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入的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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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父亲

    一路上大家都有说有笑的,平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今天骑得格外轻松,没觉得多久,就到了游子桥南街。

    我和晓溦就先去看了奶奶,帮奶奶打扫了卫生,挑满了水缸。等着奶奶换好衣服,又和她一起回到我父母的家里。

    哥哥还是没在家里,弟弟和妹妹都坐在阶沿边写着作业,父亲坐在躺椅里看报纸。

    “妈,你来啦,快来坐。”

    我爸起身招呼着奶奶,张晓溦怯怯的望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我忙把她拉了过来:

    “爸,这是张晓溦。”

    “赵叔,你好。”

    “好,小张,请坐。”

    父亲的话语相当客气,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态度,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

    “老二,快去泡茶,把奶奶的暖壶掺好。”

    “好的。”

    我像是得了圣旨,拉着晓溦就进了厨房去泡茶,守着烧开水,给奶奶掺好了热水壶,让她带了出来。

    弟弟妹妹都围到奶奶身边来打着招呼,好奇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奶奶给他们介绍着:

    “斌斌,薇薇,快来叫姐姐,是张姐哈。”

    欣斌叫了一声“张姐”就红着脸,跑回自己的座位上继续做作业,欣薇也叫着“张姐”,转身去屋子里抬了一把椅子出来,安在奶奶旁边给张晓溦,示意她坐着。

    晓溦见我父亲站在那里,连忙把椅子递过去:

    “赵叔你坐。”

    妹妹又抬过来一把椅子,晓溦等我爸坐下后,才在奶奶身旁坐着。

    奶奶拉着她的手,又把第一次见到她问的那些话又问了一遍:

    “张姑娘家在哪儿?”

    “朱紫街的。”

    “家里有几个人?爸爸妈妈都是做啥子的?”

    “我们一共三姊妹,姐姐出嫁了。弟弟小我三岁,还在上高中。爸爸是高中的历史老师,我妈在商业街做生意。”

    “你今年多大了?咋个认得我家亮亮的?”

    “我刚满十九岁,和欣亮是补习班的同学。”

    …………

    大概问了有十分钟的时间,张晓溦都对答如流。父亲走到一旁,交给我十块钱,吩咐着:

    “去买点菜回来,留五块钱去切点卤肥肠,你奶奶喜欢那种味道。”

    “小张姑娘,去跟亮亮一起买菜,你嫑看他长了这么大一坨,还做不来这些事的。”

    奶奶见状,忙把晓溦支派出来,跟我一路出了门,只见她长吁一口气:

    “奶奶问了我好多问题,头昏脑涨的,像审犯人一样。”

    “才晓得我奶奶能说啊,她在这游子桥是出了名的快嘴,很少人能说过她的,吵嘴骂人都不带脏字。”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我意已决,今天就当着奶奶的面跟父亲讲去参加招工的事情。我家里不会拿钱出来,给我这个他们看来什么也不会,不谙世事的家伙去做生意的。只有参加招工考试这一条,可能会得到父母的默许。

    家里的情况就是这样摆着,如果晓溦真正接受了我的家庭,我愿意为她去当学徒,做几年本本分分老老实实的小工人。只要有了本钱,以后我就会把经济生活安排井井有条,循序发展,一直到实现真正的财务自由阶段。

    这要不了几年,而且最关键的就是这几年的时间,我必须把握住千载难逢的良机。

    “你奶奶真这么厉害吗?”

    一边提着菜篮走在我身旁,晓溦一边问着。

    街上的街坊邻居都在好奇的看着我俩,不停地跟我打着招呼。

    “亮子回来啦。”

    “亮亮今天这么高兴啊。”

    “老二,放假回来啦。”

    我索性挑衅般地拉起张晓溦的小手,不再对我们的关系有任何的掩饰。

    我肆无忌惮地向镇上所有的熟人们无声地宣布着:

    我赵欣亮带着女朋友回来了。

    菜市离家不是很远,我们却慢吞吞的走了十分钟才到。

    “二哥,你也来买菜啊。”

    这回招呼我的是大姑妈的女儿张红星,红星妹妹随了她母亲的姓,而她的母亲则是随了幺爷爷干爹的姓氏。

    “红星好久回来的?你一个人来买菜啊。”

    看着晓溦红着脸,好奇地看着红星,我接着又介绍道:

    “这是张晓溦,你叫她张姐吧。这个是张红星,大姑妈的女儿。”

    “张姐好。我昨天放了学就回来了。”

    “红星妹妹好。”

    “我好像见过你,张姐,你家住哪儿?”

    “朱紫街,你呢?”

    “那就难怪了,我家就在报恩寺。”

    “是吗?我们紧挨着,可以说是街坊邻居了。”

    这个小我三岁的非血缘表妹,很快就和张晓溦谈得欢快起来,把我这个哥哥抛到了一旁,先去割了一斤猪肉,大家就在蔬菜摊前随意走着。她们见到钟意的菜就叫称上,我只负责在旁边付钱。

    没多久,菜篮子装满了,剩下的钱也只够给奶奶买卤肥肠了。我们就转身往回赶着,在高肥肠那里花了五块钱,手里就只剩下毛票。

    在我家的巷子口跟红星分手告别,张晓溦兴奋地告诉我,晓龙和红星以前就认识的。

    这一切都很正常,小县城本来就不大,再加上住得很近,大家都有共同的朋友,就反问着她:

    “你不也和黄卫东是同班同学吗?”

