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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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 礼往来

    这时,堤上忽然来了一路钦差,手里拿的,却是一叠画像,正挨个的沿途盘问。我暗自思忖,也不知那北头的画被发现了没有,只是无论怎样,这些人手中的画像必是没改动过的了;便连忙背过身来,朝外走去。

    我的心如同被一条绳儿紧紧缚住,便叮嘱自己,像往常一样,别快,别慢,别慌,莫怕……却蓦地听见后背有人大喝一声,“站住!别动!”

    心跳停了一下。却又听得一个声音传来,“官爷,我和这画长得不像啊……”

    原来不是我;我放松了身形,正要吐出一口长气,却猛地肩上被人一拍——这一拍几乎将半个魂都拍掉啦!

    “小子,转过头来,让我瞧瞧……”

    今日还要买药,绝对不能被抓走;我忙一矮身形,向前飞窜,后面听得几声喊叫,我心知是官兵来追我了!

    我左拐右窜,几乎慌不择路,心中跳入擂鼓,忽见一处梨花间停着辆马车,却是没有车夫,不禁心喜——想必是辆空车,且容我躲上一会!

    便一骨碌爬了进去。然而实在逃得太急,便一下子栽了过去。只闻得一股子药香味扑鼻,……再定睛一看,竟是扑在了一人的衣角处!那衣角是白的,绣着梨花。我心道一声“不妙”,连忙抬头,果然是那带幂篱的美人,正隔着纱布静静打量我呢!逼仄的车厢里,一时分外安静,呼吸可闻。我小心翼翼地避开一点,一边心下暗恼,一边讪讪地笑了两声,却是更尴尬了。——想来美人都是高冷得不可近人罢!

    总不能教她先开口,我便拱手道,“女郎心善,今日赶路劳累,看在那画的份上,且让我在贵地歇一歇脚……”却忽而记起——自己此刻是男装打扮,如此闯入姑娘家的车厢,岂不是孟浪狂徒?

    然而那女郎只是静静地打量着我,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像木塑似的端坐着;我于是暗想,莫非是为着女儿家不可与外男搭话的规矩?这姑娘一定家风谨严,有规矩很大的父母亲罢!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促急的脚步声,哐哐哐哐过去,又哐哐哐哐过来,便听得官差喊叫,“缉拿逃犯!缉拿逃犯!”我心中一惊,连忙一个鹞子猛扑,隔着幂篱捂在这女郎的嘴上,心里不禁连连告罪,便小声对着她的耳朵说,“姑娘不必担心,我也是个女的。”

    阵阵温热隔着衣料传来,我平素里一向极少与人靠近,此刻便觉地难捱;然而一想到对方也是个姑娘,甚至家教比我严格,便又暗怪自己矫情。

    官兵的脚步声渐渐稀疏,终于没有声音。然而厢门外又响起一个汉子声,竟是那方脸汉子的声音!

    “公子,药买好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那美人慢慢把我的手拿下,声音隐含笑意,道,“启程吧。”

    正是先前那“草包”公子!

    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有些呆滞,然而转瞬间变故陡生!“撕拉”一声裂帛脆响,四周便疾风劲起,那周身空间似将我压扁搓圆,刹那的工夫,低头一看,便已被牢牢绑起——用的正是那撕下来的带着白色梨花的衣襟!我正欲叫喊,一个巨大的袖子便流云般拂过来,一下子捂住了我的嘴。

    “礼尚往来。”白幂篱里的美人含笑说,音似冰击玉扣。

    马车一路驶向前方。我听着隆隆的车轮声,鼻间藏满了清涩的药味,心神不禁恍惚。

    “你的手不酸吗?”

    隔着袖子,我嗤声道。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这样算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

    “你是哪里人士。”美人终于放下了袖子。他淡淡问道,声音间俱是上位者的轻慢,隐隐居高临下。

    “哪里人士么……”我打量着这车,——四下里全雕了梨花,便扬唇一笑,道,“我乃梨花成精;天生地长,一身孑然。因看你用心精诚,处处念想,便降临这凡间,如何?”

