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骑华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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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分军

    距战场八十里外,毒辣的日光下。

    数百骑庄严地伫立在大军之前,锦衣如飞骏马如龙,空气中只有炙热的微风从人群中穿过。

    阵列最前方的煜王骑在那匹他亲手驯服的极北神骏“绝影”,仍是一身重锦军衣,镶虎毛边的东陆重甲下,脊背挺直如长枪。

    他的手上抓着平日里挂在背甲上的厚脊阔刀,右手拇指扣住刀锋,把刀锋抽出一尺,再推回鞘里,不断重复。

    数万人就听着这单调凄厉的拔刀声,静静地望向远处黄土接天之地。

    煜王的马后,脱不花随手从一旁奴隶捧着的铜盆里拿起几块冰块,胡红塞进盔甲里散热,皱着眉头看了眼天上一团火似的太阳。

    燕北的冬寒暑炎,春秋短得像是小男孩撒在旱地里的一泡尿,扭头就消失在了土里,眼下四月中旬,接说是初夏,可日头已是很毒。

    随军的将军和大贵族都在这儿,一水儿的锦衣重铠,看着气派,可站在太阳底下,热汗泉一样涌出来,贴身的衣物被浸湿后紧紧黏在皮肤上,叫人恨不得把皮都扒下来。

    脱不花犹豫了一下,悄悄地带马上前,凑近雕塑般一动不动的王爷,小心地开口:“主子,贵由将军和古莫速那颜才带兵去了不到三个时辰,想来是赶不回来的,脱不花想是不是让一队人去催一催,主子和将军们先下去歇一歇,得久了,有些老人怕是撑不住啊……”

    陈拉舟微微偏头看了眼后方,已有几位年岁大的贵族萎靡在马背上,伸长了脖子大口喝着掺了冰块的冷酒,淡淡地说:“贵由·斡尔寒是我蛮族的铁驷,经历大大小小数十战,从来都是冲阵破敌的前锋,决不会在时机上犯错,而且他知道,我在等他。”

    脱不花给陈轻舟当了快十年的“伴当”,当然听得出主子话里的不容置喙,于是默默地退了下去,和松松垮垮地几乎趴在马背上的姚散并肩而立。

    看似目不斜视、一脸正直的脱不花和看似眯着眼睛、发呆走神的姚散,实际上都在努力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对方,像是两只在荒原上偶然相遇的孤狼隔着安全距离互相打量,考虑是扭走跑路还是把对面当晚餐。

    说实话,两人虽然都在煜王的帐篷里做事,但见面并不多,更谈不上熟络。

    姚散平日里管着燕北各地的大小事宜,每天送到他案前的信件能有上千,所以尽管他的秋暝馆就在煜王宫对面,也少有空闲能来拜会这对主仆;而脱不花几乎和煜王形影不离,今天陪着去围猎,明天跟在后边训兵,常年不着家,自然也不大能见识这位“白衣蛮相”。

    而且,虽然现在两人站在一起,但心里都明白,对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日后会走到哪一步,也犹未可知。

    漫长的煎熬后,无数人翘首以盼的那个身影,终于渐渐浮现在了地平线上。

    脱不花却紧皱着眉头,扯了扯缰绳,想要上前迎一下,另一只手已习惯性地攀上了刀柄。

    这实在太奇怪了。那是孤零零的一骑,身后全然没有大军返回的迹象,但那个武士手里却高举着铁浮屠的雷烈之山大旗,旗顶上由九条白狼尾绞成的大纛在风中咆哮。

    九尾大纛,蛮族最尊贵的旗帜,整个燕北只有四面,分别是煜王的双面狼大旗、铁浮屠的残雷大旗、苍狼卫的苍狼大旗以及鸣骸鸟的尸鸟大旗。

    这种在旗顶绑有野兽尾毛的大旗是三百年前的邪台格王最先使用的,他在自己的旗顶上捆着九匹炭火马的尾毛,象征自己征服九州的伟业,看到这面旗帜就意味着邪台格王驾临,方面数百里的万民都要赶来跪拜。

