有些联想,实则并不能知道什么。

    晚上,月光清明。

    我在客栈院子里的凉亭后等候。半晌,沈尧霜来了。秦湜也来了。“你约我何事?”沈尧霜淡淡开口。“不是你约的我么?”秦湜嗤笑一声。

    我便从柱子后面绕出来,开口,“是我托客栈老板约的你们。”

    我走到前面,继续道,“你二人武艺高强,难分上下;此次出行,众‘蜉蝣’皆隐隐以你二人为主。只是我想来,‘合则立,两则破’,不若听我一法,这头功便由我们三人立得,不必牵连杀戮便可得那库房财帛,如何?”

    “……”

    是夜,先由秦湜派一小队蜉蝣在那私兵前奋力叫骂,便诱得这私兵倾巢而出,径往城东南而去。继而,由沈尧霜带人放火一把烧了这私兵营地。那烛老爷居处,原与私兵有着数墙之隔,故而便无法晓得其中状况究竟。我便在这烛老爷门口候着,闲来无事,便从院中的竹林里摘下片叶子来吹。

    只过片刻,便听烛老爷这边守夜的丫鬟惊惊慌慌地敲门报告,“东营起火了……”“起火了……”

    一时人声鼎沸,烛老爷这边逐渐热闹起来,只是隔着墙壁,见那边火光冲天,惨叫声阵阵,丫鬟们忙着在烛老爷的墙边洒水降温,防止火窜烧过来,人手不够,一时无人去管那边大火。

    咿咿呀呀的曲子声在清夜幽幽传来。

    不经他的嘱咐,一向无人敢进来他的院子,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烛老爷披着睡衣出门了,却见他的院子中正有一人吹着竹叶。

    “何故深夜在此,扰人清眠?”

    我侧过头,朝烛老爷微微一笑,“我在吹您全家的丧曲呢。”

    正待烛老爷要吹起胡子发怒时,我问道,“可曾听过‘麻衣营’?”我立在中庭,雪白的月光直洒下来,照得此刻如仙人降临。

    烛老爷很快反应过来,低声道,“你要什么”。

    “你的兵已经没了。如若不想绝后,便带着阖家逃亡去吧。”我微微背过身,说道,“麻衣营不想多生是非,要的,不过是你区区的库房钥匙。”

    这当然不是麻衣营的意思。只是此刻是我站在这里,我的意思和麻衣营的意思又有什么区别呢?

    “叮当。”一个黄铜钥匙落在地上,烛庸沉默着走开了。

    我拾起钥匙,看烛庸阖家乘着马车,趁夜离开,便走到东营那边,沈尧霜迎面走过来。

    “叫惨叫的弟兄们别喊了,烛庸已经走了。”

    我拿出那枚铜钥匙,“已经拿到了。”

    我和沈尧霜便拿着钥匙,带着一众“蜉蝣”去库房,趁私兵未回来,开库搬钱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便宜这麻衣营了,我想着。

    我将钥匙插进去,只听“咔嚓”一下,一支冷箭便扑面而来,我眼看躲闪不及,不禁心中惨叫,“又来!”

    却听“铮”一声,是沈尧霜用剑击飞了这横来的箭矢。

    我讶异地看向他,这人平日什么闲事都不管……什么时候转性了?却见他神色平淡,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禁暗想,人再怎么平淡,怎么能时刻都是一张木头脸?他定也和秦湜一样,脸上戴了面具罢!

    一夜之间,司空府便人去财空,而这一切都和我脱不了关系。我回到客栈,躺在床上,一时心绪难平。便不禁走出门来,径去了秦湜的厢房——他此时已经回来了。

    “良辰美景,当对月共酌。”我闷闷道。

    秦湜嗤笑一声,“我要睡觉。”

    “那你睡吧,我喝酒。”我说着便叫小二取了酒来。

    “你在这里坐着,我如何能睡着?”秦湜气急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