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善人
哒哒哒!骑着大黑马,徐子语来到了兆龙寺。
兆龙寺门口,放着一个脸盆大的铜鱼缸,围着一群小女孩垂钓。
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把鱼竿丢往地上一丢,垂头丧气道:“又没有钓到,我都好几年没有吃到鲈鱼了。”
另一个钓鱼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她怯生生地说,“只听你们说这里可以钓鱼,又说鱼儿味道鲜美,可打我来后,就没有吃过鱼,莫不是骗我?”
“谁有兴趣骗你呀,真是的。”胖乎乎的小女孩气红了脸,她是最后一个捡起鱼竿钓鱼的。
“本来是让你开开眼界,但运气不好。”扎着马尾辫的女孩插话说。
“别逞能了。我们这里就没有人能钓起来过。我听说,连师父都没有!”
“师父是出家人,又不吃鱼,她钓鱼干什么?”
几个小孩在那里七嘴八舌聊天,红衣服的女孩看到有人进来,就向来人招呼,“要不,我们请这个大哥哥试试?”
我?徐子语没想到,初来乍到就有表现的机会。
逗小孩玩,他最擅长了。
徐子语应了小女孩的盛情,走到鱼缸边。他接过鱼竿,发现这个没有鱼饵。他打算把鱼竿放进鱼缸时才发现,这真的只是一个洗脸盆。水浅得只够掬水洗脸,水清到一眼看到底。
“开什么玩笑?就这?还钓鱼?”
现在的小孩玩钓鱼游戏也玩得有些过了,跟某些衙门似的。
徐子语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所有的小孩都看着他,他看到眼神里的渴望以及嘴巴里不轻易流出的口水,有些人的想象力确实比较丰富,看到鱼竿就能想象出鱼的味道。
这是吃货当道的世间啊。
“反正也是玩玩!”
徐子语把鱼竿往脸盆里一甩,假装在钓鱼。
“冒泡了冒泡了!”
“有鱼了有鱼了!”
“不会这么邪门吧?”
徐子语往盆里一看,鱼钩上真的来了条大头鱼。它就这么咬在无钩的线上,紧紧的。
“大头鱼大头鱼。”
“快拉快拉,不然它跑了!”
徐子语赶紧用力往外拽,淦!
真的是鲈鱼,嘴巴很大,鱼鳞很细,这鱼得有五斤吧。
“快看快看,这鱼是四鳃的。”
吃惊自然不只是徐子语,还有另一个小女孩。
这洗脸盆能钓出鱼本身就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了,还是闻所未闻的四鳃鲈鱼。
这个时候,紧闭的兆龙寺门打开了。
走出一位素衣尼姑,她朝着人群道:“来了贵客,让这群小娃有口福了。”
小孩看到尼姑,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
“去找黄莺阿姨,她最善于做鱼。我与这位大哥哥聊聊。”
她挥了挥袖,徐子语面前出现了一个大瓷盆,徐子语知趣把鱼放进去,四个小孩兴高采烈地抬着瓷盆走了。
“走慢点,别让鱼跑了!”尼姑不忘叮嘱。
四个小女孩放缓了脚步,慢悠悠地离开。
徐子语看素衣尼姑身上,看不到丝毫的尘埃,甚至,他无法估计出她的年纪。她瓜子脸,高鼻梁,眼睛清澈到底,无杂质。耳朵却很小,看起来精巧极了。
徐子语最近才知道一个常识,人的耳朵在小时候就成型,大了也不会长太多。他自己的耳朵就大,他以为得益于父亲与师父的教诲,他们动不动就揪他的耳朵。
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啊。耳朵是揪不大的,是天生的。
尼姑的声音,入耳后,舒服得很啊,痒痒的绵绵的。就好像去掏耳朵,那么酥麻。
徐子语万万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人,可是他看到这个人,又觉得很眼熟,感觉在哪里见过。
她邀请了他进寺。
这是一座正在翻新的寺院,里面堆放了各种材料,战圣像、地母像、财神像。
“维修的时候,在梁上还发现了以前盖庙时候镶进去的碎银子。”
尼姑指着横梁说。
“不管多穷的时代,总有人宁愿付出许多。其实菩萨也爱钱,不然,怎么会在自己的像前到处设功德箱?”
尼姑语出惊人,徐子语点头称然。
本来他想说,这是人为的。但恐怕尼姑会反驳,你怎么不知道人不是受到神意?
“这里开始只有一位神像,后来才有财神,现在多了位新神地母。以后还会有别的,来的人有不同地方。”
边走边介绍,他们已经穿过了大雄宝殿,来到后院的住宿区。这里有一个亭子,名曰“有日”。
尼姑请徐子语坐下,为他倒了一杯茶。看来她未开门前,正在这里喝茶,风炉里炭火正旺,水欢快地发出叫喊声。
“还未请教?”
“徐子语。”
“来做什么?”
“喝茶。”
“哦”哦一声后,尼姑又不动声色地问道:“是莺儿让你来的?”
