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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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春风长

    春风悠悠,芳草洋洋;夷水之末,有溪曰湟。

    这一日是禊日。湟溪之滨,徐国的人们散坐在碧树明花之间,抚掌交谈。一支仪仗从远处缓缓行来,笙歌鼓舞,甲衣金胄,尽是煊赫的气象。

    “王!快看,是王!王回来了!”

    “太子也来了!”

    “快欢迎王!王过来了!”

    “太子殿下!”

    “……”

    便是在这样鼎沸的人声中,我夹在一众的仆从里,随着仪仗队走过去了。徐王襄牙乘辇在最前面,太子芵骑马在后跟着,我几乎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不过前番已经看了多遍了,好像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其实更想看后边的那个人。我尽力用余光瞥了瞥。

    那少年走在俘虏的伍从里,脚戴镣铐,手也戴着镣铐,一身灰白的囚衣,神情莫辨。我一下子好奇了起来。听周围人说,他是新魏王的异母弟,原先的魏王;似乎是吃了败仗,于是便连王位也弄丢了,现在他的庶兄践了王座,便自然不肯让他回来……

    魏公子夙。

    我又瞥了他一眼。好生眼熟……只是认不清哪里眼熟。难道只是因为好看才会下意识觉得眼熟?我不禁暗自唾弃自己。

    看他的年纪,大概与我相仿,然而相貌便大不同了。我不禁有些嫉妒,好一个少年儿郎,长得竟比我还美!让我这漂亮可爱的少女情何以堪!我偷偷着眼看他,此人虽微微垂头,行止端谨,但我却心知他必然是个不好相与的,也许还会有坏脾气呢,光看美就知道!这少年仿佛持靓行凶,连美都美得咄咄逼人;虽说是好看极了,但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女气,反而英姿赫赫,眼目流光,似乎是利剑出鞘之耀人,却又待出未出,藏起一分倨傲,仿佛宝剑有名、不屑出刃一般,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是有点走神……要是他是我的旧相识就好了!我暗戳戳地想。

    此番远离故土,想来魏国的少女,少不得要伤心一番吧……我正自臆测着会有多少个春心破碎、多少次相思别离,多少个爱恨纠葛的缠绵悱恻故事……不意他竟抬眼向这里看去!那眼神如刀,凛冽极了,半晌却轻轻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谁;我心神霎地一紧,收回逡巡的余光;但察觉周围同我一般偷看的、竟有不下数十个女奴后,不禁心下一松,反正总不会是在笑我!不过是打量几眼罢了,便是发现了又如何呢;有本事就像那闺阁里的女娇娥,一边扯裙子一边大呼“不要看我”……这样想着,不禁自己也被自己逗乐。

    我的脚下随着仪仗队慢慢悠悠地走着。忽然,我右手边的女奴用胳膊捅了捅我。

    “饮茪!什么事?莫烦我。”这是和我结伴的女奴崔饮茪。我们都是被“采选”的民女。

    “你看她们老是往后瞧,后面有什么好稀奇的!——后面到底有什么?你无聊吗,我快无聊死了!这个路怎么就那么久,这路边的花儿也没我们饮州好看,你知道吗我们饮州有一种花只在又满月的晚上开呢!这里的水也脏兮兮的,还有一种臭烘烘的鸟儿老是叫!我现在都可以清闲地原地飞升了!你没这种感觉吗?你为什么不嫌烦?难道你觉得这些糟糕的花和鸟还没有看个够??……前面的人好多啊,我都看不清襄牙有多老!”

    “你话好多哦。都说了不要烦我了。这一路上,没有鸟叫,只有你叫。”

    “笨蛋你居然敢说我是鸟!你穿这一身破破烂烂糟七糟八的东西,你才是鸟呢!”

    这个倒是无法反驳;我确实穿得很破,而且乱七八糟……毕竟我着粗布,而且长裙遮盖之下是,牛仔裤——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牛仔裤上面烂了几个只有我和掀我裙子的饮茪才会知道的洞——本来这是几千年后了不起的时髦术呢。

    “崔——饮——茪。”我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她的名字。“崔家,是饮州的大族吧。你为什么来当女奴?”

