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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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破棘

    “砰!”

    霍辰把手中昂贵的瓷杯狠狠地砸在地上,茶水的清香和蒸腾的白雾一起逸散在空气中。

    这个年轻人还算英俊的脸庞狰狞的地扭曲,心里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害怕。他猛地抽出随身的宝剑,大声命令:“进攻!进攻!诛杀这个逆贼!”

    他的吼声在荒原上渐渐飘散,却没有一个甲士挪动哪怕一步。

    霍辰愣了愣,接着更加愤怒地咆哮:“你们都聋了吗?进攻啊!我让你们进攻!“他的额头上,小蛇般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但依旧毫无作用。

    霍辰带着怒气环视四周,却发现所对上的目光,都在平静中带着隐隐的讽刺和不屑,全然不似先前苏政还站在他身后时那般恭顺、崇敬。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这让他更加暴怒,而那份暴怒之中,又有苍白的无力从心脉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挥舞着宝剑冲上前,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满腔的怒气一点点地泄了下去,让他很想丢下剑,一路跑马回到侯府,继续做一个只会吟诗作对的闲散王爷。

    远处,魏小君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出并不算精彩的戏,也不忙于下令。

    苏政依然平和有礼的声音响起:“在我出发前已经下令,坚守阵地,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行动。而且在将军撕毁诏书的那一刻,我军的信使便已快马赶回王城,等到陛下任命的下一位将军到来,便会率军将贵部骑兵压回锦袭道,并用砖石封死出口。蛮族骑兵再也不会有机会踏入楚州的土地了。”

    魏小君将目光重新投向这个被夹在马背上的年轻夫子,笑笑,铁甲下的眼神透着森森的寒意:

    “在蛮族人眼里,我们的故乡北陆是由苍青天神的心脏变成的,在神的心脏中,孕育出了蛮族,所以我们最勇敢,这也是蛮族人对于‘蛮’的认识。”

    接着他话锋一转,“但你们华族人总认为,我们是凭一股蛮劲,野兽般活着的民族。”

    苏政没有接话,但他感受到了魏小君话中浓郁的杀气,以及对胜利绝对的把握,这让他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恶寒。

    “我们的铁骑兵穿越整个燕北草原只要一个月,青州的轻骑甚至在七天之内就能穿过锦装道,你真以为,全身盔甲、武器近八十斤重的楚州苦棘军,能比我们更快吗?”魏小君用戴着铁护手的手扳过苏政的脸,凝视他的眼睛,语速越来越快,眼眸萤萤发亮,仿佛饿狼,“王爷是草原上绝代的兵法家,从来以险兵取胜,一合之内斩将夺旗。这一击,我们要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明白我们的力量,让锦裘道口多出五万具尸骨,让整个楚州失去抵抗的勇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那副疯狂的样子中挣脱了出来:“我尊贵的王,以万人的骨血,染红战旗,马踏山巅,铸造神的名。”

    这句箴言出自蛮族史诗《邪台格》,是邪台格王击溃龟缩巴蜀的华族残军、统一九州后,那一代蛮族大合萨为他占卜吉凶时对苍青天神说的话。

    苏政当年读到这一段时,只觉得那股北陆的风挟杂冰粒和血腥从古卷中涌出,蛮族的王以千万人的白骨铺成通往上苍的小径,骄傲地站在神的面前,身旁是无数流星般的魂灵......

    而现在,蛮族新的王,或许也要去建立那样的功业。

    “狼和弓,已经准备好了。”魏小君松开手,扭头望向南方的天际。

    苏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偶有几片云彩飘过的晴朗天空中,忽然出现了几个上下翻飞的黑点,又有更多的腾空而来,随着它们的靠近,苏政逐渐分辨出那是食腐的秃鹫,正兴奋得上下翻飞,凄厉嘶厉的声音顺着风灌进耳膜里,没来由地叫人不安。

    “不……不对!”苏政猛地想起了魏小君的话,瞳孔微缩。

    楚人多善狩猎,而老练的猎人总是说,秃鹫是能带来好运气的鸟儿,因为它们总是为猎人指明野鹿和黄羊群的方向,可有时也得小心,这些黑羽的大鸟也常常跟随庞大的狼群行动,渴望狼群狩猎的血腥味,会兴奋地在猎物的头顶盘旋,投下巨大的阴影。

    一头一头纯白如冰雪的巨狼出现在了地平线上,狼背上是扛着苍狼旗、提着青铜大钺的少年。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小片,一大群恶鬼般的白狼!

