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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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

    过了一阵,前方出现个岔道。我早从掉进来便记了方位,知道这岔道一靠南,一靠北,只是不知当选哪个,——依着上辈子的盗墓片,我只知必有一条得是个死路,便不禁停驻,四面打量起来。我试着摸索了两边的石壁,光秃秃的,唯有些青苔,却是毫无机关可寻,不禁心下急躁起来;然而偶一抬眼,却发现这岩上青苔竟自成一画!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说得可不就是这样么!我连忙凑近了石壁,细细端详起来,——这上面画了成片的高大木林,长长的逶迤的江水,以及江水边散步漫游的女子……乔木,江水,游女,我脑中灵光乍现——原来如此!

    《诗》有言,“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说人话是,南面有一堆树,但是不能休息,汉水有游荡的女子,但是却不能求得,这么一来,既是“南有乔木”,便走南面的那条道吧!

    我轻快地踏进去,心下由于放松哼起了歌来;不禁想着,“所行皆化坦途”,说得便是我这样厉害的女子罢!然而没走两步,突然一阵箭雨袭来,这箭雨并不密集,然而却是从不同方向袭来,全往人一身要害而去。我连忙躲闪,一边几步跃出这条道来,又回到了先前的那岔口去。

    我低头按着肩头,左肩下有血汩汩渗出,在衣衫上打出一朵血花来。南道口一阵声响,不知从哪里横伸出一竿木棍来,一块粉帛垂下,龙飞凤舞地题着——“行差踏错”四个大字,我不禁扯了扯嘴角,按着肩头向右走去了。

    此番倒是我的大意了,想来那“南有乔木”后面,还跟了“不可休思”;既是“不可”,便自应选北路走。我回想起那“行差踏错”的竖幅,不禁觉得设这机关之人实在无聊极了!

    我捂着肩膀,——血已经要浸透我的衣裳了,循着这北道一路向前,片刻,前方出现一点白光,再走一阵,我便出了这徐宫了。

    大概又赶了半个时辰,我来到这市集街巷上,正来到一家医馆门口。此处不知为何,人流甚挤,我隐约听着周围人说什么“‘赛华佗’来了”云云,挤进医馆,便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屋子里光线柔和,布置地颇为雅淡。我摸了摸肩头,那儿缠着绷带,还上了药。

    “我让青葙给你上了药。你可觉地好些了?”我抬头看着眼前的人,他着一袭梨花角的衣服,淡淡地站在那里,不说话时,便无边让人想起流风微雨后,那夏首堤头的乌雪。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原来赵悬鱼竟也有这样温柔的时候。

    正待我要答时,门忽然敲响了,进来的是个老叟,只听他开口道,

    “公子,这挹杏堂外求医者甚众……”

    原来他就是那“赛华佗”。我心下微讶。

    坊间只传闻这“赛华佗”是朔雪夫人的弟子,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可使白骨生肉,可令亡人复起,千金难求一药,却向来只凭心情看诊,是个怪医;即是这样,欲求他看诊者却也络绎不绝。

    我看着赵悬鱼走出了门,便下了床来。涣衣局还等着我回去呢,不可耽搁太久。我从案上找了纸笔,匆匆写下事由,便出了门去,想着回宫的法子;忽见路边停着辆马车,——这正是徐宫的采买车,上面堆着蔬菜肉食等,一个毡布盖在上面,车夫正背对着准备赶马,忙爬了上去,藏在毡布里面,便跟着这车进了徐宫。

    马车碌碌地向前走着,我在里面躲着,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然而只听动静还是不够,我便悄悄掀起一角,向外看去,却是教我一惊——这不是去御膳房的路!本来那浣衣局靠宫门靠得很近,去御膳房准会途经,现下看来,这采买车准有古怪。我在毡布里按兵不动,想要看这其中有怎样的蹊跷。

    这车在一处宫殿前停下了。

    由于此前昏了一阵,现下这正是下午至傍晚的时候,我从毡布里偷偷瞄着,一轮红日在殿后冉冉下降,将这狭小的宫殿照得金红金红;——未免太寒酸了吧,这里面是谁住着?

    我放下毡布。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我听见一个低语,“公子。这是近日魏宫的情况……”

    正待要再听时,脊背上突然涌来一阵寒意,忙翻身一滚下了车,回头正见一柄短刀从毡布上插了进去。

    夙将刀重新放进怀里。原来是他从舂米司下工回来了。“你怎么知道有人的?”

    我拍打着身上的土,却不禁一愣,——这路连个石头都没铺,下面是沙土地,难怪——

    “这车辙深度不对。”姜夙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难怪。

    “我并非有意刺探魏国消息。是你这车走错了路……好好的御膳房不去,非要见见魏国的公子。”

    还好躲过了那刀。当了两辈子间谍,或者奸细,躲避早已成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虽然隔着那么厚的毡布不会死人……但是今天实在是不能再受伤了。

    “要来我的殿里喝杯茶吗?”姜夙问。

    我一时恍惚,眼前忽而又浮现了之前在军营的画面。

    ……我从营帐的梁上倒吊着探下身来,迎面秦湜看着我,“要下来喝杯茶吗?”