    “就是,这地方太小了,熟人多,都很正常。”

    看着我们买回来的菜,奶奶嘱咐着什么菜该怎么做,看似说给我听的,我却记不住那些做法,择菜的时候,还是要问问奶奶和晓溦。

    欣斌和欣薇都被父亲打发去帮母亲看铺子了,父亲也蒸好了饭,抬着小板凳过来,坐在奶奶身边,和我们一起择菜。

    一筲箕堆满的时候,晓溦就端着去洗菜,我正起身要跟她一起去淘菜,父亲叫住了我,低声地跟我说:

    “老二,按理说你也不小了,耍朋友这事我也不该多说你。不过你们现在都还在读书,不要因为这事耽误了学习。”

    该来的总要来,我索性大着胆子挑开话题,讲出了自己的想法:

    “爸,我不想上学了,想快点挣钱。”

    父亲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就愣住了,抬起头望着我,一瞬间眼睛里充满着的都是愤怒。

    奶奶见状,忙用手掀了掀他的肩膀,低声道:

    “汝云,好好听娃娃说下去嘛。”

    “那你说,咋个想的?”

    父亲压住了内心的怒火,尽量低沉地从嘴里发出声音来:

    “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张晓溦吧?”

    我当然不会把这么一道难题,顺手就推到我心爱人的身上去,不甘示弱地看着父亲那稍显落寞的眼神:

    “没她的事,这话其实我好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不是对考大学没信心,只觉得即便是考上大学,像泓秋伯伯,繁繁伯伯那样,一辈子都在单位里拿着死工资,上着班。我就受不了那种每天都一样,千篇一律的生活。我想过自己需要的生活。”

    “不上学了,你以为你就能赚到钱吗?你妈做了一辈子生意,还不是每天都早出晚归守着铺子,收摊摆摊,也只能简单的养家糊口而已。”

    “一开始可能会很艰难,可能会连我妈都不如。不过,我真的考虑很久了,如果说直接去做生意,我没本钱,你们也不会拿钱给我去做试验。我只能先去参加招工,有了个固定的工作,也能帮家里减轻一点经济上的负担,让弟弟妹妹更专心的学习。”

    父亲的眼神这时候十分黯淡,再也见不到平日里的严厉和强势,可他的嘴里依旧不肯轻易松口:

    “我和你妈供你上了十多年的学,就为的是想你能够考上大学,不说是我们能够在人前荣耀,也是为你以后个人的发展做想啊。”

    “我真的不想上学了,爸,你晓得的,没了这股心气,我就没啥用心学习的动力了。”

    “你半期考试还是年级总分第七名啊,明年的高考真的没有问题的。就这样子放弃了,多可惜啊。”

    他永远都不会了解以后社会的变革会有多么的残酷,上完四年大学,在单位上,还远远不如不如那些初中毕业去当了三年兵回来的地位。父亲还在固执的坚持着,我的这个想法对他观念里的那些东西冲击太大了,一点点的击溃着他数十年人生里积攒的那些经验。

    “汝云,二娃是个聪明的娃娃,他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想他能够考大学,光宗耀祖,可你想想,如果以后真的就像泓秋他们那样,几十年都不能回家一趟,那又有啥子意思呢?”

    奶奶的话父亲永远都不会反驳,至少在我们面前,他就是一个大孝子。

    他只好苦笑了一下,站起来反常地伸出他的手,在我头上摩挲着。

    我觉得那只手一直都哆嗦着,刚才的那些话真的让我亲生的父亲伤心了。甚至能从那种颤动当中,感觉到他内心里无声地淌着泪。

    “爸,我说的都是真话,看着你跟妈一起这么辛劳,想着以后你们至少还要供养我五年的时间,我也心疼你们啊。”

    我的这句话打出了温情牌,父亲本来就布满血丝的眼眶里湿润着,我再不忍说下去更多去刺激他的话。抬起自己的右手握住了他按在我头顶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了一下,那一刻,我禁不住的泪水先于父亲就落了出来:

    “爸,我做了这个决定,真的不容易,也不是一时冲动才想到的。”

    “你们去做饭嘛,我再好好想想。”

    父亲轻轻松开了抚摸着我的手,声音低得只能刚刚听出他所表达的意思。他低着头原地坐着,那模糊的身影在冬日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更加落寞。

    我抹了抹泪水,站到阶沿边稍微定了定神,望了望蓝天里那些飘荡不定的白云,转身就进了厨房。

    “你哭了,欣亮,是因为我吗?”

    晓溦停下来手中的活计,拿着锅铲就过来环抱着我。

    “没事,没说你,是为我自己的事。”

    我摸了摸她柔顺的发,禁不住悄悄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里一下子就豁然开朗着。

    “这些都是准备好了的吗?我去烧火哈。”

    蜂窝煤灶上蒸着饭,晓溦已经在柴锅灶里生起了火。

    “这烧火柴不够用,我不晓得你们家柴都放在哪里的,去再拿一些出来。”

    院坝里只剩下奶奶一个躺在睡椅里晒着太阳,父亲大概是到母亲的铺子里,帮着照看生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