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海湖的西南岸，帝国北伐大军第四路军临时营寨，便是坐落于此。

    风雪长夜，无星无月，但营寨之中却是篝火众多，点亮了陌海湖的一侧湖岸；军士为雪松林之战的胜利而尽情欢呼，帝国军人中无论是人族抑或异人，一同高歌畅饮，好不快意。

    此役过后，北伐第四路军与铁岩岭东部，再无敌手，更是剑指白马部！

    而军报传来，另外三路大军也是高歌猛进，捷报连连。这场声势浩大的北伐远征，似乎已是胜利在望。

    只是相比于军士们的喜悦，在军营中央营帐内，一位军装的年轻女子正盘坐着在案几旁，端详着军用舆图，心中计算着白马部是战是退，抑或是降，但帐外的喧嚣，却总是搅扰女子的思绪。

    她闭上美眸，揉了揉额头：她也不想为了自己的清静，而打击士兵们得胜后的士气。

    这是一位美艳的女子，卧眉丹凤眼，却不施粉黛，长发只绾成男子发式，一袭干练军装倒显英气十足，不逊色于男子。

    这位女军人，便是帝国北境唯一的女将军，安玉穗。

    “前朝将门”、“逃脱奴役”、“女子从军”、“替父报仇”、“屡立奇功”，这些独特标签追随着她这几年的人生，其故事也被帝国争相传唱，帐外那些军汉也将之视若军中女神，不敢起丝毫亵渎之心。

    可正因如此，安玉穗莫名感到几分寂寞：在这个本该只有男人的战场上，她这么一个女性，总显得格格不入。

    案几上除却地图之外，还有有两份教人意外的报告——

    其一，是坐镇后方的几个文官儿，要亲临第四路军的前线。据文书所言，是打算与小部落和谈，许以厚利，从内部瓦解铁岩人的力量，以夷制夷。不单是第四路军，其余三路大军，也都有此安排。

    如今大破熊峰部，苍鸟部已降，又与白马部暂时对峙，若真能瓦解铁岩小部族的抵抗情绪，确实也有好处——虽然以安玉穗对铁岩人的了解，她对于文官们的异想天开并不抱太高希望。

    安玉穗苦恼的是，既要护得这班舞文弄墨的文官周全，又要保障密谈不被泄露，属实是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至于第二份报告，便是战后统计时，传达至她手中的战报：雪松林之战后，追击铁岩人残兵的大队中，有一支小分队失踪了。

    她下意识地摸索起腰间两柄环首刀其中一柄的环首：这是一种习惯，每当思考时，她都会有此小动作。

    根据其他归队的追击小队的描述，除了追杀溃散的铁岩岭残兵之外，并未遇到什么意外状况。

    也许是失踪小队追逃不成反被杀。确实，偶尔有几个得胜骄兵大意丧命，并不稀奇。

    然而，还未等她下令搜查雪松林，却接到北伐总督的快马军令，要求火速击溃或劝降铁岩岭的白马部众，并向西行军，与主力会师。

    军情瞬息万变，元帅既有将令，便不可有丝毫耽搁。

    于是，她只得下令派遣一小队搜索，大军则继续前行。

    对于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插曲，安玉穗心中升起一团疑云，感到几分不安。只是苦思半晌也无答案，没来由觉得几分寒意。

    可帐中取暖的火盆，就置于案几旁，燃烧着的炭火，却驱不散安玉穗依旧感到寒意。

    最终，安玉穗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份小册，是她的日记。拿起竹笔，点墨书写，似梳理将疑点逐一写出，又将心中的疑惑写进日记：

    “……松林一战，大胜。然小队失踪，颇觉蹊跷。纵观战局，白马部自顾不暇，应无外力相扰，何也？心有疑虑，须警惕。”

    将一切写尽，放下竹笔，却又觉得几分疲劳。

    曾经，她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她依稀记得揶揄“写日记”这一行为的玩笑话：正经人谁写日记？写出来的还能是心里话吗？

    可是，当这位帝国的传奇女将军，在知晓自己所处之世界如此光怪陆离时，也在她自己决定舍弃过往，走上如今的道路时，便产生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恐惧于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恐惧于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

    由此诞生了某种冲动，想要倾诉心中的所思所想。只是她更清楚，她的心事只会被旁人当做发疯罢了。

    于是，书写日记，便是自己发泄这种倾诉欲的方式。

    没来由，安玉穗忽然羡慕起帐外那些粗野的军汉，因为，士兵只需要服从命令，不用思考那般多…

    但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某些事儿，下意识地摩挲起腰间军刀的环首，一些回忆也随之浮现脑海：

    “喂，小丫头…刀剑可不是闹着玩的，放下！”

    “我不是丫头！我是男人！我不要继续当铁奴，我也要反抗！”

    “说得好，我们卓耿人就是要有这种气魄！”记忆中那个牵着一位小男孩的年轻刀客，如是说道，“不过，丫头就是丫头，变不了。”

    “不，我一定要变！我要自己做选择！”记忆中的遗迹语调坚毅且决绝。

    回忆就此一断。

    倏然，方才短暂的懈怠与羡慕顿时消散，只余下一脸的冷漠，安玉穗喃喃自语着：“……但，这就是我想要的。”

    是的，成为一个可以自我思考的人，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人。因为，这些是她曾为铁奴时，求索不得的。