    苍狼卫的九尾大纛在与大军汇合时都不够资格被使用,可现在,一个骑兵却带着铁浮屠最尊贵的象征孤身赶向蛮族大军。

    这种极端的反常让脱不花很不安。

    那个骑兵在百步外勒马,摘下头盔挂在鞍上,从马背上取出了一个黄铜方盒,大步向着首位的煜王走来。

    脱不花死死扯着缰绳的手终于松开了。

    那是铁浮屠和阳沙帐的首领,蛮族战功第一的贵族,魏小君·贵由·斡尔寒!

    魏小君在煜王的马前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右手按胸行礼:“主子,贵由得胜回来了!”

    陈轻舟淡漠的神情中终于涌出了些许笑意,他从绝影上一跃而下,双手扶起打了胜仗的将军,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贵由,我蛮族横扫东陆的第一战,你做得很漂亮!”

    陈轻舟顿了一会儿,接着抓起魏小君的手举向空中,大声宣布:“贵由将军回来了!阳沙帐和铁浮屠得胜回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蛮族武士中爆发出山呼般的欢呼和狂吼,他们按照草原上的习俗高呼着魏小君的蛮族名“贵由”。

    这是对勇士的崇拜和尊敬,也是蛮族人对“蛮”的敬畏。

    如春山般柔美的无数少女从阵后走出,层层排开,她们柔软的手中捧着华美锦绣的织品、流光溢彩的金器和温润如脂的玉壁,一时间奢靡的宝光流淌在贫瘠的土地上,晃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

    脱不花微微吃了一惊,蛮族不善纺织和手工,这些华丽繁复的器物都要用无数的皮毛和马匹才能从东陆行商的手中换来,像黄金一样珍贵,居然直接赏赐给了一个奴隶出身的贵族将军。

    他扭头看向身后,大贵族们一扫之前的疲懒,死死地盯着她们,呼吸都不自觉地粗重起来。

    这是一笔贵族也眼红的财富。

    陈轻舟放开了手,微笑着说:“这些,都是给你的。”

    魏小君脸上却没有什么欣喜的神情,他后退一步,躬身行礼:“主人赐给贵由这些,我心里感激,但贵由想把这些,都分给阳沙帐和铁浮屠的战士们。”

    陈轻舟沉默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动,凄寒的血色瞳子中终于有真实的笑意显出,点了点头:“好!财宝金银算什么,蛮族夺取天下要靠的,还是这些勇士!贵由,你做得很好。”

    “另外,这是那颜托我带给主子的,”魏小君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黄铜方盒递给陈轻舟,“那颜说,就以这个作为他在这一战中的功勋,请主子换成乌铁送到那颜在出云山的狼穴里去。”

    陈轻舟脸上的笑依然淡淡的,接过方盒,轻轻打开了它。

    仿佛在他意料之中的,方盒里铺着红锦,一颗头颅静静地躺着,但它的表情却不平静,脸上的肌肉因惊恐拼命地收缩,最后狰狞地僵死,全然没有它主人应有的体面

    陈轻舟揪着它的头发提起来看了看,颈间的切口开脆利落,平滑如镜,显然是被人一刀就斩落的,看起来杀死这个人的武器极为锋利沉重,使用它的人更是有着绝大的力量,砍下一个人的头对他来说就像砍下一颗放在砧板上的鸡脑袋一样简单。

    看到这儿,陈轻舟满意地微微颔首,把头颅放回方盒:“是苦棘军的首领平远候霍辰的头吧?古莫速会向我讨东西,想来是他亲自砍的了。”

    “是,在两军接阵之前霍辰就带着亲卫逃走了,后来那颜追了快五十里地才拦下了他。”

    陈轻舟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说话,那对暗含刀光的眼睛却紧盯着魏小君。

    魏小君没有多想,双腿跪下,额头重重撞在地上,半晌,沙哑地开口:“古莫速那颜已亲率苍狼卫深入楚州内陆,直指楚州首府临安城。”

    见鬼的!

