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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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3

    她识趣得没有问我在这暗夜里来厨房干什么。——我本是来拿谷子、麦片和箩筐的。

    取了这些东西后,我便在厢房的周围设起捕鸟的陷阱来——总不能每次都靠黑猫警长吧!

    夜色深深,我将箩筐下支起短棍,洒了谷子,短棍上套了绳结,我便牵着这绳子躲在一旁;然而等了一个时辰,却是毫无结果,不禁要打起哈欠来。正在这时,“刺啦”一个窗子推开了,是南宫亭的。我看见她利落的翻下窗户,走到我旁边来,压低声音道,“我早看见你在这抓鸟了……怎么样,抓到了没?”

    “走开,莫惊走了我的鸟,——说不定下一刻就有了呢。”

    却听南宫亭嗤笑一声,“像你这样抓鸟,待到明年也是不成。”我正要反驳,却听她忽而撮唇发出阵怪声,那声音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声音不大,却极为明快,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片刻,两只鸽子盘旋在上空,落下来。

    “怎么样,我厉害么?”

    “里埔人术擅驭兽,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牵了绳收了那两只鸽子,便听南宫亭道,“见者有份,我也要看。”

    我从两只鸽子的腿上各取下一封信来。

    第一封写着,“助卫良人获宠。”

    第二封写着,“秘害陈嘉衣。”

    只是不知这鸽子各自是谁家的。

    卫良人,已经知道是相国王卷水的人。

    而这陈嘉衣,便是先前那陈司寇家的女儿,如今在徐王的宫殿里早已升至掌灯,又不知是谁要暗害于她?

    我收了鸽子进厢房,决定先将它们饿上两天。

    入梦。

    帐中灯火昏昏,帐外秋月皎白,少年眼睫低垂,低头忙碌。

    他正在煮药,只是手脚左支右绌,颇为笨拙,显然是平素没干过此等照顾人的差事。我躺在睡袋里,低低咳嗽,他见状连忙拢严了帐门,独自一个人在帐外的篝火旁熬药。

    “可是冷了?”我听他问道。

    在这冰凉的戈壁的秋夜里,我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奇怪的情愫。我自小是个孤儿,是被遗弃的人;我在孤儿院里长大,然而从来没被谁照顾过。孤儿院的法则是弱肉强食,而我自小沉默寡言,冷静早熟,遇事便总要争强,半点不肯落人下风,故而并不是个乖巧讨喜的女孩子,便从来不得院里的看顾喜爱。如今肯有这样一个完全陌路的人照顾我,心中确是有一些说不出的感觉……

    “不冷。”

    秦湜端着一碗药进来。我接过来,便听他低声道,“遇事何必总要争强……十里路的操练,吃不消又何必硬撑,事情总应一点点来……”

    梦醒。

    我低头捂了捂心,从床上爬起来;梳整完毕,便走出了厢房的门;嬷嬷,或者说新濯人,正在我眼前也出来了,我深吸口气,朝她粲然一笑,露出牙齿。

    早膳被盛出来。是小米粥和一些小菜。

    我在濯人的注视下端起来,片刻朝她一笑,又放下。反复几次,她便将脸扭向一边,不再盯着我看了。我朝阿三婆婆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端着各自的饭,一饮而尽。片刻,传来管事吕茅玉尖叫的声音——她正坐在阿三的旁侧。我看着濯人迅速转过脸来,与我对上,见我又朝她一笑,便不由变了脸色。

    阿三婆婆嘴角淌出一行鲜血,渐渐没有鼻息了;我心头大赞,赵悬鱼给的假死药,果然逼真无比。

    “人老了,果然不中用了。吕茅玉,备棺。沟熙,就由你将她送去乱葬岗吧。”嬷嬷面色阴沉。走过我时,我听她暗暗说道,“小心夜鬼来敲门……”

    我将“死去”的阿三敛入棺材,又放在拖车上,领了出宫的腰牌便要去“乱葬岗”了。

    乱葬岗在徐宫之外,在西头,然而我却没有去;阿三婆婆手头有不少蓄积,在徐都早置办了房产,我便将她放入她的卧房里,一日后准会醒来。

    我心情轻快地回了徐宫,

    到了晚上,我拿出早已买好的几尺白布,裁剪好,披在身上,对着镜子,化成阿三的样子,用口技仿着她苍老的声音道,

    “……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不禁一笑。

    口技和仿装,是我前世便会的事情,这自是身为一个奸细的自我修养罢了,——那“落星手”可不是白白叫的。

    等到夤夜,我确定外面无人,便摸去了濯人的房间,将她的房门和窗户大开,让冷肃的夜风灌进来,便溜了进去,又将冰凉的手放在她的脖颈处,发出阵怪声。濯人片刻便醒了,猛一见我涂着白粉的阿三样子,连忙连滚带爬地退后,在床上便“砰砰”朝我磕头,“阿——阿三啊!冤有头债有主,天黑夜冷的你莫要找我,要找就找对面沟熙那小妮子吧,冤有头债有主啊……阿三啊……我……我平日也未曾苛待你……”