    “哼!你可知饮茪的‘茪’是什么意思?”不待我答,她便自顾自说下去。“‘茪’是一种杂草,这就是说,我的命像是野草一样飘零,又怎会是你口中的大姓之族呢。”

    “行,饮州野草,你就编吧。真说起来,太子芵也是一种野草呢!还和你……”

    在饮茪的瞪视中,我将后半句话咽下去了。

    前面是一片梨花林子,一树树梨花开地淡白;待走进去,便轻风阵阵,卷着梨花扑面。忽地听得一声哨响,紧接着便有木石移动之声,刹那间黑云四起,正是正午的时候,天上却陡然亮起了月亮,几只猴子窜出来,抱着树枝对月嚎叫,幽声阵阵。又听得“噗通”一声,是襄牙的侍卫,贴着襄牙跌进了地陷之中,那老徐王忙后退闪躲。却见那地陷一路崩土裂地而来,直直跌进去二十来许人方才停止。这还不算完,接着又忽而升起大雾,整个游荡在梨花林间,荡如野马,我登时便看不见周围景色,一转脸竟连离得最近的饮茪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天上挂着轮白日的月亮,一照四周,我便觉浑身发冷起来。再一抬脚,脚下软绵绵的,如踩虚空。

    我强自冷静下来,心中暗道不妙。这是个阵法,名为“青猿太阴阵”;虽不伤人性命,却也实在厉害。入此阵者,初时并无大碍,但只要待上十二个时辰,便会如坠冰窟,如临深渊,久而困在其中,直到设阵者前来收阵。

    我默默打量着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除了雾还是雾。抬手间也没摸着人,全是梨花枝桠……梨花。梨花?

    我心神一动,便从怀中摸出个锦囊来,速速打开,取出一行字,上面写着,“闭上眼睛,雾气自散。艮东北,生门。”

    我收起锦囊。便平心定气,闭起眼睛,——眼前景象倏尔一换!四周风物渐渐清晰起来,尽管双眼紧闭,视物却反愈加明朗,只除了仍然看不见人。雾气在眼前已如游丝般纤细微薄,我轻而易举地辨出了方向。

    正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递了过来,一把牵住了我,我清晰地觉出了这骨骼的力度,微沉。握地这样紧,定是饮茪这丫头害怕了罢?没想到她个子不大,脸蛋圆圆,手却如此修长。

    我高兴道,“饮茪!是你吧!我带你出去!”说着便反握住了那只手,一路携着向东北而去。

    走了一阵子,便出了梨花林,我睁开眼睛,周围景色清晰地映入眼中。

    正前方一人身着鹅黄衣裳,正侧对着我,杏仁眼半开半阖,显然正在犯困。

    是饮茪!那我手中牵着的又是谁?!

    我连忙撤开手,转头一看,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目光垂下来,在未散的雾气里幽如潭水——正是魏公子夙。

    我一时有些愣住,冒冒失失地忽而开口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却见他慢条斯理地戴上镣铐,——不知什么时候解开的,方弯唇笑道,“你猜——?”

    说罢,便大步从我身边走过,又立在一旁去了。

    又过了阵子,太子芵带着老徐王也出来了,只是早没了先前的势头,全一派灰头土脸。我一边听着他喝令将属救人,一边走向饮茪。我没问为什么她这么早出来,想来饮州大族,许有秘法传下吧?

    半个时辰后,队伍排好阵列,已整装待发。太子芵却忽而向这边走来,我瞅了瞅饮茪,她那一双大而亮的杏核眼陡然闪出光来。

    太子芵约莫弱冠年纪,行走间很是沉稳;他不笑的时候像只阴郁的鹰,然而甫一笑起来,便眉宇顿开,甚至颇有些感染力。我看着他微笑着停在饮茪前面——借了点水,不禁心中一乐。

    一刻钟后,队伍终于又走动起来,我看着太子芵束好了玉冠,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气,不禁碰了碰饮茪,道,“他有什么好?”

    饮茪扑闪着眼睛,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