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我将蛤蟆从窗边放走,打开蜡丸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浣衣局中,朝堂用事。”我即知这是让我查清这浣衣局之人,哪些和朝堂臣子们有勾连。
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我用火折子烧了纸条,便又回到河边,却听南宫亭笑吟吟道,“素知鱼含尺素,飞鸽传书,倒是未曾见过青蛙可以递信的。”
这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摇摇头,故作叹气道,“为什么不肯相信我是真心喜爱青蛙呢……”
接着,我又问道,“楚姬之事,你有眉目了?”
“有是有……只是还须你来帮忙。”
“天下的忙还有白帮的么……你肯让我帮忙,便是肯与我分一杯羹,我正该谢你才是。”我笑答道。
“前番在袅袅殿当粗使婢,我知晓楚姬有一亲信故旧,极受青睐,当知晓此中秘事,此人不爱财物,唯喜贪杯联句,最常在芍药圃游荡……她此前与我有隙,况且我又不通文墨,便只好由你来请她喝酒了。”
“她叫什么?长相身形如何?”
“霍书玉。长圆脸,簪花髻,……”
洗过衣服,吃过中饭,已是午后了。阳光正好,我提着南宫亭备的酒瓶,沿着野花纵横的小径直往芍药圃去,一只黄莺从眼前擦过。
我心情甚好,便一时哼了小曲,临到那芍药圃,便有一阵吟哦声传来。
我听此人唱到,“斗酒可尽诗百篇,如玉书仙舍我谁?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霍书玉。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劝君相逢趁此年,次年年景最佳情。情中自有黄金屋,情中自有霍书玉……”
不禁心中失笑,这也成诗?
然而嘴上却放大声音,边走边诨唱到,“我有好酒‘千百色’,直待仙人日下酌!此酒乃非人间酿,条条工序不一般:黄山岭上千秋雪,碧水河中万代流。洪炉膛里烧百日,黄泉岸下土里埋……”
信口所吟,不能成韵;然而应付这霍书玉足矣。
果然,闻得此声,前面便飞快跑过来一个胖婢女,头上簪着几朵芍药花,又着一身五彩锦衣,对我一揖道,“我乃袅袅殿侍书大婢霍书玉,可有资格一品你这‘千百色’?”
我睨她一眼,遂冷哼一声,“此酒乃当与仙人共饮,我历经百难方才求得;你区区凡尘俗女,怎可享得?”说罢,却见那霍书玉眼神陡然一亮,神情反越发热络起来,连连说道,“正是,正是!好酒自当与仙人同饮、花间联句,方才不负!这位妹妹,我观你面貌不凡,”说着她抬手往上一指,忽而压低声音,“必是原先在天上受过文昌君恩惠的!”
我连忙故作一惊,“此事怎说?”
却见那霍书玉自若地一笑,“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乃是天上文曲君的女儿下凡转世,生就一双慧眼,自可识得那仙人清奇之气……”她遂拉着我絮叨一番,我连连附和,心想,要是文曲星君天上有知,晓得自己竟有如此一“失落凡间的女儿”,想必不是吐血三升,就要卧床不起、羞于见人了吧!
“好。我们便趁晚上月色升起,再在这芍药圃对酌不迟!”
我便告退走开了。到了晚上,我又提酒而至,那文曲星的女儿已早早等在此处,还拿了两个玉做的大碗,我不禁心头敲起阵疾鼓,忽而才想起——我可不会喝酒啊,万一醉在这里,可要怎么收场?然而既已到了,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我暗想,多掐自己几下,许便没事了。
我环顾四周,见月色如银,花月交辉,心中不禁赞道,这霍书玉倒是会选地方,便将早备好的酒倒进二人碗里,打定了主意多说、少喝。
那霍书玉端起碗来咽了一口,赞道,“好酒!”便又说道,“逢此时节,正当与人来联句!我先来!”
说着便又灌了几口;这酒本是套话用的,故而烈性极大,我光闻着便要晕过去了,见她喝下半碗面不改色,心头暗暗赞赏。且听她几口酒下肚,便开口吟道,一边不忘摇着头,晃几下脑袋,“我写春色溶溶月……”
我和她你来我往的接了几句,看她脸上红晕初显,心知时机已到,便开口吟道,“美人如玉鬓如云,几时出浴问君归?”
便见那霍书玉红着脸微趴着身子想了会,醉醺醺道,“香腮成雪腰袅袅,戌时出浴亥君归。”
好了,这下知道了,袅袅殿的主人在戌时出浴,然而亥时徐王便会到来。
我又试探着问道,“何处厢房何许殿,几分秀色几人识?”
