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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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往事

    在短暂的交锋之后,接连失去主帅、各营将领,遭遇夹击的苦棘甲士在绝望和疲惫中崩溃了。

    这支世代为防御北方蛮族而设立的精锐军队,面对蛮族自邪台格王之后最伟大的王,陈轻舟·合丹罕·尊格台,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在这一战中被俘,多年后成为金帐汗国清河王的苏政,在回忆这一战时,望着北陆水洗般的天空,幽幽地叹息:“我遇王,方知天下偌大。”

    乱军中,魏小君立马在亲兵的簇拥之中,沉着地发布着一道道手令,这些手令由亲兵们传达到大军中,不时便有大队轻骑提着刀开始清理淡散的苦棘甲士,奴隶们则把尸体从铠甲中挖出来,再把这些昂贵的铠甲和武器扔到大车上,它们很快就会被运回燕北,在修缮之后分给各帐军队。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一战已经结束了,但作为领军的主将,魏小君可还有的忙呢。

    但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贵由将军。”

    魏小君·贵由·斡尔寒想也不想地掀开铁面甲扭头笑着开口:“古莫速那颜,这一战,白狼可算是把东陆人杀破了胆啦。”那颜,指蛮族大方的兄弟,而在燕北,这个称谓只属于一个人。

    陈宴在经历的一场恶战后,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他座下的白狼王一颗狼首几乎被鲜血染透,手上低垂的青铜大钺上也有浓稠的血浆滑落,煞气逼人,连魏小君这样身经百战的名将都感到脊背发凉。

    少年并没有把他的恭维放在心上,抬眸直视他的眼睛:“将军觉得,这一战是铁浮屠的功劳大,还是苍狼卫的功劳大?”

    魏小君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斟酌了一会儿,最后也盯着陈宴那双令人不安的红瞳:“我不想骗那颜。认真地说,是铁浮屠的功劳更大一些。”

    话音落下,几名亲兵立刻紧张地带马上前,隔开了两人。

    他们都看见过这位那颜在战场上疯魔般的进击,生怕眼下他一个不高兴,提着钺就把自家主子给砍了。

    可陈宴却不动怒,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没有苍狼卫,铁浮屠靠重甲长枪硬撼苦棘一样可以取胜,只不过会是得不偿失的惨胜;可将军只要用火攻、夜袭,刺杀等等手段辅助,相信能把伤亡降到最小。可苍狼卫不行,单靠我们最后只会死在楚人的枪林下。”

    陈宴沉默了一会儿,垂眼看着白狼王那未经修剪的长毛,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平静的语气里藏着一丝丝不甘:“这些苍狼是十几年前,我哥哥合丹罕在出云山里找到的,他让所有狼骑兵从小驯养座苍狼崽子,一辈子和它们待在一起,这样才建立起了苍狼卫。”

    “可苍狼不像人,不能带着人长途跋涉,否则会疲惫不堪,还会让它们的腰受伤。狼骑兵和苍狼也不能穿戴护身的甲胄,那会让座狼无力负载。可是以血肉之躯对抗强弓重甲,实在难说有什么胜算,所以苍狼卫只能作为一支奇兵,出现在敌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却不能成为真正决定战局的主军。苍狼卫就像是西陆越过重洋的美酒,珍贵,却不是铁浮屠这样的刀锋,能决定胜负生死。”

    魏小君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几次张嘴想说些话,但还是说不出什么来。

    游说谈判本就不是他这个蛮子擅长的,虽说他也在大徽游历了几年,但在打仗之外的事上,大多还是说了不如不说。

    况且,陈宴说的都不假,苍狼卫这种军队,授东陆兵书的说法,叫“诡道”,尽管有时候有用,但不宜多用,不算“正道”,更不算“王道。”

    “而且,哥哥一开始,就是希望我在这一战中能取得战功,又不至于受伤吧?贵由将军,对不对?”陈宴慢慢把视线移上魏小君的脸,身后一名狼骑兵无声地上前,把一件手编的麻制短袍和一袭月白色的云锦大袖递到他手里,陈宴一边套上袍子,一边冷不了地发问。

    亲兵们看着这两件衣服,都有些惊奇。

    这种马袍是草原上最贫苦的牧民才会穿的样式,帐篷里有几头牛羊的牧民都会嫌它的料子硬得硌人,穿上便宜的土布做成的袍子。可古莫速作为蛮族唯一的那颜,他帐篷下的牛马多得数都数不清,统领一万人的将军都要向他行礼,这种粗贱的东西显然是配不上他的尊贵的。

