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一眼看不到头的竹海，幽深迷离。

    竹竿迎风摇曳。

    徐子语认得一些竹子品种，毛竹、楠竹、慈竹、水竹、苦竹、紫竹，这片竹林疏密有致，郁郁葱葱。

    要是有巨龙竹，锯下来就是水桶。

    很是奇怪，他感觉肚子有些微动，有些想念酸笋？酸笋是新鲜竹笋剥去壳，切成片，泡在太阳未出来之前的井水缸里，腌上十天半个月，闻起来臭，但吃起来香，令人上瘾难忘。

    徐子语与赵青涟肩并肩走着，竹影婆娑，枯叶柔软，像踏上了专属红地毯，如果是约会的情侣，会巴不得这条路没有尽头。

    路越来越窄，人越走越近。

    秋风吹过，唰唰唰的竹海涛声，很是动听。

    赵青涟有些根特别长的头发，掠过了徐子语脸庞，轻微地痒。他没有用手去弹，而是噘起嘴巴吹了吹。

    有些清香钻进鼻孔，连鼻子也开始痒了起来。他只能深呼吸，表情很是狼狈。

    赵青涟看着他，扑哧一笑。

    有一叶飘然下落，落在了赵青涟的手中。她轻轻地吹，秋风温煦，落叶再次向着徐子语飘去。

    吹一片落叶与吹一根头发有很大的不同，发丝如临龙潭，而落叶如进深洞，一个有生意，一个还有墓穴。

    赵青涟似乎很热衷这个游戏，她一直把落叶从一边吹到另一边。

    发丝如深渊，三千丈不见底。

    徐子语只能挽在手心，像手指上那个螺。

    在那个很深的竹海，有青丝螺。

    绿有很多种，有些肥，有些瘦，有些深，有些浅，有些嫩，有些老，有些厚，有些薄，那种鬼火绿，只有徐子语小时候生活的马场才有，鬼火绿说的是一种情绪。

    那种无名绿，赵青涟在皇宫见过，等着属于它的称呼，嫩黄中带着一点绿。

    所以，每个人说的，都只能说出他能表达的那种内容，人不仅受限于他的语言与思维，还受制于他的经历。

    交流的意义，在于见世面，见了世面，人才知道自己是谁。

    两棵紧挨着的竹子上，刀刀有痕，一曰：执子之手；一曰：与子偕老。

    少年时候，会觉得海誓山盟才是最值得追寻的。

    青年时代偶尔会质疑那些字句，但谁没有得过失心疯？优美的诗句，蛊惑人心。

    可到了中年，又觉得苦楚中有丝丝甜意。

    等到了老年，一切不堪回首。

    如今，他们看着这一行行字，心思各异。

    每个人都有秘密。

    宣告这段路阶段性走完的，是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翠竹。

    徐子语与赵青涟一口气卸下几十根竹子后，才看到了左手持盾右手握刀的八个黑衣人。

    一个照面，三把银光闪闪的弯刀瞬间就把他们逼退。

    赵青涟有太多被围攻的经验，但这次不同，对方重甲在身，进退有序，步履整齐，加上至少每个人是五品中期的修为，赵青涟暗暗叫苦。

    见对方来势凶猛，徐子语先是用立刀甩出一记群杀，“雨打芭蕉！”可是对方银盾瞬间聚拢成形，刀气如遇到铜墙铁壁，顿时消失于无形。

    赵青涟用承平枪使出大招“风雪连天”，只能被对手逼退小半步。她只能想办法先干掉一个，但似乎没有这样的机会，对方退有掩护，攻有虚实，委实过于训练有素。

    这些杀手明显与军方作战一样，有着特别的章法。

    在仔细观察后，赵青涟忽然想到什么，居然是魏武卒战术！

    “是魏武卒战术，要打乱他们的节奏，不能让他们形成战术配合！”赵青涟一边朝徐子语大喊大叫，一边思索破敌良方。

    魏武卒战术，三人即成为一个战术小队，攻守皆备，进退有序，三人宛如一体，效果如脑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一样。如果小队拥有较长周期的实战，要破坏非常难。

