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玉穗…？”

    突兀的询问，锐利的目光，让任小泉有些不知所措：难道，是安将军在铁铁岩岭时的相识之人？

    似乎也发觉到自己的失态，休莫言逐渐恢复了平静，问道：“她是怎样的人？”

    安玉穗是何许人？

    任小泉说，那一位传奇的巾帼英雄，乃前朝将门之后，父辈在抵抗铁岩人的侵扰时不幸全军覆没，致使城池失守，年少时的安玉穗将军也就此沦为铁岩岭的铁奴。

    但虎父无犬女，五年之前，安玉穗手持其父遗留的佩刀，南下出逃，寻得帝国军镇，请求参军为父报仇，感动了当地守官，破例让女子从军，从此之后在边境地域铁岩人南下，屡立战功。

    帝国再度一统之后，其事迹更是传入关内，教世人传颂，连皇帝陛下也御赐宝刀，称其“巾帼不让须眉”。后安玉穗血书上奏，请求解救被掳百姓，遂有此次兵分四路北伐铁岩岭。

    北伐第四路军便是由安玉穗指挥，也就是任小泉所在的部队。雪松林一战，安玉穗将军甚至亲自阵斩了铁岩人的主将。

    这一番讲述过程中，休莫言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的递上奶茶与吃食。

    任小泉又勉强喝了点奶茶，但嚼了几口吃食，便乏了。伤病之躯本就食欲不佳，讲述这位传奇女将军的故事，也颇耗精力，如今只觉得困倦不已。

    临了，略谨慎的说道：“…我对将军的了解，就只有这些了。”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故事，这位帝国士兵还是有些数的，不至于泄露军情——虽然他这种小卒也不了解什么重要军情。

    然而，思绪还未理清，那休莫言却忽然出声询问：“那位铁岩岭将军，伤到她了吗？”

    “怎可能？将军虽是女流，但兵法了得，刀剑之术更是冠绝三军，那贼将几个回合便被将军斩了。”

    沉默陡然而至。但片刻之后，那双鹰眼却转向了炉火，休莫言下意识地探手摩挲着自己脸上刀疤：“…没有对手吗？那她一定很无聊吧。”

    说罢，便再无言语。

    “…？”任小泉觉得休莫言的话很是奇怪，但也没有精力多想，继续闭眼休憩。

    只剩休莫言默默无言，但眼眸却始终凝望炉中之火，炉火贪婪舔食着干柴，肆意释放热量，驱散铁岩岭的寒冷。

    随后，借着火光，盘坐着从自己的布袋中擎出一柄单刀，再从自己的刀袋中取出保养刀锋的工具，开始修缮这口刀。

    原本是为了借此清楚自己的杂念，但依旧不由自主回忆起了某些记忆的片段：

    “你赢不了我的，一辈子也赢不了我。”

    这是记忆中那位手握木刀的少女如是说道。

    “为什么？”记忆中的男孩如是反问。

    “…光靠蛮力是不行的，技巧固然重要，却也不是关键。”

    倏然，少女指了指心脏的位置：“关键的是这里！这才是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

    说罢，却又似姐姐般温柔抚摸着男孩的头。

    然而，回忆与思绪就此一断，忽听得任小泉虚弱地说道：“这是我战友的刀…”

    休莫言一愣，视线移到了手中的环首单刀，刀身虽有些许残破，但依旧锋芒毕露；装具精致，环首内镶凶兽纹刻，无刀格，收鞘之时连带刀柄也会一齐入鞘，是一柄前朝风格的埋鞘环首刀，是难得的利器。

    没来由，回想起那片雪松林中的场景，好一番炼狱景象。这口刀的原主人死在任小泉的身旁，其尸身被撕咬地残破不堪，可任小泉却只是重伤，至少皮肉完整。

    “你的同伴，是为了保护你而力竭战死的。”

    这番话，似箭般刺穿了帝国士兵的心防，流下了热泪：“他和我一样是新兵。但他是前朝将门后裔，帝国重建之后，废除了前朝兵制，重建了军籍。所以他一直想要重振家门…这把刀，就是他父辈遗留之物，如今也是他的遗物了。”

    虚弱的述说着战友的故事，他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此刻提及这把刀的归属，或许有点不识趣。

    但，不知为何有一种冲动，欲将这口刀所牵扯之故事尽数讲述。因为，倘若自己没能熬过伤病，至少还有人能知晓这口刀，以及与之相关之人的过往。

    可那位有着鹰眼的男人却并未对这口到有所留恋：“刀，我可以交给你。”

    说罢，收刀归鞘，将刀放在了被褥旁。

    然而，似不经意般说道：“我的父兄也留有一口刀，但它被我的朋友取走了。”

    “欸？”

    “我，迟早要拿回那口刀。”说罢，那双鹰眼的目光重新移向了炉中之火，盯了片刻之后，才起身离开这顶帐篷，“你好好休息吧。”

    …………

    离开安置任小泉的帐篷，休莫言向营地中央行去。

    此时天色渐暗，外出冶铁的哈勒族轻壮与铁奴们已然归来。

    族里的年轻人遇见这位鹰眼男子，亦点头示意；路遇的铁奴们，亦颇为敬畏的远远观望，若是对上了那双鹰眼的视线，便微微额首行礼。

    对于整个哈勒部的铁奴们而言，休莫言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既是在逃的铁奴，又同时是老族长的座上宾，帮了老族长许多忙，乃至是救了许多铁奴的命——就譬如说，这次在雪山间奔波，追回哈勒族下辖某个铁奴村的被劫税金。