    那件大袖倒是蛮族贵族才能用的礼服,陈宴正在穿的那件更用暗纹的织法绣有形态各不相同的云与雷,领口与袖口均镶有雪白的豹毛边,这些是仅次于蛮族大君的礼制。

    但正因如此,二者才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魏小君静静地注视着陈宴,看着他一点点被那些昂贵的服饰包裹起来,那股生于山野的感觉也被收敛起来,乍一看还真像一位高贵的年轻大公。

    他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发现,陈轻舟和陈宴这对兄弟,年龄差了十八岁,外貌却有六、七分像,但气质截然不同。

    陈轻舟今年三十五岁,可魏小君跟了他快二十年,也不见他老,草原上的人风吹雨淋,老得快,常常四十出头就满脸细纹.一头斑白,但陈轻舟至今也跟他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好像一直都是那个一无所有却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的年轻人。

    陈轮舟在京城曾有“莲剑”的美称,既是赞美他面容如莲花般美好,连月儿般的少女也无法与他相比,也是指他气息锋锐刚劲,如同一柄出鞘长剑,常令他人无敢进犯。

    而陈宴和他哥哥不同,生来一副女相男身,常扯着哥哥的袍子跟在后面,平日里说话又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全然不像蛮族少年的雄健。

    以至于在陈宴年少时,陈轻舟常常叹气说真不知道我这个弟弟怎么会生在蛮族,又是一个男孩,是注定一辈子在雨雪里的命啊,他这样,以后怎么守得住自己的帐篷呢?

    等到陈宴穿戴整齐,魏小君终于开口,语气轻松懒散:“那颜,有些话王爷没对您说过,也不大能对您说,那就由我说好了。”

    “十八年前,陈氏尊格台家还是北陆的一个大家族,守着北陆南边的端摩诃大草原,有八万刀盔完整的骑兵,尊格台家的主君、您的父亲陈崇·兀鲁失亦都·尊格台,是北陆草原上受人畏惧的‘群狼之主’。您的父亲是一位伟大的君主,也是草原上无双的武士,他本该带领陈氏尊格台家走向百年来最辉煌的时代。”

    他的声音逐渐沉重,平静的叙述中是暴雨狂雷的仇恨,把人再一次带回十八年前,端摩诃大草原上,那冲天的火光、化为火海的帐篷中去。

    “北陆的大君从七十年前开始,就一直是墨氏亦瓦涅家的主君。北陆现在的大君墨虑·术赤·亦瓦涅,当年不过是一个老大君帐篷里女奴生的贱种,可他刻意接近讨好您的父亲陈崇,最后在尊格台家的帮忙下,诛杀了他的哥哥们,坐上了大君的宝座。”

    “陈崇,包括当时草原上的每个人,都没想到,这个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软弱无能,旱獭一样的墨虑,其实是一条趴在草里的蛇,时候一到,就要吃人。”

    “他在当上大君的两年内,彻底掌握了老大君留下的军队和他哥哥们的财产,又抛弃自己的妻子,把怀有身孕的她用鞭子勒死后,对外谎称她突发暴疾而死,以此迎娶草原上仅次于亦瓦涅家的第二大家族谢氏额里合牙家的大女儿,取得额里合牙家的支持。这一切让他拥有了北陆最强的力量,多达三十万的骑兵,从及整个草原的臣服。”

    “但墨虑想要的远不止这些,曾经有无数人成为北陆大君,而他想要的,远不是一个小小的北陆--他的野心,是做北陆、东陆、西陆这三陆大君,让蛮族、华族、翼族、隐族都臣服在他的王座下,开创万世的大业!”

    “而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结为一体的北陆作为根基。于是,从十八年前至今,墨氏亦瓦涅家和谢氏额里合牙家的铁骑兵从南边的端摩诃大草原打到极北的薛灵哥河,毁灭了北陆几乎所有的家族和部落,第一个被灭的大家族,就是我们陈氏尊格台家。”

    “不过在最后对薛灵哥河附近的一众部落发动的战争中,谢氏额里合牙家临阵反叛,把指不及防的墨氏亦瓦涅家打得全军溃散,死了整整十万人在那片雪原上,甚至一度丢失了北陆一半的土地。”

    “但后来,墨虑重整军队,展开反攻,最后双方又一次在薛灵哥河决战,结果是谢氏额里合牙家的主君带着十六万人战死,他的小儿子带着不到一万人的残军冲进了北方茫茫的冰原中,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他们。”

    “而墨虑也损失了超过十万人,并且他的七个儿子中有四个在此战中死去。这就是为什么,统一了北陆的他,却在近几年毫无动静。因为他得到的是一个铺满尸体的北陆,蛮族的男人们九成战死,根本无力征战了。”