    群狼以狼啸相互呼唤,最初数千道狼嚎此起彼伏地响起,充斥着一方天地,可渐渐地,啸声隐隐重复起来,最后竟兴余下一道狼啸,由数千张狼吻缓缓呼出,一如亘古。

    狼啸逐渐归无,转而是更令人心惊地、含在喉间低沉的咆哮,其中压抑着对血食的渴望。

    这些白狼已许久没有进食,双眸离散着幽幽的青光,涎水滴在苍黄的大地上。

    群狼先是小跑,紧接着大步疾行起来,最后四肢隐没在白影中,狂暴地冲锋,以远胜骏马的高速冲向楚军的后方。

    楚军在苍狼卫现身的那一刻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直到白狼身上的臊味浓郁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这些仿佛失魂的甲士才陷入了不可避免的慌乱中。

    在骚乱进一步扩大之前,数名军官立刻放声大吼:“整队!后方重枪营准备……可随着风一样的呼啸声,他们未出口的话都再没有机会说出,长达三尺三寸的狼牙箭贯入眼眶,一击摧毁了整个大脑。

    苏政的眼神惊惶,再不复淡然,恐慌驱使他极快地扭头,正对上数百骑黑衣长弓的年轻人一齐从背后的箭囊中摸出一支新的狼牙箭搭在弦上,这些年轻人中,唯一一个身着白袍的年轻人异常显眼。

    看见苏政回头,他还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苏政却仿佛落进了深渊。这个人,他也认识--“梦授道人”姚散。

    “鸣骸鸟”,是这支军队的名字。由姚散亲手建立的五千人骑射军,这些年轻人骑着自己从小养大的战马,背着五十支亲手削制的狼牙箭,不带刀也不着甲,在战场隔着两百步就挽弓,用一支箭夺走一位尊贵的人的性命,而陈轻舟也曾运用这支军队有序地屠杀了敌人的将官、传令兵和执旗兵,使敌军陷入无人指挥的绝境,接下来的轻骑像围猎野马群一样屠杀那些失去领导的武士。

    铁浮屠、苍狼卫、鸣骸鸟,蛮族的精锐在同一天,踏上了楚州的土地。

    苏政的嘴唇颤抖,脸色乌青。

    他做了一场豪赌,赌隔着数千里,蛮族的主人不敢将全部兵力投入到未知的战场上。

    但他低估了煜王南下的决心,这位战功彪柄的王爷根本不打算给宣绪皇帝任何机会,他不会承认他的皇帝身份。煜王想要的,不是趁机南下掳掠,而是整个楚州,乃至更多!

    习惯于服从军令的楚地甲士在失去了几乎所有军官的情况下,未能及时调转枪尖抵挡饥渴的苍狼卫,广阔的后阵中只有寥寥几百支铁枪孤零零地等待着自狼,更多的人将后心完全暴露给了凶狠的狼骑兵。

    最终,从雪崩之势降临的苍狼卫强硬地切入了楚军本阵,惊惧地甲士用铁枪去刺它们,却被它们以诡异的弧度扭开,狼骑兵接着落巨斧,裁纸般轻描淡写地切开了若棘军引以为豪的重铠,饥饿的巨狼瞬间把他们扑倒,利爪从重铠上的缺口上探入,生生地挖出还在跳动的心脏吞吃,狼骑兵发出狼一样的啸声,寻找下一个目标。

    数千匹白狼向着同一个方向突击,转瞬间,在那个方向上的苦棘军士已经覆灭了将近五成。

    面对这样凶残的杀戮,精锐的苦棘军依然坚持着没有崩溃,前阵的甲士开始自发向后阵支援,重枪紧集得连这些灵活的巨狼都无法穿过。

    苍狼卫的势头隐隐被压住了。

    忽然,蛮族大军中响起了震人心魄的号角声,紧接着是连成一片的拔刀声,那股至刚至锐的劲气仿佛要把天地都斩断。

    魏小君重剑遥遥前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纵马疾驰,咆哮声震耳欲聋:“铁浮屠,冲锋!”