    陈轻舟背后的脱不花在心里狠狠地咒骂,手心里全是湿黏的汗,不安地攥着马缰。

    谁都知道煜王有多疼爱这个弟弟,他的尊荣是历代都少有的,而且,最重要的是,煜王没有子嗣!将来继承煜王的怅篷的,很可能就是那颜,可现在那颜孤身带着区区三千苍狼卫闯进了有超过三十万驻军的楚州!贵由竟然没有拦住他!

    整个蛮族大军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的气氛,渐渐沉寂,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到底是尊格台家的孩子……骨子里流着狼血啊…”陈拉舟淡淡地抛下这句话,如一只飞掠的鸿雁般跨上绝影,转头消失在了人海中,他所到之处,人们都敬畏地退后行礼。

    姚敬注视着他的背影,耸了耸肩,双腿一夹马腹靠近仍跪在地上的魏小君:“贵由将军,起来吧。王爷早料到了古莫速那颜不会甘心一辈子都跟在他的袍子后面。你现在要做的,只是带上你的军队,也像那颜将做的那样,征服楚州。”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眼睛笑得微眯,带着点促狭的意味:“至于古莫速那颜的安危,将军是不用担心的。可疾云公主已经在路上等着他了。”

    魏小君错愕地抬起头,如面具般沉闷的脸上显然易见地,裂开了无数裂缝,把他的惊疑、焦急和少年春日般的欢喜展露无遗:

    “公主回来了?那和西陆的交易达成了吗?不对那不用说了.…...公主受伤了吗看起来瘦了吗?应该会瘦很多的,听说西陆人很少吃肉整天就啃些菜叶子吃,这嘴里不得淡出鸟来,对了姚敬你知不知道..….”

    他的话短促而快,全然不像平日里的沉默,为了防止他继续刨根问底,姚散干脆打断了他:

    “停!我知道的未必比你多多少,想知道得去问王爷,或者等三军会合攻破临安城的时候将军亲自问一问公主,自然就知道了。马上要开拔出发了,我可得先走了,将军也抓紧时间回阳沙帐去吧。”

    说完,姚散逃似地蹿了出去,走之前还不忘把一张地图塞进魏小君怀里。

    “欸!你.….….”魏小君探手想抓住姚散的袖子,可慢了半拍,只抓住了姚散袖口滑出的那张地图,一转眼,人已经钻进了大军后面。

    肚子里弊了不知道多少问题,可魏小君只能奋力把它们又咽回去,转瞬间又恢复成了严肃沉默的蛮族将军。

    他静静地吐了一口浊气,把目光移到怀中的地图上。这幅地图是用牛皮纸造的,看起来年岁不短,纸面是褐黄的,画师用朱砂绘制出了整个东陆一十二州,即便多年后看来,依然艳丽如鲜血。

    但在“楚州”的位置上,却有人用墨画下了三条长线,破坏了这幅地图的构显得突兀而生硬。那墨迹不是新的,几乎融于纸张,和地图本身的年纪也不会差多少。

    魏小君把手指在这三条线共同的起点上--锦裘道口,随后,一条线没着边疆蜿蜒而行,避开了所有的人烟,最后刺进了荆州。

    另一条线则一路穿过重城大营,最后停在临安城脚下。

    最后一条线诡异凌乱,有着巨大的弧形和转折,不过真好与上一条线相反,硬是走冤枉路也要绕开高城深寨,但最后也来到了临安城。

    魏小君的指尖一次次滑过纸面,心里渐渐明朗起来。

    他心里一边想着,一边打开了卷起的地图末尾,忽然,手上的动作一滞。

    那末尾的空白处,写着一行蝇头小楷:“江荆繁华,得之可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