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袅袅殿
金殿空洞洞的,众人声音纷纷,动作皆已停下了,甚至再也无暇顾及打人了。没有人回答这些问题。
只是也没有人来抓这批才被逼至绝境的宫奴;兔子急红了眼会咬人,可是咬人后的命运仍然未知,似乎前路黯淡却又似乎暗藏希冀……春天如斯令人迷醉,而活着又正是春天里最动人的事情。
此刻正忙。我瞅着无人注意,一脚踩住那嬷嬷的衣服,衣下是肉,我踩了踩,眼瞅着嬷嬷面色一抽,却毫不作声,我只好改作碾的……
“啊——”我悄悄收回脚,听着嬷嬷杀猪般的嚎叫声,面不改色。众人的视线都看向她。
“审她!”
“对!她肯定知道!”
“她不说就杀掉!”
嬷嬷待不住了,大声叫唤,“众小娘子息怒!且饶我条生路罢,我说,我说!”她很快招代了,原来魏王不喜这批新入的女侍,全打发给楚姬安排了。明面上是分去各宫作偏室待幸,实际上姿色殊人的全暗地里解决掉。说到“解决”,殿里霎时一静。早闻楚姬在宫里一家独大,总控后宫,若真被锁在这废殿之中,十天半个月的……嬷嬷偷眼颤巍巍地看了众人一眼。我皱了皱眉头。
“敢尔!我乃陈司寇之女!”
“我爹在王相下做事!”
“我是司马家的。”
美人们一个个自报家门,轮到我了……“我们不是被侍从沿路‘采’来的民女吗……?”敢情只我一个是“民女”啊,楚姬该庆幸她没捅出什么篓子来,真叫她的幺蛾子成功了……
陈小娘子眉毛一弯,随即翻了个漂亮的白眼,道,“强抢民女,民女也要有姿色啊。你看那些百姓民女,个个灰头土脸,糙手糙脚,哪有被抢的份儿,活该她们抢不上。”
“我愿意服侍大王,尽奈何楚姬蛮横,总是横加阻拦……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这般貌美,便是做个偏侍也定能出头。”
“我嘛,愿意服侍太子!太子英俊又慷慨,便是侍者也能锦衣玉食,若是他一眼相中了我……。”
“话说你真的是平民之女吗?诶,长得不错嘛……”
初入王宫的惊惶在此刻已经全然不见,道出家世以后,似乎底气也足了三分,众人的眉眼渐渐飞扬。一人道,“便先饶她不死,好叫楚姬知道,我等可不是什么民女。料她也不敢再犯。我们各去各宫便好。喂那嬷嬷,你可有名册——”这是司马家的姑娘,果然冰雪聪明。想必只是初来那会儿没缓过神。
册简上的刻痕深深浅浅,我循着名字找到我的去处——袅袅殿。我摩梭了一下,看着木丝在指上划出道印子,心头微微有些不祥。冷不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是嬷嬷。她的余悸还未散尽,却又忽地混入一种奇异的于下等人前的矜持,仿佛找回了力量一般。周围嘈杂,一时竟无人注意。她皮笑肉不笑地面朝我说——“‘袅袅’是王盛赞楚姬之辞。此乃是……楚姬宝殿。”
我抬眼看她。她的脂粉诡谲地堆在眼角,随着话音簌簌地落着。分明是草长莺飞二月的天,我却觉出白风朔雪凛冬寒。分明是一屋笑闹如市集,我此处寒潭立定斜阳尽。
彩衣纷飞,人影缭乱,我却进入一种杳然的境地,似乎与猛兽相对峙。属于贵女的欢欣刚刚开始,属于平民的惨烈无声进行。我知道危机再次降临,只是此番唯我一人而已。我望了周围一眼。一群人的快乐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悲剧而终止,一个平民又何德何能得获贵女的青眼?王宫之中,自保尚难,况是楚姬这般对手。
我将眼帘缓缓垂下,没有同去的小娘子,都在别的宫殿。众人向嬷嬷问过路,一个个走了。忽而陈娘子向我走来,问询道,“你往何殿?”
