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事溪行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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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白幂篱

    翌日。

    天气已晴。草花微吐。

    我扮了男装,背起行箱出门。

    地面还湿润着,泥土踩在脚下很有些松软,我思量着,今日应该换个地方卖画;既是画了夏首堤的乌雪,便去那里的桥头罢。

    春风柳上,鸭鸣河中。两岸流素,带水清清。

    走了半晌工夫,终于到了夏首堤。放眼望去,好一派太平气象!人流往来熙熙,穿着各色的衣服美饰,如花织锦一般铺在长长堤上;小贩们也在路边吆喝叫卖,真是繁荣。

    “这位客官,买杏花吗,”一个方脸汉子走上前来,抱着一大堆粉灿灿的杏花,烟一样雾一样,“只要一个刀币,且送予你的心上人。”说罢眨了眨眼睛。

    “没心上人。没钱。不要。”我懒洋洋答道。往旁边一瞧,不禁愣住——“是你!”

    是先前那个方脸汉子。他个子不高,身形中等,唯独骨骼宽大,看着像个武人,没想做的是卖花生意。

    “是我是我。不买你就走开嘛,没钱不要挡路——”

    嘿!

    “我就是没钱,也就爱挡路。你待如何?”

    早起心情甚好,我不禁咧嘴笑问。

    “我待送你枝杏花,莫怪莫怪,和气生财——”这汉子忙递来一支,脸上红光朗朗。

    倒是个爽快之人,我心中暗赞,然而无功不受禄,我摆摆手,道了声谢,走开了。

    走过王记早点铺子时,我照例开口,“一碗浆,要甜的。”

    “好嘞。”时下人惯喝浆,有咸有甜;只是老父不知为何,向来忌讳,因此每日早上,我便做好米糊再走。家中米粮珍贵,又恰巧我爱喝甜浆,便日日来这王记铺子打发早点。

    我递过去一个刀币。便在凉棚下接了甜浆。只是那王掌柜却对着钱币反复斟酌,又拿它在太阳底下看看,又用牙咬一咬。

    嗯?

    我察觉有异,不由开口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那王掌柜含糊道,“没什么,你是熟客嘛。”说着便收起了刀币。

    一定有什么。“掌柜,你我相熟日久,但说无妨!”

    那掌柜皱着眉头打量我一眼,终于开口道,“近日么,北境来了批专造假币的;官府怕它流入市集,混淆视听,便定了规矩,说是‘收受者同罪’,故而我少不得仔细些;……那为首的造假人已张贴在北头街上……”他又打量我一眼,吭哧半晌,终于道,“现在时辰尚早,你不妨去那里看看吧。”

    我的心慢慢沉下,甜浆也忽地在口中索然无味了。我放下碗筷,想着其中必有什么误会,便一路往北头赶去。

    北头多是些作器具生意的,或者卖些木刻、铁物,惯例是在夜晚开市,故而这个时候人烟极少。我步履如飞地小跑着,一会儿工夫,便渐渐慢下来,远远便看见张贴着一排人像。最当中的,是我昨日装束,大概是听人口述而画,面容与我有六七分相似,下面写着红批的“首凶”二字。再往旁边看去,却是那个“四面亭台入画中”的行商!

    我从怀中摸出那枚铜贝,仔细对着日光一看,上面的油污已被昨日雨水洗净,此刻看来,那图形果然有异,而且厚度也薄了三分!只是不曾想竟成了首恶;想来是那行商颠倒了是非,而官府又糊涂得不辨忠奸了罢!

    眼下只有一个老妇在路上牵着孙子。我等那老妇走开,四顾左右无人,便从行箱里拈了画笔,走上前去,手中生风地速速添了几笔,那画中人的样子便转瞬老了十岁,与我相去甚远了。

    这策略自然长久不了,只是老父病重,今日还须卖画,若是去官府里走那一趟,少不得要费上些时候;更甚者,无由辩解、直被抓进牢里也是有的。

    我匆匆离开,便又回到了夏首堤上;这堤上本就人烟稠密,到了这时候,人已经要拥挤起来了。

    我找了一处“乌雪”最盛之处,从行箱里掏出摊布铺下,将画卷纷纷摆开。那“美人眠风图”赫然正在中间。

    人群中有一些围上来,却并不去买,只是看个热闹。我心中一叹,这其实本也是人之常情。一城一地,能富贵者本就寥寥,富贵而能遇上我卖的画的,更是见少,而既有富贵又能遇上这画兼之看中了愿出钱买的,那便是寥寥之寥寥了。大部分人还是平头百姓;这时节本就生计不易,能饱腹安居已是难得,买画这事,便是如高梁屋上瓦、深水蚌中珠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了。只是我除却会画,旁的便没什么可以买卖了。

    正兀自叹息之时,却见一人头戴白幂篱而来。这幂篱的绡纱长及腰间,随风而动,却是层层叠叠,将里面挡了个结实,反愈加让人想窥见其中面貌了。

    想来是哪个贵族的女郎罢!

    她的裙子上绣着白梨花,片片枝枝,清雅以极;我心想着,这“乌雪”之艳,真是处处遍及,实在风行,怎地哪里都能碰见!怪乎此地叫作“黎丘”了;当是借着这“黎”字的音,说这夏首堤的“梨”罢!

    那女郎我的面前停下了。她从幂篱中伸出一只皙白的手——只是骨节并不纤细,点了点中间的画——正是一幅“美人眠风”。

    我忙挂出一副招牌笑意,“不知女郎怎么称呼?这画卖一百刀币,既是画了美人,自是要贵一些的……”

    却见她拿画的手微微一顿。

    莫非是要贵了?我便接着扯皮道,

    “今日相逢有缘,便送个半价吧,你看,五十刀币如何?”

    美丽的女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我面前。隔着幂篱,我看不清她的神情;莫非还是贵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画非卖出去不可!我咬咬牙,便道,“那就二十刀币,不能再少了!”

    这女郎却轻嗤一声——轻得只能听到气声的尾音;她把画拿在幂篱里看了半晌,便从里面掷出一锭金子,——竟是走了!

    这画终于卖出去了。我看着脚下的金子,深吸一口气,把它拾起来。

    这样有脾气的女郎,小心嫁不出去!

    我在夏首堤上坐了半日,又卖得两幅山水,便要收工赶往医馆——“挹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