霍书玉又干了一口酒,这下彻底躺倒在地上了,接道,“西厢房里如香殿,秀色藏中无人知。”
楚姬住处本是一处宫落,而宫室极多,这袅袅殿乃是主宫,只是不知这沐浴的汤池设在哪里。现在我知晓了,是在如香殿的西厢房,可惜霍书玉也不能知道其中详情。
我又和她对了几句诗,便告别了。只是这酒我也喝了几口,不曾想竟后劲极大,便走起路来歪歪斜斜,左歪右扑,已显出几分醉态。我微眯着眼睛摇晃着走回去,途径一处僻静地,忽见前方两点灯火亮光,似乎有人在说话。
“魏王甚为挂念你……写信……”
咦?魏王?这兄弟俩不是有仇隙吗?我混沌的脑子想着,左支右绌地向前挪了几步。这时,前方蓦地“噌”一声清响,眼前寒光闪过,我连忙跌坐在地上,勉强定睛一看,姜夙的那个容长脸侍卫忿忿地收了剑,道,“是你!”
我坐在地上,也不起来了,只笑嘻嘻答道,“是我!怎样?我可是文昌星下凡呢……二位可要听我吟诗?”
“你醉了。”姜夙说道,他立在夜色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看他朝那侍卫说,“辛涂,你先回去。”便缓缓蹲下身子,直视起我的眼睛。慢慢开口,似乎诱哄道,“你为何来这徐宫……是何人指派了你,竟辛劳至此?……可曾受了威胁?”我看着他,不禁伸手拽住了那黑色氅衣。月光明朗,周围野花醺香,真让人沉醉;这双眼睛低垂着望着我,似幽深又似多情,似寒星又似深渊,在夜色里明明灭灭,教我辨不清神情,——真是可恶。
这样看着我,到底是在问询我的安危,还是在套我的话呢?
我松开了拽着的氅衣,一下躺倒在地上,顾自让自己睡着。
此夜无梦。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在涣衣局的厢房醒来,窗户大开,我的脖子上又多了几个蚊子的新包。不禁暗松一口气,——还好昨日让自己睡着了,要不然不知要被探出多少事情呢!
我梳洗起身,便去了南宫亭的厢房,欲与她说昨日的情报;却见一个女婢正在她的屋子里说着什么,面容颇为秀丽,身姿苗条。
“沟熙,你来了!”
南宫从椅子上一跃而下。“婉春,你先回去,我还有事相商。”那个名叫婉春的婢女跺了跺脚,撞一下我的肩膀,径出门去了。
我不禁扬了扬眉毛,“即便厚此薄彼,也不要这么明显吧!”
南宫亭走过来,笑道,“我和婉春交情多年,论起厚薄,自是她比你厚,和她便无需讲客套了。”
是吗,总觉得那婉春生气了。我收起心绪,和南宫亭通了消息。
“这么说,只要戌时前潜进如香殿,亥时前离开便可……?”
“说得容易。”
我从南宫亭那里走出去,便见一女子立在门侧,——正是婉春。她一把拽住了我,将我拉至她的厢房,“哐当”关上了门。她背对着我,声音清凌凌道,
“你也是爱慕保哥哥,才要和亭妹妹凑近乎吧!”
什么哥哥妹妹的……南宫保、南宫亭?我不禁失笑,便耐下性子解释,“我和南宫兄妹本不熟悉,只是确实是有事相商,这位姑娘你误会了。”
却见她猛地转过来,双目微睁,眉毛竖起,道,“保哥哥那样好看,哪个女儿不爱他?你休要口是心非。”
揪着不放就无聊了啊。无奈之下,便胡诌道,“我已经有情郎了,他容貌似玉,貌美如花,自然不会另喜欢你的保哥哥。”
正说着,我的脑中却忽而蹦出来姜夙的样子,他眼眸深深,唇角带笑……怎么想起这家伙了,简直阴魂不散!我连忙甩开思绪。
“是吗?”婉春的眼睛一闪一闪,又问道,“我不信。你是徐人吗?里埔有规矩,不与徐人通婚。”
“我么,我来自远方。”我有些不耐烦了,正要转身,却无意间的,瞥到她案台上有几道青白的鸽子粪,便心下生疑——这婉春当是我的同行吧?我瞅了瞅她的桌子,上面光秃秃的,只有新抄的诗经,写着“桃之夭夭”云云……不知这新发现的同行是为哪家做事?
只听耳边又响起她的声音,“你既不爱宝哥哥,那因何来这浣衣局?”
我不再理她,遂走出了房门。喜欢人是自己的事情,老扯着别人问东问西算怎么回事?只是这一趟也不算白来,她的桌子上有鸟粪……
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推开厢门。月光散落在地上,一片如雪。我顶着这满头的清辉,直爬去了婉春的窗户底下,等着捉鸟——上辈子小时候,捉鸟掏蛋玩火爬墙……身为一代熊孩子大王,这等事向来少不了我,只是如今长大,没想到竟还要重操旧业,不禁心下一叹,不知时日既久,业务生疏了没有?
夜里静悄悄的,时不时传出一阵野猫的跑跳声。
我蜷在这窗下,等了一个时辰;春露湿重,微微沾湿了我的衣裳,可是在这静谧的春夜里,我不禁懊恼起来,——别说是捉鸟了,即连根鸟毛,也都未曾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