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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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9

    我等了一个时辰,在月下直打瞌睡,终于起身。然而回程中,一只野猫悄然出现。它全身漆黑,仿佛从夜里变出来的一般,两只黄浧浧的眼睛盯着我,如小小的铜铃。

    我的心中陡然兴奋起来——它的嘴上撕扯着的,正是一只鸽子,那可怜的鸽子已经被吃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副空骨架和一对爪儿。

    我连忙上前撵去,那黑猫一甩尾巴,将骨头吐出来,跑开了。我笑着嘀咕着上前走去,“原来黑猫警长的故事居然是真的……”我从那爪儿旁取下来信筒,——上面正是婉春的字迹——我白日在她的桌子上见过。

    “父亲大人亲启:

    浣衣局中共有四方势力,各成犄角之势。一方是吕茅玉,乃是浣衣局管事,高出一般女婢,故而自成一派;剩下两方是褚柔吾、商清雪,再有便是我和南宫亭这样的散派了;只唯余一人,与南宫氏走得甚近,但又非里埔之人……她平日为人并无异常,然而我多番试探,却看不出她的来路。……”

    女儿司徒婉春”

    我心下不禁啧啧赞叹,这浣衣局果然藏龙卧虎,非同一般,这叫什么,这就叫专业!我用手摩挲着司徒这个姓氏,忽而思及徐国国朝右大夫正是司徒允,膝下曾有一女,难道是这婉春?

    我回了自己的厢房,将那信筒在火上烧了。

    入梦。

    ……

    ……

    “我叫秦湜。”

    “君白蛟。”我报出了前世的名字。

    我在这站着等着,毫无事情可做,便悄悄打量起他来,不禁暗想,这面具下的样子究竟是怎样呢?

    夜色昏暗了面容,火的光影纷纷洒下,我听他开口道,

    “知道怎么做奸细吗?”

    我不禁心中一乐。答道,“此言差矣。我是个徐兵,哪来的奸细?”

    秦湜转头睨我一眼,弯唇一笑。

    过了会儿,门口开始吵闹起来,初起只是蚊子一样的嗡嗡声,继而便有阵阵笑声传来,人声渐渐多了——是新兵到了,一个黑面大将开了栅门,新兵们一窝蜂涌了进来,我和秦湜从夜色中窜出,如游鱼入海一般趁机混入。

    四周火把随风摇曳,新兵们互相拥着,低声絮语,笑闹不断,看着这景象,我一瞬恍然——仿佛又至前世,我扮成大学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混入报道处的情景。

    “肃静!肃静!”

    那黑脸的汉子走马兜了两个来回,我细细观察着,这堆新兵大概四千人左右,老少皆有,良莠不齐,便听那汉子高声喊道,“我叫贺问,是你们新兵的总教头!以后你们且记着,在我麾下的兵,一切靠拳头解决!”这贺问长得五大三粗,如一头立着的黑熊,脸方方长长,挂着道刀疤,声音仿若洪钟,阵阵回旋在这徐营的空地里,“谁有不服,便打得他跪地找牙;谁有不满,便揍得他躺在床上!出门在外,可别堕了老子的威名!”

    兵众们瞬间欢呼起来!

    这群无聊的汉子们。我心想。

    我抬眼看了秦湜,他如有所觉,也回视过来,夜色中这少年身姿挺拔,眼神熠熠,仿佛月光落进他的眼睛里。

    我不禁转开了眼睛。

    我们排好队伍,开始登记名字,以编入伍。

    “罗怀。”

    “谢池。”

    “荀芳。”

    到我了。“君白蛟。”

    那登记姓名的兵吏看我一眼,道,“这么瘦,也来当兵吗?”

    之前除了缠了裹胸以外,我还在腰间缠了几圈,不想竟还是瘦弱……

    “大丈夫志在报国,何论瘦壮!”那兵吏点了点头,将我登上名册。

    “秦湜。”他正排在我后面。

    这军队本是九人一小队,九队一大队,层层叠上去;我所在的队正是第十三队,和前面的荀芳、罗怀、谢池等人一队,秦湜却是在第十四队。

    待全员登记完毕,已是夤夜时分。

    一声号角响起,全员便集中在大营前面,准备听训话。一个老者从大帐里走出,我听见秦湜悄悄说,“这是徐王。”

    仔细定睛一看,这正是那日拿士兵家眷要挟的老头儿。他的脸长如马面,正用手捋着胡须,鼻子尖尖的,披一件毛皮裘,开口说道,

    “我大徐养民百年,和乐安居;今日国家有难,你们既为徐营军士,定要恪尽职守,尽忠报国!……”

    这徐王的讲话冗长拖杳,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后面的秦湜碰了碰我,低声道,“站好了。”

    半个时辰后,这场训话终于结束,我领了睡袋,走向分到的营帐里——一个营帐里五个人,正是我、方胜已、荀芳、罗怀和谢池。

    此时时值仲夏,我在营帐中睡了一会儿,便觉闷热难耐,遂爬出来出了帐门。

    却见夜色中一人正兀自舞剑,营边剑光如雪,月光澹澹,他立在空地上,带衣如鸿,剑花轻挽,让我不禁想起那云中君、月下仙;这身姿时开时阖,一挑一回,忽缓慢而轻,忽疾厉如电,青色中衣在风里摇曳,仿若青鸾夜舞,下一秒便要乘云飞去。

    剑光凛冽,抽带之间便是玉河冰流、溟雾霜飞,我站着看一会,热意顿消,渐渐觉得神清气爽起来,不禁轻声喊道,“好剑。”

    那剑尖一点而收,秦湜走过来。

    “已是夜深,何故无眠?”

    “若是眠睡,岂不错过这一番好剑?”我笑道。

    秦湜轻轻打了一个呼哨,一只夜隼破出夜色,落在他的左肩上。我看着他在纸上写道,“新兵人数四千,约莫……”我看着他顿了顿,便道,“约五十大队。一队队长商立德,二队谢芜飞,三队许藏应,……”

    “好记性。多谢。”他垂着眼睫,将纸卷塞到夜隼腿上的纸筒里,轻声说道。

    我又开口道,“我们来徐营,只传些信息么?这未免太过无趣,不如来点不无聊的……”

    “你待如何?”

    “军营之中,军纪为大;法立则兵胜,法丧则士败。自是带他们吃喝玩赌,使之颓靡丧志,破其纪律,乱其奖罚,则你们魏营不战而胜,此乃兵法上上之策……”

    秦湜定定地盯着我,大概是少年无知,世面浅薄,不识得这世间有人可以无耻如斯。

    我拍拍他的肩膀,道,“山人自有妙计,且看着吧。”

    ……

    ……

    我一股脑儿醒来。

    不禁又想起当年带一群兵伢子们打扑克牌玩的场景了。什么钓鱼、斗地主、干瞪眼……上辈子有什么花样儿,便统统在军营里玩个明白;这东西就像病毒一样,起先只是新兵里小范围玩,后来愈传愈广,最后连老兵营们也传开了。士兵们日日通宵达旦地玩,以致于早上精神萎靡,操练也有气无力,个个顶着眼袋打着哈欠,一边叫苦连天,一时绝难与魏军开战……直到贺总教官下了严令,又烧了所有收来的纸牌,这才略好一二……

    “真是歪门邪道。”月下,那少年冷笑的声音传来。

    “要不怎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

    仿佛又重现出当年的情景。我将一把冷水泼在脸上,驱散脑中思绪,然而不知怎的,那往事挥之不去,一点点展现眼前,竟仍是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