    却在这时,我浑身一动,绳索俱散,顺手拈了那白幂篱,一个猛子便滚下车来。车夫不知停车,那车便咕噜咕噜自己驶向前面了。

    我从路边爬起,戴上白幂篱,心跳如擂鼓。膝盖处痛极了,令人难熬,我不禁咬住下唇,咽下一阵痛呼。不及整视衣衫,我朝着一边勉力疾步,心下暗想,我与那人本无冤仇,此番一来一往,当不会再追来了。到一处僻静处,我方低头看去——外裳已然磨破,里裳还是好的;却是透出了斑斑血迹,渗透在下摆,如开红梅;不禁扯嘴微哂。

    我扶了扶幂篱,先走到先前的摊子处背了行厢,便快步赶往“挹杏堂”。

    这挹杏堂开得很大,是时下最好的医馆,处处都有开设,却全都隶属一家。它日日生意兴隆,从伤寒小病到奇病重疾无一不能收治,然而却始终无人知道,这幕后的主人究竟何许人也。

    我从路南头的一家里拿了药,便匆匆回去。

    待熬好药,便推开里间的门,递予了老父。

    ……

    临晚,那笛声又起来了。仍是那般婉转,散入夜风之中,娓娓而来;却并无幽咽,而是一派春和景明,日色温煦。

    又是一曲阿翁吹过的,名叫“昭风”。

    老父在榻上坐起身来,道,“扶我起来。

    老父个子不高,面容瘦削,此刻喝了药,又睡了阵,便显出点往日的矍铄来。他拄了根木杖,走出门外,喝道,

    “哪里来的野鱼,在门口坏我清闲?”

    有个美人正倚在树前,闻言展颜一笑,道,

    “——外公,病可好些了?”

    我微微讶异,早知老父身份,必是不同等闲,只未料到,与这贵公子竟有这样关系。

    却见那贵公子转而向我,唇角微微弯起,夜风中徐徐传来他的声音,“……你可知,当年的麻衣营主,便就站在你身边?”

    隆隆!

    心中天雷滚过,轰然炸开,我听着身边一声疾喊,“赵悬鱼!”

    原来如此。原是这样啊。楚国正卿赵悬鱼,麻衣营主鹤衔雪——我何德何能,与此二人同地而立?

    麻衣营主。

    这思绪已经久远地模糊不清了。柴米油盐,日日繁杂,——倒要教我忘了这昏昏过往。

    数年前,建阳一地,人命如草;我怎能忘了呢?那血流漂杵的时光?那不可重拾的天日?还有……

    秦湜。

    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字眼滚烫。秦湜既死,我便与麻衣营不共天日;只是老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加之一年相处,总有些情分夹杂。便一时难以决断。

    我疾奔而去,在夜色中无神地漫游着,身后一道影子蓦地随来。我停下来,转头看去,却是那方脸汉子。

    “你是他的门客?他遣你来的?”我问道。时下各国权贵,皆好豢些门客幕僚。早听说楚国正卿,公子悬鱼,门下门客三千人,执掌朝野,权倾一时,出访各国,皆以国君之礼相待。

    “从长须帮到夏首堤,几次盯梢,你们有何目的?”

    “姑娘莫怪!我早说这泼天的富贵将要轮着你,此话一点不虚!我们公子求贤若渴,想要觅得人才……我便是负责寻找的;只是此事慎重,我总要多加观察,才好确定;却是不曾想,你竟认识我们公子!”

    “泼天的富贵我不要,”我慢条斯理地答道,如今既已知百里甫有人照料,我又绝不愿待下去,如此孑然一身,日月为伴,真是正好!“求贤若渴……”我冷笑一声,“说罢,要我干什么去?”我用了他的样子作画卖,受了一锭金子,又靠他的马车躲过追兵……我君白蛟做人行事,向来不肯欠人半点,如此,无论如何,便帮那野鱼一把罢。正好我身在缉捕,替他办事;他身为正卿,想来总有办法转圜。

    “是要你去……”

    我听这汉子说完,便点头应允;又约了时间待细细谈论,此事便也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