    说完了这么长的一段话,魏小君疲惫地沉默下去,焦黄的瞳仁无神地散开。

    这是陈宴第一次听到二十年来北陆的政局。北陆和东陆之间隔着数百里的大海,加上大徽持续三百年之久的禁海令,两地的消息极其闭塞,很难听到关于北陆的消息,陈轻舟知道这些事,但他不告诉陈宴,而陈宴也不去问他。

    良久,魏小君接着开口,但这一次,他的话里含着淡淡的悲哀和若有若无的笑意:“当年主君带着全族出战,要在三十万大军的包围中杀出一条出路来,最后,八千人的陈氏尊格台家只有三个人逃到了兀鲁合海峡,这三个人带着一个奴隶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多天,快饿死的时候,终于抵达了东陆,活了下来。”

    “这三个人就是当时十七岁的陈轻舟·合丹罕·尊格台、您的姐姐陈清玄·可疾云·尊格台从及刚出生几个月的您,而那个奴隶就是我。当时您只有一只猫崽儿那么大,”魏小君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猫崽儿的大小,“可疾云公主用带在陶罐里羊奶把您喂大,一路上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松手,我和合丹罕殿下则拼了命地划船,谁也不肯先歇,结果真到了东陆的时候,我俩都累得快去见苍青天神了,还是可疾云公主把我们两个大男人拉上去的。之后我去看北陆和东陆的地图,才发现我们当时偏离了航道,走了很大一个弧形,所以才会那么艰难。”

    “后来的事,您大概也都知道了。当年正逢荒年,我们就混在灾民的队伍里,从云州一路走到了中州,合丹罕殿下在中州参军,把我们安置好,头几年很艰难,一个人的军响却要养一大家人,所以我和可疾云公主就一起出去找工补贴家用。公主聪明,愿意下苦功学东西,还是北陆最美的姑娘,人人都喜欢她,所以很快她就插入了中州数一数二的赌坊的一个场子里当管事,我手脚粗笨,做不了什么,但我的刀好,十个华族人一起打我也赢不了,我就跟着公主,给她当打手。”

    “之后日子越来越好。殿下娶了夫人,成了家,在军中也当上了参将,虽然不算显赫,但已经是平民参军中的奇迹了;公主的势力也越来越大,最后把做掉了坊主,取而代之……”

    魏小君絮絮叨叨念了很久,其中很多陈宴知道,甚至亲身经历过,但他没有打断魏小君,静静地听他讲那些从前的事,言语中的温柔和欢喜多得要溢出来。

    “说了这么说,其实只有一句话。那颜,我们都是含着苦、咬碎牙才走到现在的,我说句不敬的话,我贵由是把三位殿下看作家人的,而您年纪小,又是从小吃苦长大的,如今日子好起来了,我们当然不想让您犯险。”

    “我们把该打的仗打完了,把这功业给那颜,从此陈氏尊格台家的后人再不受我们受的苦,我想,这也是合丹罕殿下和可疾云公主所想的吧?恕我说一句,在我们眼里,那颜还是孩子,那又哪有让小孩上战场拼杀,大人却躲在帐篷后边的道理呢?”魏小君认真地看着陈宴的眼睛,满是长者的关切之意。

    “我明白,哥哥、姐姐,还有贵由将军,你们都是为了我好。”陈宴缓缓开口,眼神清澈,“可我不能总被你们保护着,我也有想去保护的人啊。”

    “我是那颜,所以有你们保护我;可别的人呢?我的狼呢?谁会去保护他们呢?如果没有人,那么我就去保护他们。只有强大的人,才能保护他人,而永远活在羽翼下的雏鹰是没法强大起来,学会飞翔的。”

    陈宴倔强地仰头看着他,天神洒下光落在他身上,仿佛黄金,“贵由将军,我也会保护你的,保护蛮族,保护故土和祖宗的坟墓。”

    魏小君怔住了,他看着这个他几乎看着从婴儿到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最后长成一个少年的那颜,忽然很想俯下身去抱一抱他,可又觉得那张脸上的神情不容轻侮。

    他想对这个孩子说哈哈别傻了什么保护弱者的鬼话都是胜利者粉饰太平的扯淡玩意儿,哪有人能为了保护别人,而以那样的隐忍和残酷去实现帝王的伟业呢?想保护别人,就得握住至高的权柄,而通往它的路从来以你至亲的白骨和你仇敌的尸骸建成--以你的那一点能力,只够保护那么几个人而已,哪里还看得见族人、故土和祖宗呢?

    可他最后从战马上落下,单膝跪地,满头的发辫扫在土里,恭敬而认真地向这个孩子行礼:“那么,就让我这个奴隶崽子,为未来蛮族的保护人,在马前开出一条血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