    大队的骑兵从大军中穿出,这些骑兵有着全身具装铠甲,层层叠叠的甲片比起苦棘军也不遑多让,连那些高大异常的战马都笼罩在沉重的马铠下,口鼻里兴奋地喷出白气来。

    而铁浮屠手中的并非是寻常蛮族骑兵的狼锋刀或牙刀,而是长达一丈二、由乌钢铸造的巨大骑枪,枪尖上泛着令人胆寒的铁光。

    这就是蛮族的骄傲,号称“重骑兵皇帝”的铁浮屠,当它开始冲锋,仿佛神右手中的巨斧劈落,山川都要崩碎!

    数百步的距离,对于这些极北神骏来说,不过是瞬息之遥。

    冰冷的金属操纵着沸腾的血肉,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撞进了苦棘枪墙之中,靠前的几骑落下马来,而他们身后的铁浮屠沉默着踏碎他们,强行撕裂了苦棘的枪阵。

    铁浮屠涌入了脆弱的枪阵腹地,以密集的冲锋阵列推进,漆黑的骑枪上挂满了尸体和垂死的甲士。

    苦棘甲士纷纷放弃了长枪,拔出腰间的长剑,拼死扑上去砍杀,发出野兽垂死般的嘶吼。

    铁浮屠冲锋的方向和苍狼卫冲锋的方向相对,一旦它们交汇,整个苦棘军阵就会被撕成两半,只要它们向苦棘侧翼反卷,五万人就会被骑枪和巨斧包围,死死压制住,结局无非是被俘或全灭两种。

    而苦棘想要破局,只能侧冲攻入腹地的铁浮屠和苍狼卫,把它们围杀在阵中。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最后只会有一方站在战场上一一或者没有人。

    楚人骨子里的血性被唤醒了,他们咆哮,他们咆哮,他们挥刀,他们冲锋。

    这片荒原成了男人们的生死场,目之所及,皆是死亡与杀戮,置身其中,个人的生死已无关紧要,每个人都只想着在死亡前多斩下一个人的脑袋。

    但在铁浮屠和苍狼卫眼里,这不过是被捆好的猎物在临死前的反扑而已。

    外围的骑兵不再随大军一起冲锋,而是偏转骑枪,斜刺进苦棘甲士的反击中,依靠战马的力量和具装重甲,他们硬生生地从乱军中杀出,在战场之外汇合,整队之后又一次地冲锋,所到之处,甲士如野草一样倒下。

    中心的骑兵则因此被解放出来,这批并未交战的铁浮屠保持着冲击力,因此一拥而上的甲士根本无法阻止这批生力军,阵形被一层层突破。

    当铁浮屠与苍狼卫最终交汇时,苦棘甲士的士气终于崩溃了。

    他们发出痛苦而惊惧的尖叫,扔下手中的刀剑,水银泻地般在荒原上溃散,不顾一切地冲向南方。

    原本为构筑苦棘枪阵的密集阵列,现在成了他们的噩梦,远离中心战场的士兵喊杀着前冲,可身处一线的甲士已经明白了失败的注定,绝望的氛围催使他们拼命远离这些恶魔般的蛮族武士,两股对冲的力量猝不及防地相撞,瞬间吞噬了无数甲士,慌乱的重靴携着沉重铠甲的巨大力量雨点般落在被撞倒的人身上,连战甲都向下凹陷,发出濒死的号叫。

    这些勇敢的楚人,死于同伴的踩踏和推搡的人,或许比英勇的死于蛮族重枪和巨斧的烈士更多,就这样可笑的死去了。

    魏小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泼天的血腥,耳边充斥着巨狼撕咬尸体的令人不安的响动。他远远望着逃离一切的人群,抬起左臂悬在半空中,阻止了铁浮屠的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