“正是。她说你是真正的茶艺大师。”徐子语回答道。
“你知道不知道地母的生日?我们请来地母才发现,不知道她的生日,没法祭祀。”尼姑换了一个话题。
徐子语觉得脑壳疼,庙宇里可供选择的神仙很多,但要请哪位,确实需要动脑筋。但神仙的生日相对隐秘,不容易知道。巧的是,徐子语在文秀楼读书的时候,恰读过地母的事迹。
“十月十八。”他很肯定地说。尼姑有些赞赏地看着这位年轻人,她递了一本《地母经》给他,“大地母亲,万物之灵,希望你读读。”
徐子语放下茶杯,接过书,放入袖中,恭谨道,“我会好好读。”
“茶非常好,切齿,润喉,走手心。”
尼姑微笑道:“会钓鱼,会品茶,还读得进经书,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她很严肃地合起双手:“地母保佑你!”
徐子语跟着她合起手。
“我们出去走走。”
他们来到一处黑色的石碑前,一眼看不到头的寺院功德碑。
“我建寺的时候,出去化缘,有很多人支持我。”
功德碑上人很多,一个名字,一份功德。
王希迁,五两。
在某处的档案上,王希迁是为员外,被新纳的小妾所杀。
赵一龙,二两。
在某处的档案上,赵一龙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在酒馆死于非命。
保乐观,十两。
在某处的档案上,保乐观是富家公子,喜读书,爱交友,喜欢逛勾栏,现在已经失踪三年。
顺着功德碑一路过去,看到最后一个名字:“吴江。”
“四十两。”
徐子语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在司房案牍库里,他读过这个人很长的卷宗。
吴江是一落第秀才,本在乡里教书育人,但某夜觉得不甘心,自己满身才华,凭什么窝在乡里。于是怀疑别人上位,是其他原因所致。
他把乡里高中之人,一一写信举报,说他们考试作弊,还到各乡里张贴大字报,造谣生事。吴江事情闹得大,名声亦大,御史台出面全面核查,发现吴江干的都是诽谤之事,便不再管他的言论。
吴江去隔壁县贴大字报的时候,被捕快逮个正着。他写的内容别人不管,但覆盖政府公文是有罪的。
于是就吴江抓起来,审理的时候,吴江抬头一看,哟,公堂上坐着是自己的发小张万年,原来他进士及第后做了隔壁县的县令,刚到任不过两日。
二人先是在公堂上叙旧、痛哭,但张万年接着了海报内容一看,先是惊讶,继而愤怒,“你居然连老师都举报,发出的都是诛心之论!”
吴江在牢房待了七日,越想越愤怒,对发小更是怨恨。
“他还没有裤子穿的时候,还是我娘送了他一条。”
“他墨汁用完了,还是我爹送了他一盒。”
“你读的书还没有我多,我对《论语》的理解远超你!”
“为什么是你坐在那里,不是我!”
吴江出狱后,找张万年道歉,表示自己洗心革面,毕竟是同门,一个为出狱洗尘,一个为远道接风,喝着喝着就醉了。
稍晚一点,丫鬟才发现,县令已经倒在地上,他的妻子衣冠不整倒在一边,三岁大的小孩也倒在血泊之中。
吴江销声匿迹多年。
“想不到做了这里的善人。”徐子语有些感慨。
“这样的善人还有很多!”尼姑说。
很快他给出一个数字:“三百五十七个!”
“不错。很感谢他们,每月十五,我们焚香礼佛,吃素念经,为他们超度。”
“很难相信,这些人都是……”徐子语看不出这位法师的深浅,但有能力把那些凶恶之徒都干掉,应该很厉害。
“是我们!不是我!我们有很多人。”
“女人要杀男人,自然会有很多法子。”
“保乐观看起来面善,到处供养人,但他喜欢小孩,被他欺负过的孩子现在都有些痴呆。”
“王希迁连娶五个小妾,因为生的是女孩,都被他棍棒驱逐。更可怜的是那些孩子,被卖给青帮。你刚才看到的那个胖乎乎的女孩,就是她的女儿。”
“赵一龙把他生平所有的积蓄都捐给了寺院,他死前很懊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不是每个人都看起来像表面那么好,也不是每个都那么坏。”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因为你钓了鱼,让孩子们开了荤。打她们来到这里,就过上了出家人的生活。”
徐子语其实很想问问,那个古怪的铜缸是怎么回事。
尼姑好像读懂了他似的,她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你是第二个从里面钓出鱼的人。”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我们这里不太来男人。”
“什么事?”
“帮我去刷一刷关圣的脸。”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的脸是红色的,而我们之前,把脸弄得太白了。”
“我会记你一份功德。”
“千万别。”徐子语本能地拒绝了,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被写到功德碑上。
“不过,我会想办法为寺院募捐点钱。”徐子语道。
尼姑听到他不愿意上功德碑,很是惋惜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听到有钱捐,又用牙齿咬了下舌头,眼角一挑。
徐子语看着她,有些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