    徐子语对战着三把弯刀，他一直找机会与赵青涟会合，但对方一直阻挡他靠近赵青涟的可能。

    赵青涟觉得，既然徐子语过不去与她汇合，那么她就应该去找徐子语汇合才对。于是她一飞冲天，再倏忽穿插，祭出“霜雪漫天”，对方速度终于有些迟缓。

    可就在她打算来到徐子语身边，刚要升空之时，地面队伍已经把弯刀脱手变成了漫天箭雨。赵青涟在空中连续拍出“冷月无痕”与“风雪连天”，以冰霜之力化解箭雨。

    也几乎在同时，又一刀破空而至。

    这一刀，似乎势在必得。

    赵青涟只有一双手，她招式已尽。先围攻，让人分身乏术，再由外围负责刺杀的高手抛出致命一刀。

    这一刀，算无遗策。

    近有三重重甲，远能抛掷飞刀，这帮人厉害！

    赵青涟没有第三只手，但她有徐子语。

    徐子语刚刚捏过她的青丝，这双手的出现，需要算计，更需要勇气。徐子语甩出竖刀飞向黑衣人，他接着又摸出刚刚得到的铁锅狠狠砸了过去，拖住了那把飞向赵青涟的刀。

    只要这一点就够了，赵青涟瞬间消失，飞刀失去目标后，也变成了失去层层保护的徒手之人，只能是孤魂野鬼，所以，徐子语破刀全力一出，“诛！”，他死了。

    黑衣人的瞳孔放大，充满了惊愕与恐惧，仿佛在他的内心深处，从未想到自己会横死于此。

    倒下一个黑衣人，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丝毫。

    负责外围刺杀的人没了，新的刺客已经在酝酿时机。

    赵青涟与徐子语在汇合，别人在集结，魏武卒战术配合再次来袭。

    柳叶般的竖刀，从招式来说，都太过于花哨，不利于破防。但枪不同，承平枪本沙场利器，百兵之胆，承平全力一动，霸气威力随即而来，那股横扫千军的气势，正是目前需要的。

    赵青涟已经告诉自己的队友，对付魏武卒这种阵型，只能一个一个击破，必须一上手就用牛刀杀鸡，使出绝活。

    所以在长枪的掩护下，徐子语人刀合一，全力又干掉了新出列的外围刺客。

    对手原本的战术是集中力量先诛杀他们中一人，结果他们却先死了两个，死两个人未必能影响对方情绪，但一定会对战略部署形成影响。

    果然，魏武卒战术队伍里，少了之前两位外围刺客后，他们又要腾出一人来负责外围刺杀，这是既定战术，不会更改。

    这是一个机会。

    赵青涟提醒徐子语道：“对方不是一般的杀手刺客，根本不会一击不中便退，他们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这是拼命的打法，我们要小心了。”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说的就是拼命起来，谁都不会差。

    看对方要拼命，我方要迅速调整。

    拼命打法的精髓是，我舍命给你，是为了让你死。而一旦死志形成，也会带来战斗力的空前提升。

    赵青涟要继续硬撼魏武卒三人，但这次徐子语挡在她前面。

    “我当肉盾。”徐子语知道，这个时候。千钧之力的破刀能扛住银盾，赵青涟可以速杀外围刺客。

    战术果然奏效，在徐子语的牵扯下，赵青涟为承平枪上了一道增强风霜之力的符，一击拿下新列外围刺客。

    又倒下一个！

    这个时候，徐子语全身都是血洞。他手握破刀，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战斗还没有结束，站着就是震慑。赵青涟与他背靠背，现在他们可以合力一战。

    徐子语摸出那个酒壶，倒了一口在嘴里，然后喷洒而出，“冰来！”他大喝一声。赵青涟承平枪一抬，送出风霜之力。徐子语想到赵江虎的酒曾经借助赤焰之力，火烧连营，逼退查良朝。

    现在他用赵江虎这个神奇的酒壶，借上赵青涟的风霜之力。

    “冰封千里！”周围的一切刹那间都被冰封住，仿佛进入了一个冰雪的世界。魏武卒黑衣人三人全部被冰封住，他们想要挣扎，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除恶务尽！”徐子语再也不想多留手，他倾力挥出破剑。就这样，他们二人对上没了阵形保护的两人，终于有了绝对的优势，那两人与纷纷降落的雪花一道，消散在空气里。

    终于！

    徐子语长舒一口，收回破刀，缓缓靠向赵青涟。

    忽然，他看到赵青涟惊恐的表情，她在大喊：“小心后面！”接着，他什么也听不到，轰然倒下。

    最先倒下去的那位黑衣刺客，一直在装死，就等这样的一个机会，对手完全松懈，露出后背。

    赵青涟愤怒出枪，风卷残云涌向黑衣人，黑衣人本就只剩最后口气，在漫天大雪中，再次倒地。这次，赵青涟不会让他再活过来，她用枪把他来回戳了几十个窟窿，这才来到徐子语身边。

    徐子语看着赵青涟，很是虚弱地说道：“是我大意了。”赵青涟把收纳袋里掏出一颗带着浓郁生命气息的丹药，放进他的嘴里，小声道：“不要说话，这是大内秘药生息丹，你调息片刻。”

    生息丹是圣品丹药，能够快速恢复生命力，缓解伤势，甚至起死回生，是无数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宝物。

    徐子语打坐调息，赵青涟立枪迎风，她还能战吗？

    对方还有三人，有完整的阵法保护。

    忽然，有声音传来。

    是笛声。

    伴随着竹海沙沙声，还传来了竹笋破土声，翠鸟咯咯欢笑声，蚂蚁搬家敲打声，还有酒壶里酒出壶的欢腾声。

    也有哭声，毛竹破裂，风穿膛而过，带着呜呜。

    前方笛声，音里有哀悼，怜惜，有分离，无边落木萧萧下，说不尽的物哀。

    十年生死两茫茫，道不完的前缘。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去之后不再还的决绝。

    有一书生坐在马车前，一袭青衣，一领白衫，腰间束着一条淡雅的玉带，脚下穿着一双布鞋坐在马车上，横笛胸前。

    转瞬之间，他便来到赵青涟的跟前，衣袖一挥，黑衣人化成六瓣，随风而散。

    来人正是两袖清风韦皋，他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温文尔雅，恍若经年的墨香，沉淀在他的骨髓里，流淌在他的血脉中。

    看到此人，赵青涟终于把悬在空中的心，落下来。

    她冲着韦皋嫣然一笑道：“还是那个书生。”

    韦皋也微笑着说道：“为什么每次遇到你，都避免不了杀戮？”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像是细雨落在田野。

    赵青涟眨巴着眼睛向他笑道：“难道不是因为我长得美？”然后，一脸苦笑地坐到徐子语对面，服下丹药，安心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