    我点了点头,装模做样道,“是该找对面那小妮子……”片刻又一顿,在她床前呻吟起来,“我儿子……”继而猛地尖叫一声,抬高嗓门,“我儿子……”

    濯人一惊之下,又连连磕了几个头,“我明日便放,明日便放……我还给你烧很多纸钱……”

    我从门口溜走了,听见濯人在里面砰砰地磕着头,又关紧了门和窗户,便笑着回到了厢房里,睡下了。

    入梦。

    秋夜里,我摇摇头对秦湜说,“奸细么,要做就做个大的。”

    “你待如何?”这少年抬头看我,嗤声道,“就知道你又要有歪主意了。”

    “只是放了那些士兵家眷多没意思,我还要让士兵哗变,让他们造反,这时里应外合,准能成功!”

    是夜,我和秦湜摸出各自的军帐,悄悄碰头;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候!

    一只隼鹰落在他的肩上,他传了信,放飞它。“再过一个时辰,魏军就会进攻。”

    我们先去徐营的一角,将拒马、鹿角等妨碍进出的东西悄悄挪开,随即由秦湜放倒那守着士兵家眷的小卒。士兵人数甚众,故而这关押着的,只是老兵各队队长的家眷,我引着这群老少妇孺出来,径直从那破开的口子便出去了;最后,我一把火烧了她们先前待的大帐,一边去老兵营里喊道,“家眷烧了——”“家眷烧了——”便有老兵从营帐里爬出来,一看西北角火光连天,顿时哗然。

    老兵们全从帐子里爬出来了。我又在人群中喊道,“徐王出来!给个说法!”“徐王出来,给个说法!”

    便有人跟着也附和道,“给个说法!”一时间,徐兵营里人人传话,沸反盈天。

    随后,徐兵涌向徐王的帐前,举着兵戈哗然一片。徐王连外裳都没穿便出来了,举着手示意安静,然而徐营中一直以来因家眷被关的怒气全在此刻点燃了,没有人听老徐王的话,大家以矛枪撞地,以示愤怒。

    “血偿!”我挥着牵头道。

    “血偿!”士兵嘈杂道。

    贺问立在旁边,一时沉默,既没有挥刀相向,也没有阻止这场变局。我悄悄对秦湜咬耳朵,“你们魏营还缺好汉吗?……这贺问可以招降……”

    正在这时,从栅口中又传出一阵响声,来者黑旗黑甲,正是魏兵!他们掀翻了栅口,跨过壕沟,直攻进来。

    “徐兵不义,势在魏兵,倒戈!”

    “徐兵不义,势在魏兵,倒戈!”

    我一把扔下了手中矛枪。

    “哗啦”几声,又有几个扔枪的;很快,这扔枪潮便席卷了整个老兵队;而新兵在老兵的裹挟下,又由于平日操练不佳,也纷纷投降。

    徐王见大势不妙,忙在几个亲兵的护卫下逃开了。秦湜站在我旁边,张弓如月,一支箭便遥遥飞过去,一下没入徐王的肩头。

    由此,巨野之战,魏兵大胜。

    我从梦里醒来。此时天还不亮,只有厢房角落里两只绑着的鸽子饿地咕咕叫着。我走下床来,先将那只写着“秘害陈茵”的信取出来。我仔细看了下,——纸只是普通的宣纸,这就好办了。我又拿出张宣纸,裁成一样大小,便仿着那笔迹写道,“秘助陈茵”,便烧了之前那纸,重将这张纸放在了信筒中。

    这陈茵乃是大司寇陈取直的女儿……他耿直清高,与人结仇不少,然而却并未与很多人有什么利害关系;非若说有,那便是副司寇李相钦了;我记得他的女儿李嫣在徐王的明心殿里做侍笔……

    我解开另一只鸽子的绳子,便一手抓着一只,拿到院子里放开。饿鸟扑食,自要去主人之家,我便见着那写着“卫良人”的鸽子飞往了褚柔吾处,而“陈茵”的鸽子飞往了商清雪处。

    好了,这下明白了,这褚柔吾是卫越或王卷水的人;商清雪则许是李相钦的人。我用蛤蟆将这事传给了赵悬鱼。

    便继续回去睡觉了。

    翌日,微风晴朗,日光从窗边上照进来。

    南宫亭推门而入,见我躺在床上,扬起眉毛道,“日上三竿了,好懒哦,怕是又告了病假吧?

    “对啊对啊,我就是身娇体弱,不休息一下,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这么说,之前的病假也都是假的了?”

    “你要告发我么?”我躺在床上,懒洋洋道,“对面推门就是濯人,可别走错了屋子。”

    南宫亭瞪我一眼。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说。”

    “……你会画画,是吧?”

    这厢房里到处挂着我画着的画。什么山水微云,小桥人家,北境风雪……也难怪南宫亭这样说了。

    “你可会画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