    她想起了不久之前俘获的铁岩大部族，熊峰部的许多妇孺。

    曾经，她是铁岩人的奴婢，但如今却让这些铁岩人恐惧到抛妻弃子的逃亡。

    一切皆是因为她做出了“正确选择”；一切皆是因为她“可以选择”。

    这，才是她一直求索的。

    可想到这里，蓦然间，记忆中突然闪过一道已经模糊的面容。女将军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想要回忆起其音容相貌。但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却如触碰到了记忆中的逆鳞，硬生生将这些杂念统统抛诸脑后。

    不该想起的事情，便不要再想了。

    只是恰在此时，一位亲兵在帐外高声禀报：“启禀将军，派出去的搜查队回来了，称遭遇意外，但也发现了失踪小队，还抓到了一个铁岩人俘虏。”

    意外、失踪人员、铁岩俘虏，三个重要的信息入耳瞬间，便让安玉穗心生重视，也彻底将杂念忘却，心说这等待许久的消息，总算来了！

    安玉穗当即吩咐道：“让他们立刻前来向我汇报。”

    但话音刚落，帐外的亲兵却有几分为难，说：“将军，怕是…要等一等。”

    “何意？”

    “搜查队称，被妖物袭击，伤亡惨重。虽寻得失踪人员，但早已全员殉国。那铁岩俘虏是唯一活口，搜查队冒死将之带回的。如今搜查队幸存的兄弟折了好些人，余下的也都是身负重伤，连同那铁岩俘虏，皆在军医大帐中疗伤，一时半会儿无法前来。”

    “妖物？”这意料之外的答复，让安玉穗也颇感莫名。

    但作为久经沙场的一方女将，她敏锐的意识到了这份“意外”并不简单。

    立时下令：“记功，抚恤，绝不可怠慢。也务必吊住那个铁岩俘虏的命，我要亲自审问。现在立刻带我去见搜查队。”

    “喏。”

    ……

    当安玉穗赶到军医大帐时，便闻到了死亡的血腥味与恶臭。

    战争的伤亡，并不局限于刀枪剑戟的正面交锋。一个混战中不经意划伤的伤口，也可能在战后成为催命的死神印记。

    亲兵簇拥下的女将军，看着几个被军医盖上布条，抬出大帐的军士尸体，皱眉不语。不免心中感慨，外边是将士们庆祝大胜的篝火宴会，可在此间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真实写照，这些都是帝国的好男儿，如今却回不到故乡了。

    但压下这番感慨，侧首询问：“在何处？”

    亲兵寻来军医引路。见到那队搜查队所在的军医大帐时，却见得一众劫后余生的伤兵，皆是身负重伤，好生狼狈。

    一众伤兵们见到自家将军亲自前来，忙不迭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安玉穗制止：“诸位兄弟辛苦，虚礼便免了，我只想了解具体的情况。”

    “喏。”伤兵中的有一位中年老兵勉强起身，他便是前去搜查失踪人员的搜查队长。

    言说，搜查队奉命前往雪松林深处，搜查失踪小队，却忽然被一群妖物围困袭击。那些妖物青面獠牙，虽身形矮小，却如炼狱恶鬼般悍不畏死，潮水般扑来，着实是难以招架。搜查队几番恶战，突出重围，却又被不断被逼入松林深处，直至杀到一片松林间空地，才愕然见得遍地尸骸，方知失踪的帝国军士，早已在此与这些妖物交战，且全员尽殁——至少未曾见得活口。

    随后又在林间空地的一角，发现一位受伤极重的铁岩兵。这铁岩兵虽以重伤昏厥，但身边却杀伤众多妖物。搜查队只道他是唯一活口，也许能问出情报，便带着他杀出雪松林，一路折了不少弟兄。

    “……那些必是食人的妖物，我见那些尸骸，皆有被啃食的痕迹。我不曾听说过铁岩岭还有这般妖物，将军，不可不防啊。”

    那小队长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已精疲力尽，只喘息着。

    但听完这番讲述，安玉穗却已然知晓了那所谓妖物的身份，脱口而出：“是罗刹，怎么可能？”

    不曾理会周遭部下或惊或疑的表情，安玉穗却愁眉不展，觉得匪夷所思：罗刹怎么会出现在铁岩岭？这种妖物不是应该在更北方的豚人领地吗？

    帝国的军士，大都来自内地，不曾听闻过罗刹。但这位女将军曾是铁岩人的铁奴，也是自幼成长于这片雪岭、雪原，对罗刹却有几分了解。

    着实是意料之外的变数。

    “那个铁岩俘虏在哪儿？”

    一旁静候多时的军医再引路：“将军，那铁岩人在隔壁大帐，还在救治之中，请。”

    随后，将安玉髓引向下一个军医大帐，却赫然见得一众军医正围着一位体型高大、伤痕累累的铁岩人手忙脚乱。但见这个铁岩汉子躺在病榻上，全身上下，伤口众多，甚至多有咬痕，但这些本来都不打紧，关键是这铁岩人竟断一条左臂，看伤势，应该是被妖物硬生生咬断的。

    一众亲兵见之，也一时愕然。

    却听那铁岩人纵然昏厥，依旧似梦呓般念念有词，无法言喻的痛楚，让他即便已失去意识，依旧疼到面容狰狞。如今，他宛如不甘身死的浴血恶鬼，徘徊在鬼门关前，能不能熬过今夜，都是一个未知数。

    但面对这铁岩人鬼门关前的梦呓，旁人听不懂铁岩话，但安玉穗却听得懂，只听得：“…该死的罗刹…南人…还有鹰眼…我定要将…你们赶…尽…杀…绝…”

    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