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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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7 公子夙

    前方是一片市集,百姓渐多起来。

    人群夹道,两侧欢呼鼓舞,似沸似腾。襄牙忽然停下了。

    “姜夙!”

    魏公子夙,姬姓,姜氏,故称姜夙。

    我看着他从后面抬步,旁边饮茪轻轻打了一下我的手,“回神!他有什么好?”

    “他很像我的一位故友……姿态、动作、看人的眼神……;但是他已经死了。”

    姜夙面容平静,周围人散出一条道来;他身上囚衣镣铐,铁器琅琅,然而步态却很是从容,仿若闲庭信步一般地。此时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只是人们的欢呼声渐渐模糊,转而便成窃窃的低语,断断续续的飘来。

    “巨野一战……射伤大王的可是这小子?”

    魏公子夙。数年前徐魏大战,神武骁勇,名闻天下。以前听闻时,我便以为,这魏公子夙当是个壮年大汉,再不济也或是个老头,只是倒未曾料道,原是这样年少英明……我心中暗暗琢磨起来,巨野……三年前……

    “王终于雪耻了……”

    “休谈休谈,小心脖子!张家的你不要命了!”

    “最爱看俊公子落尘泥了,我有机会嫁与他吗?”

    我细细地分辨着风中徐来的声音,闻到此处忍俊不禁——果然爱美之心处处有之不分国界。

    我站在侧边上,看姜夙经过我的身旁,不禁暗暗打量起他;那种奇异的混杂着的感觉却又冒出来了——我自认从未与他相识,却又不知怎的,夙此人,让我觉得熟稔极了。

    走至襄牙旁边,他停下来了。

    “事到如今,你服,还是不服?”

    姜夙微微一动。

    “成王败寇,怎有不服。”他慢慢答道。

    “与我弈棋。”襄牙说。

    他转过眼睛,下意识扫过我们这群女侍,却蓦地顿住——“你,过来。”他抬手一指,眯起眼睛,——这双眼睛长得细细深深。指的正正是我,——一个煞费心机才混入的冒牌女侍。

    我丝毫不担心他会识破我。蝼蚁又怎会有被记住的资格?只是这为老不尊的家伙!竟敢肖想于我!

    两旁花树宛然,群山微风依稀,可是我却顿失了这一番赏景看戏的好兴致。人群中絮语不断,一个小郎君的声音传过来。

    “娘,她好俊,我也想娶……”我绷住脸瞪他一眼。

    结果又一阵声音冒出来。

    “……哇,好生娇俏的小娘子……”

    “红颜祸水啊……”

    “我就见过比她还俊的……”如此云云,我不禁翻了个白眼。木屐高高瘦瘦的,我径自向前走去。

    徐王坐在大辇上,静静等我过去。侍卫们森森肃立着,铁叉尖泛起寒意。越来越近了。我瞅准时机——

    “啊——”

    是我。我在惊叫。我敢说白宫塌在眼前都不会叫我以如此情态忸怩惊呼——该如何形容呢?说是惊弓之雁,却实在辱没了雁的威名,倒不如说是雀鸟;说是花容失色,以我一脸畏缩的样子,也不敢违心称自己是花。我将嗓音狠狠掐高了,脚下一绊便向一侧一摔,果然落得一身好泥,白色的外裳全灰了。

    此地土石稀碎,这一摔又毫不掺假——我的手瞬时便染了血。红艳艳的,落在衣服上。

    我轻舒一口气。低贱的侍者震慑于王的威严害怕地将自己绊倒——虽然不够光彩,但也实在常见。

    不出意料地,耳边传来徐王骂声——“晦气!”说来也是好笑,这位明明以战功登位,却偏偏忌讳见血;自己不修边幅,臭烘烘的,反而甚有洁癖。

    回到队伍中了。迎着一群小娘子的鄙视,我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踩着步子跟着进了王宫。

    此处亭台甚美,溪水蜿蜒,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致。我的裙曳扶过渐浓的芳草,远处是葳蕤的青藤,蔓上爬着白花;周围透出了股野蔷薇的芬芳。时而可见桦林掩映中几许兀出的金殿,铜门青锈斑驳,阶前苍苔点点,庭院里却不是牡丹,反而扎着成堆的野苜蓿,一片如烟。

    除了饮茪被太子钦点为东宫女官,我们一众女奴早与仪仗队分开了,正走过宫里的复道。

    这复道架得低低,似乎上了些年头;我甚至似乎看见那木栏杆上手指的抓痕,与秾奇繁复的纹刻混在一起,奇异的并不违和——似乎它本该如此一般。

    这便是王宫么。

    似乎越走越偏了。

    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的女侍们开始私语,领路的嬷嬷置如未闻。我们这一堆人,应是被带回的女侍中容色最好的;其他女侍似是去了别处,惟我们被单单挑出。本以为是独有些更富贵的去处,没成想……四下里声音极静,连鸟雀也未闻,一种森凉之感从脚后跟爬至脊背。行至一处废殿前,嬷嬷打开锁,道,“都进去吧。”

    这声音嘶哑如鸦。

    直至此刻,饶是再笨的人都发现了端倪。众人迟疑不前。

    嬷嬷动了动眼皮,劣质的脂粉在她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地粘着,滑稽却又不敢令人发笑。我瞥了瞥她的银镯子,心道,假的。

    “不进者死——”

    在略为沉重的死寂中,即便一个老嬷嬷的声音也足可以威严,何况是一个装模作样的老嬷嬷?众人被唬地心头一紧,几个胆小的连忙连滚带爬的跑进去了,再顾不得女儿家仪态。我暗叫不好,忙捏着嗓子喊了一腔:“可是进去更得死呀……”随后闪身藏入人群,这种时候,想来没人会留意我。

    嬷嬷没料到竟还有这一出!历来的女侍,尤其是刚被掳来的,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胆小如鼠?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等待反应过来,众人心下那还有什么不明!话说是泥人也有三分气,兔子急了也咬人——乍便听一声娇娇喝就地而起,声音虽不若黄钟,却也似杜鹃啼血,鹩鸟扑笼,倒令人震惊得很哩!

    我心头登时大赞——好样的!

    你听她道什么?“姐妹们,咱今日既失了活路,便且与她拼了!”众位小娘子们粉拳顿握,竖柳眉,睁杏眼,齐齐向嬷嬷处涌去,乱胳膊乱腿地向她身上招呼。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可怜半老七十的怪嬷嬷,一身子骨架似要散了去,被打得魂儿都要丢了——有道是三魂将归地府,七魄欲丧冥幽,可不就这样讲的!众人见状,愈发激动,个个桃腮带红,面颊晕粉,打得薄汗湿了衣服,怎一番香艳景色!我掺在其中,不时划一划水,打上个三拳两脚,竟也打得脸红扑扑的。那个很厉害的小娘子无意中瞟见了我,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赧然一笑,小声报以耳语:“我自小体弱,禁不得这番厉害场面……不擅长这些……”她鄙夷地睇视我一眼。

    打了有一阵子了。

    嬷嬷奄奄一息,早已疼昏过去,缩水一般地蜷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大家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渐渐开始雷声大雨点小,隐带一种不言的焦灼。

    一袭春风拂过。

    “要不要打死她?”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会不会被发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