我言简意赅,吐出两字,“楚姬。”
这好看的小娘子霎时沉竣下面容,皱了眉头,道,“我陪你去。送完你再说。”
春风细细,我终于认真地端详了下她,是位鹅蛋脸的姑娘,眼瞳如清水一般,前额如雪花般细腻……除了性子有点爽快,打人有点粗鲁,破坏掉这大家闺秀的温婉样貌。她此刻连鼻头都皱起了,我不禁失笑。道,“谢谢,不必。你快走吧,去迟了可不好。”送的了一时,送不了一世;然而萍水相逢,实在很是难得。我谢绝了她的好意。
目送着众人归去,我看着嬷嬷步步走来,暗自定了定心神。她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假镯子在手上晃得叮当响,道一声,“走吧——,随我去袅袅殿。”说罢不动声色地欣赏我的表情。
我看她一眼,道,“好。”
不过……真的要跟她去袅袅殿么?我对蛇蝎美人可是毫无兴趣。
我在嬷嬷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忽而开口询问:“楚姬很受大王宠爱吗?”一副将入宫殿很是好奇,乖觉地虚心受教的样子。
嬷嬷不答话。
刚才踩她之时,人多脚杂,衣裙淆混,约莫认不出来是我罢?我心里暗暗嘀咕着。正待我以为她再不会回话时,一道声音忽而传来,随风送入耳中:
“大王宠爱,岂是区区贱民可以肖想?”
我默默在心里将徐王嫌弃一万遍。这。论相貌如枯树皮,论忠贞不若吾家黑犬。我何德何能敢蒙他垂青。
“大王天人之姿,妾不敢。”
我扭头欣赏着将垂的日头,随口答道。
许是身后的语气过于平静,嬷嬷忽然回答了:“袅袅殿的主人宠冠六宫,大王偏爱临驾,不待暮色。”
不待暮色……这就好办了,这个时间已经到了吧。或者运气再好一些……
转过一道弯。一个被架在辇上的老头倏尔出现,正挑剔地拈着手里的一串葡萄;华丽的衣袍垂在辇侧微微浮动。我心中微微一笑,略调整心情,疾跑向前拦住辇驾,大声请罪:“大王恕罪!容妾陈禀!妾前时不整,竟在王面前失态惊慌,自知冒犯,无颜从侍于大王、娘娘之侧,愿自请去浣衣局赎罪,求大王开恩!”
这老头素来自诩宽厚,因着畏血便不爱打杀,我想着,这次胜券在握。
“……准。”
然而未等我高兴一番,一支婉转的声音便穿林拂水而至,像夕照下的金花一样盛开在这偏狭的小径:。
“——大王得胜班师,妾不胜欣喜,特来远迎。”
有人在前方盈盈下拜,正是名女子,缓带青簪,裾角轻扬,一双眼睛生得深邃,碧海青天般的,未似人间浆染。
“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样危险而尴尬而不能上下的境地,我的脑子却竟不合时宜地浮起这句话,诗句的描写似乎便有了某种绮丽的具象。
这双美人的眼睛如射电般看过来,仿佛一瞬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没有说话。
我回过神来,也并没有说话,微微垂头跪在道旁,仿佛无听无闻。
百密一疏。我该想到的。该想到大王久别、楚姬亲迎这一出百唱不厌的戏码。如今撞上,到底是不知祸福。
襄牙高兴地像要从辇上站起来了,他略显急促地自辇上下来,上前欲拉住这天青色的美人。
但随即,他看了我一眼,随后放低了声音道:“袅袅,且不必管她,一个浣衣局的粗婢罢了。”说罢朝我使了个眼色,欲教我退下。
真是正中下怀,小婢巴不得如此。我不着痕迹地起身,正待退下,但是——
“且慢。”
是楚姬。她阴沉沉地盯着我,声音如蛆附骨,阴魂不散。
“既是大王恩准,”她缓缓道,“翠茭,绮花,你们便亲自把她押去浣衣局。”
嘿。我不禁喟叹一声。
这神情可不是要把我押去浣衣局的样子啊。
两个貌美的女婢走过来。
我朝她们微微一笑,顺从地伸出手来。
身后的辇驾慢慢远去,路旁是很深绿的林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