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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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

    正在这时,中堂一声鼓响,将我的魂儿惊得一颤。然后笙箫的管乐便起来了,——乐舞开始了。舞女们皆着碧袖红霓裳,颈上戴一串铃铛,手脚也俱绑着铜铃,便叮当地踩着鼓点进来,让人眼花缭乱;正中间是楚姬,她身上悬着红绫,脚下踩着木屐,随着周围的琵琶声摆动着,腰如柳,人如玉,头上花钿灿灿生姿,恍如神仙玉色临凡。

    我不禁心中暗叹……宠妃果然是有宠妃的道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若妃子也可参与评比,这楚姬自可当得一个“妃子状元”。

    我由于假扮了杂役宫女,总不好游手好闲,像人家一样看戏,便端起酒壶一一斟酒,斟到末席,发现一少年玉冠巍峨,神仪明秀,脚踩朱丝鞋,腰缠白玉鞓,一双眼熠熠有神,赫赫流盼,正拈着酒杯看舞,看样子颇觉无趣——是姜夙。我心下一动,忙装作不相识的样子,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为他倒酒,只是打横里却有一只手伸过来,一下子按住了我倒酒的手。他轻轻问道,“你如何来了?”

    这厮……这样都能认出我来?

    “我如何不能来?”我将手抽出来,继续倒酒,清酒如注,落入玲珑的玉杯中,甚是好看。

    “你变好看些,再过来我这边。”这少年对我悄声耳语。

    “凭什么?”

    “当我欠你一个人情。”

    姜夙的人情可不容易,我隐隐心动,只是不知他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我终于欣然允诺了,便借口更衣在休息的厢房里重新变了妆容,一个颇为清丽的少女便在镜子中映出。我又端了一壶酒纷纷斟去,走到姜夙身边,问,“你要我帮你何事?”

    却听这少年低声道一句“得罪了……”便一把大力将我拢入怀中,我抬眼望去,却见徐王正瞥向这边,微微笑意。

    我转头看着这少年,只见他笑得风流肆意,桃花眼星星闪闪,正用一只手轻佻地挑着我的下巴……

    那边徐王往这看来,我只好不动,笑得脸都僵住了,却又不甘心,便狠狠掐了姜夙一下,他面不改色,只是搂着我喝面前的果酒。片刻,似乎是被掐疼了,他似是委屈道,

    “先前在军营你感冒那会儿,我们都一个帐子睡过了……现在只是搂一下,我又不搂其他人,如何就不行了?”虽然是这样说着,然而除了最开始拉那一下作秀,他的手却是始终小心地避开了我,颇存君子之风。

    只是我闻得此言,却顾不得其他,问道:“你肯承认了,秦湜?”

    “嗯,是我。”

    我不禁要从他的身上跳下来,“你不是死了?”

    “那具尸体烧成那样,只因穿着我的衣服,便一定是我么?你惯来奸滑狡诈,怎么这次就笨了?”

    我暂时忽略了那“奸滑狡诈”的判词,心中只回荡着那“秦湜没死”的字眼儿,一时有些呆住。

    姜夙端着酒杯喂我一口,甜甜的果酒蔓延在口中,余韵清长。我不禁又回想起军营的事情来。

    那日正是秋时,天气已肃冷起来。我禁不住操练,一时便得了风寒。营里为防传染,只好把我隔离开了。正当我躺在空无一人的营帐里,对着缝隙里漏出的月光和喓喓的虫鸣声时,秦湜却深夜偷偷潜来照顾我……他忙得衣不解带,遂在帐中睡着了。我将思绪扯回来,又问,“涿河之战,你因何输了?又因何成了俘虏?”

    涿河之战便是姜夙受俘的战争,与巨野之战有一年之隔。顾名思义,这战是邻着涿河打的。

    “徐王欲决堤岸,放水淹城,只是此举必要置堤口百姓于险地,便只好投降了。其实本不至于俘虏,然而徐魏两国连年交战不休,胜负不定,我大魏欲一举灭徐,必先使其骄慢,示弱一番,何况不伤及性命,便来此地做了俘虏。”

    “我听闻徐国有一天下舆图……得之者天下可定,你来这里,怕是与我来这里有同样的缘故吧?”我似笑非笑地问。这又是一个同行,——同是来当奸细的,谁也别想骗过谁。只是这魏国看起来欲望不小,既要探听徐国消息,又要要这天下舆图……

    “你的纨绔好色少爷公子,什么时候可以演完?”我开口问道。

    他轻轻咳嗽一声,似是不好意思——这可真是难得——说道,“你走吧。”

    我端着酒杯离开了。

    正在这时,又有两人身着羽衣,前去与韦后祝寿。他们一人高,一人矮,都蓄了长长的白色的胡子,眉毛和头发也是白的——看年纪,怕是染白的吧?我心道。修道而已,道在脚下心中,时时固可修之,何必费事若此?定是两个假道士,特借着寿宴装神弄鬼来了,我心中暗笑。他们走至前面,先是弄出一番云雾,后又从云雾中变出一只硕大的蟠桃来,如此,连一向刻薄的韦后也露出了笑容。我借着在案前布菜的机会,听他们和徐王对话。

    原来这二人一叫卢明,一叫陈云。徐王问道,“二位先生可懂得神仙之术?”