    ……

    我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面前站着姜夙,他削薄的唇上浮着笑意,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探询。我不禁想要问他……

    然而话到嘴边,却成了“天色已晚,我还要会浣衣局呢。”

    我匆匆走开,半个时辰后,浣衣局破败的门出现在眼前。

    我迈进了门,便听新濯人的声音传来,“萧妃待你可好?”她的眼神阴恻恻的,嘴上挂着老态的笑,嘶哑着声音问道。

    只是我却想,她必是不知道那“顾郎”的事情,否则又怎么敢这么毫无避讳地开口?这嬷嬷或者不知道我那时踩她之事,然而估计又不知怎的恨上了我;许是和楚姬有关罢!人之习性,总爱如此,惯会省力取巧,——不敢怨恨大的,便一定要怨恨个小的,既怨恨了小的,又反而要对大的感恩戴德了。

    “甚好。”我答道。便径自吃了晚膳,会自己厢房了。

    夜幕降临,那梦境又如期而至。

    ……

    “兄弟,你也来偷吃?”那胖个儿蹲在角落,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个黄面窝窝。

    我压低声音答道,“肚子饿,没办法。”

    那胖个儿瞬时高兴起来,“没错,就是这个理儿!”就在这时,从我身后传出了一个幽幽的声音,“二弟,原来你在这里啊,我也是来找吃的的。”

    我回头一看,正是那小兵,简直阴魂不散!然而面上不敢暴露,只得顺着他的话说,“大哥,你来了!”

    旁边那胖子乐呵呵道,“今晚有缘齐聚,真是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啊……”正说着,却猛地眼神一变,刀光一闪,直朝我刺来,我正吃了一惊,见那小兵一脚踢开匕首,那刀便反向弹去,一把插上胖子的心窝。他手里的黄面窝窝掉了,整个人仰面倒去,死了。

    这时,那小兵方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道,“你的口音不对,有所不知,这一群老兵,全是从绍安来的。”接着,他微微打量着我,道,“这带走的粮食,恐怕只够吃三天吧?我有一法,可让你在这荒滩上衣食无忧。”

    世上倒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好事,有所予必有所求。便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这衣食无忧,又是怎么个衣食无忧法?”

    “今晚这徐营里要来一批新兵,编入行伍。我要你同我混入这新兵中,跟着编进这队伍里。”

    “胜算几成?”

    “这新兵乃是匆匆募集的,彼此间不太熟识,口音各异,也没有划分行伍,胜算么,九成。”

    “这么说,是随你做这大营奸细了?”

    奸细。

    又是这行当。上辈子干完,没想到这辈子接着还干……

    “可以这么说,”他又打量我,皱了皱眉头,便从怀里摸出个人皮面具,递给我道,“你这长相,未免太女气了些,怎么看都不像个兵。戴上它。”

    这面具触手冰凉,不知什么材质做的,——但总归不是人皮,我心下稍松,将之戴上,便也成了一个平凡的少年。

    我和这小兵出了门,外面夜色已沉,因着此前起火,巡防也加重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个个营帐,士兵的笑闹声阵阵传来,赌钱的划拳的,打架的闹事的,我心道,怪不得士气不如徐营,这军纪不输才怪,然而转而又想,以后这军纪怕是要加在自己身上,便心中微微高兴起来。直到了栅口。我们选了一处避人的地儿,静静地等起来。

    “我叫秦湜。”他道。

    梦醒。

    ……

    我推开厢门,清晨的阳光照进,让我不禁微微眯起眼睛。

    恍如隔世。

    南宫亭从前面路过,朝我露齿一笑。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呢,是吧?”

    我携着衣服,和她同道去了涣衣的河边。溪流清澈,从我的手上拂过,我将衣服放进水里,听南宫亭在耳边低语,

    “你也想知道楚姬沐浴的秘密,对吧?”

    楚姬入浴时,从不叫人进去,这是先前说过的。

    我正欲答时,却见一只蛤蟆游水而来,青绿青绿的,隐在溪流的荇草间,我连忙一惊,双手将它捞出。

    旁边的南宫亭挑起眉毛,我只好挤出笑容道,“我从小就喜欢蛤蟆,非常喜欢,你看它翠绿如玉,叫声醒神,多可爱!自从入了这徐宫,手边没有只蛤蟆,便觉无聊难耐,不能度日……”

    我速速回了厢房,这蛤蟆便“呱”一声,吐出个蜡丸来,我心中大大松气,还好这只是,如若抓错了,我当怎么说?嫌这只不好看再换一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