    虽然休莫言在逃铁奴的身份，让他不可能为哈勒族之外所知，但对于这些铁奴而言，这个有着鹰隼般眼眸的男人，就像一只鹰……挣脱了铁岩人的锁链，自由地飞向天空。

    无论是哈勒族人的问候，还是铁奴们的行礼，休莫言也都点头回礼。

    他一路走到了老族长哈勒弛所在的大帐外。护卫们点头问候，他们知晓老族长要与这位“鹰眼”交谈。

    护卫撩开帐幕，借着炉中火光，休莫言见得哈勒族的老族长，正虔诚地向鹿神雕像祈祷，口中念诵着古老的祈愿之言，请求雪原的鹿神庇护哈勒族。

    休莫言进入营帐之中，却不曾出演叨扰，默默盘坐在一旁静候。

    许久之后，那位长者才悠悠起身，和善的笑道：“我的朋友，让你久等了。”

    “您言重了。只是，如今很少有铁岩人信奉鹿神了。”鹰眼男子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尊鹿神的小雕像。

    正如他所言，铁岩人早已不再信奉这位曾经象征自由与解放的古神，转而信奉西方草原的狼神。

    “呵呵呵…是啊，昔日挣脱枷锁的奴隶，成为新的奴隶主，已经忘了向鹿神许下的誓言了。”老人颇有感慨，但又忽而玩笑道：“只是我老了，听不懂神狼的教诲，只有向鹿神祈祷时才能感到几分安心。”

    两人的闲话到此为止，休莫言不禁问道：“老族长，想必您已经知道熊峰部战败了吧？”

    “是啊，南境的黑熊被击败了，连陌海湖旁的白马也胆战心惊，想必，南方人的攻势不单单只有这一路。”睿智的老者坐在炉火旁，轻抚长须，虽没有明确的消息，但也基本猜到了大概的局势。

    休莫言又道：“老族长，那您又怎么看罗刹之事？”

    这也是他最为关心的问题。罗刹本该在北方豚人的领土才对，如此突兀的出现在铁岩岭，怎能不教人心存疑虑？

    “上一次罗刹大乱铁岩岭，已经是百余年前的旧事了。我已经派人向白马部上报了，想必，大汗也很快便会知晓。”

    老人这般说罢，休莫言也不再多言。只是一时间想起了逃离雪松林之后，那隐约间看见的人影，但又觉得荒诞，心说是自己一时看错。

    炉火噼啪作响，周遭又有烛火相映，但这些光源始终照不亮这营帐的每一个角落。只听老人苦笑着：“罗刹出现在了铁岩岭，南方人更是势如破竹，我已经看不清铁岩人的未来了。”

    倏然，话锋一转：“听说，南方人击溃熊峰部后，释放了很多铁奴。”

    闻言，休莫言想起了帝国伤兵任小泉曾提到，帝国北伐便是为了解救被掳百姓。如今看来，似乎也并非虚言。

    “…你不想去了解一下故乡人吗？”

    “……”鹰眼男子突然沉默，心中升起一阵茫然。

    是啊，北伐而来的南方人是他的同胞，是父兄心心念念的故乡人。但是，不知为何，他竟没有对此有太深的感触。

    他自幼成长于铁岩岭，至今未曾离开过。对于父兄曾提到南方的故乡，连基本的概念也没有。

    但如果自己真的这般不在乎，又为什么要拼死救下帝国伤兵？

    茫然，让休莫言下意识选择回避，他反问道：“南方人会伤害哈勒族吗？”

    老人闻言，只是抚须浅笑：“我们哈勒族的先祖，只是逐草而生的牧民，大不了重新追随先祖的生存之道。”

    “但是，‘鹰眼’啊，我的朋友，容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人向你唠叨一句——永远不要忘了你的故乡与同胞。”

    休莫言沉默许久，不知该如何应答。

    忽听得老族长又笑道：“呵呵呵…事实上，南方人的攻势已经找上了哈勒族，但不是刀剑，而是诱惑。”老人从怀中取出一份信件。

    鹰眼男子认得几个字，知晓那是南方人的文字，字体方方正正，笔锋锐利，有一种特殊的结构美感。

    “南方人如今正与白马部对峙，试图瓦解白马部内部小部族，邀请我们这些小部族首领密会。”

    听到这番，休莫言有了几分意外：“那您的意思呢？”

    “去见一见。为了我的族人，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该去听一听南方人的想法。”这也是小部族的无奈，他们没有资格决定自己的存续，只能被更为强大的势力所摆布，哪怕明知是瓦解白马部团结的阳谋，他们这些小部族也不得不为了部族存续而冒险。

    “鹰眼，你也去吧。将那位陌生的客人，送回他同胞的身边，而你，我的朋友，你也应该与这些故乡人见一见。这些年，你帮了我很多忙，即便你自认欠了我的恩情，那事到如今也都还清了。是该为你自己的人生做一番决定了。”

    听罢，休莫言依旧沉默了许久，将视线转移到了炉火上，那双鹰眼倒映着火光，也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随后，他询问道：“邀请您前去的，是那位名作安玉穗的南方人将军吗？”

    老人略有疑惑，但也如实应答：“似乎是南方来的贵族，但那位安将军也在会谈的名单中。”

    “我会去的。我等您出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