    那卢明便接话道,“大王可晓得,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不言不语,清净无为,寿数可同日月,可与天地齐同。他们既非善,亦非恶,既非老,亦非少,禀先天纯粹之气,渺渺茫茫,浩浩渊渊,像海洋一样深不见底,像神龙一样不知首尾……称为真人。”

    陈云捋了捋胡子,也接话道,“真人之道并非不可寻哉!我与卢明,乃是长生大帝座下首席弟子,生来以天为父,指地为母,吸精气而食,涵兰露而饮……手中正有妙法太上真经二部……”

    徐王连连称赞,“妙极!妙极!二位先生正是我之所寻!来人,重赏!”

    我退下了,余光中却见陈云和卫良人交换了个眼神。

    这卫良人是与我同批的女奴,因在鹭池畔放歌,歌声婉转而获大王临幸,只是因着楚姬,大王没有对她多加赏赐。我搜罗着脑中的讯息,忽而忆起徐国国朝有一大夫卫越,乃是王相的拥趸,这卫良人短短数日便得临幸,便应是得了王相的暗助,……那么今日这“仙人献宝”之事,便也是王相的手笔了?

    正在这时,旁边一锦衣男子忽而立起来,醉眼歪斜,伸出根手指指着我道,“这女婢生得甚美……我要了!”我观他座次,离韦后很近,想必是韦后的另一个侄孙……韦三春。

    这韦三春脾性与韦漪流,那是天差地别般的不同,然而这二人却是堂兄弟的关系。这韦三春整日斗鸡走狗不学好,此次在学馆中倒数,乃是徐都中首屈一指的草包少爷;偏偏是皇亲国戚,一时间竟也无人可奈何得了他,便素来任性惯了,此次在寿宴上嚷嚷,论脱身之计,也只有……

    “不可!夙对她一见倾心,慕悦已久,愿同她白发偕老,琴瑟相共……”

    也只有姜夙去演那痴情少爷的戏本了。

    我看着一旁的婢女都对我怒目恨恨……早知道这家伙招蜂引蝶得很……

    美人就是麻烦。

    “我管你是谁!我看上她了,她就得跟我走!”

    正在这时,徐王抬了抬手,那韦三春便噤了声。只听徐王笑眯眯道,“……来者是客。这婢女便点给夙做侍妾吧!”遂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跪拜答道,声如蚊蝇“奴,奴叫翠花……”徐王笑容更盛,“好,从今日起,你便去绛霄殿服侍夙吧!”

    “绛霄”是姜夙的殿名,因处在南部,南为火德,为赤色,故而叫绛霄。

    筵席一散,我便随着夙回去了,只是走至半途,我便与夙分开,径往涣衣局去了——想来徐王自不会关注一个侍婢,而绛霄殿里也没什么管事宫女。

    我抄小路回来,到厢房中卸下装扮来,便出了门,河边绿草青青,一只蛤蟆蹦出来。

    我传信道,“徐王爱方士,方士似又与王相有关。”那蛤蟆便在水中游走了,荡起一圈涟漪。

    入夜,我静悄悄从厢房出来,一路直往厨房奔去。临到窗口,却正听见濯人与人密谋。

    她苍老的声音如同破风箱一般传来,“……明早,你将这药放入……记住,你儿子在我手里……”

    她旁边的人影没有作声,只点点头;隔着窗纸,我看见这是个身材臃肿的妇人,当是这里的厨娘阿三婆婆……

    阿三婆婆在家里姐妹中行三,没有名字,年轻时被称作阿三姑娘,现在老了,便成了阿三婆婆;她平日为人,向来沉默寡言,是个闷葫芦老妇,只是做得一手好菜,屡屡让人夸赞,年轻时没少被主子们打赏;现在老了,不再中用,便被放到这浣衣局。我记得她是个心善的人;第一天来时,她看出我的忐忑,便多给了我一碗饭;平日里浣衣局中有什么吵闹,也最爱找她评理,只因她向来公正,从不偏帮;不想如今竟如此受人威胁。

    那濯人说完话,便从里面出来了,我忙在窗边缩紧身子。紧接着,后面便是阿三婆婆。

    黑夜中,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衣襟,正是我。阿三婆婆转过头来,不禁张大了嘴,她脸上的皱纹也如老菊般绽开;她方欲“啊”的一声叫出来,奈何却被我捂住了嘴,便也不再挣扎,浑身慢慢平静下来,只是两行老泪从眼睛中滑落,想必内心极是困苦。我看着濯人进了她的屋子,便悄悄对她耳语道,“我知你不是个坏的……想破如今之局,唯你一‘死’方可……如此这般……”说着,我从怀中摸出个药来,交予她。月光照得这只装药的锦囊分外华丽,那织线的光彩仿佛都要流溢进这夜色——这是赵悬鱼予我的第二个锦囊。

    那阿三接了这锦囊,忽地跪下地来,她的泪又流出来了,“感谢姑娘再造之恩。”她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