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寺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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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兑夫人

    已经很晚,兑夫人还没有入睡。

    她每天都睡得很晚,这不太好,眼皮旁边又多了几条细纹。在二十多、三十多岁的时候,一切似乎都唾手可得,但往往有一个看不见的节点出现,让一切变得费力很多。先要选角度,然后是光线,很多都不复当年般自然。

    只有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才能看到当年的自己。眉目之间,似乎还有几分少女的羞涩,但那已然是二三十年前的事,现在,只见一个修饰得过于成熟的女人。描着眉,涂着粉,穿着掐腰的袍子,勾勒出曲线。

    这是一个很会迎合的女人。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居上位时自在,居下位时不自在;另一种则完全相反,处在下位时极其善于逢迎,从而被上边所看中。有的人在得势的时候,春风得意,喜宾客,然而一朝或贬损,就不知该如何自处。很明显,兑夫人不是这种,她在任何情况下,都会往上搭线。

    “还没睡吗?夫人,要不要吃点宵夜?”窗外一个人低声问道。

    “那就一碗海带米线吧。”兑夫人不经意地说。她对海带有着天然的喜好,海带丝放在砂锅里细火慢炖,放入米线煮上十来分钟,然后浇上红油辣子和小葱,趁热拿过来吃。虽然晚上不适合多吃,但在寒风刺骨的夜里,偶尔来上一碗,也是美事。

    片刻,热乎乎的海带米线端了上来。那人又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出去。

    兑夫人低头开吃,美味得几乎把脸放在碗里。她从来没有发现今晚的米线有如此美味。砂锅炖出来的就是比大厅里中午吃的对味。只有在属于自己的晚上,她才能放下心来吃一些东西,补充些能量。

    最早来到水月寺的时候,地处中部,四周环山,到了冬天大雪封山,新鲜蔬菜就是最奢侈的东西。只有一瓶麻辣鲜,可以拿来拌饭,或是夹馒头吃。那时才几块钱一瓶,价格多么划算,冬天雪花纷飞的时候,一瓶麻辣鲜,还有暖和的火盆可以解决很多困惑。

    所以说这些年走过来也不容易。她现在,几乎仅有的对立面就是随夫人,说到随夫人,她的心逐渐复杂起来。自己不是个会做事务的人,不算太能干,只是在为人的方面,可能比旁人长袖善舞多一点,是那种雁过拔毛的类型。尽管如此,如果没有几个能做事的人来帮手,能喝到的肉汤就会越来越少。作为水月寺数得出来的实权层,她当然心知肚明,在任何情况下,盘子做出来才是第一位的。

    炼丹房的核心就被攥在随夫人手中,那个老辣的女人。她在这里呆了几十年,其中的秘方从未真正到手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完全掌管炼丹房,又该如何应对?还是说永无这个可能?

    随夫人不会放手的,如果没有炼丹房,她就什么都不是。想到随夫人,她感到这些年双方何尝没有相同的处境,都要面对青葱的冲击。对此,她的办法就是在自己所管辖的范围内,尽量找一些既有姿色,又不是很逾越的人;而随夫人对她这种类型很是严加防守,绝对不会用那些招摇过市之辈。

    真是小肚鸡肠,兑夫人冷笑一声。殊不知世上很多事都是防不胜防。她已经吃完那碗海带米线,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晚上吃的略有些多,需得走动走动,才能消化。

    外边门轻轻敲了两下,刚才端海带米线的人低眉顺眼地走进来,准备把盘子拿下去。

    “有什么新鲜事吗?”兑夫人随意问,她本来不指望这么冷的夜里还会生出事端。

    但对方带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随夫人门口的那谁消失了。”她面无表情,说出那个小头目的名字。

    “哼,他活该。”兑夫人攥紧了拳头,已经有好几次,自己暗示过那个男人,如果到这边来,总有些好处给他。多给几个人让他带,分的油水也会很多些。没有想到,对方却纹丝不动,情愿呆在随夫人那里。

    却是为何?哪里有不对劲的。她想到哪怕在几年前,自己提出来的请求,几乎没有人会拒绝。只要抬起头,不经意地甩甩头发,然后眼波流转,盯住对方。美目盼兮,没有哪个男人能够逃过。但那个时候,自己看上去又软弱,又成熟,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如同庄稼长到最浓的时候,或是酿好的一坛美酒。

    现在要很用一些力气,才能达到效果。本来兑夫人想到的是自己对炼丹房的活实在过于生疏,因此想要找一个稍微近些的人,过来侧面打听。但随夫人对炼丹房盯得很紧,轻易不能得手,所以只能曲径通幽,从外侧入手。

    “这不关您的事,夫人。”那人好像知道她的心事,说出来一个名字。“是因为她,那谁才不愿意离开随夫人那边,当然不是为着随夫人的缘故。”

    “哼。”兑夫人有些恼羞成怒,她想起来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平常的女人,可以说是不起眼,本分的那种。可见感情自有定数,谁能击中谁的心,并不是通过刻意的安排能做到的。

    “你下去吧。”她冷冷地说。

    对方温顺地出去,拿起盘子,没有多说一个字。

    此刻,兑夫人终于如同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回到座位上。她的目光从旁边的镜子里已然准确无误地看到自己的脸庞,如果没有暖光的衬托,脸上的法令纹会显得皱了些,和二十多岁的朝气蓬勃的青葱们自是无法比,哪怕是三十多的姿色平平之辈,往常她并不会放在眼里,现在也会因为年轻个五六岁而更加有吸引力。

    但这又能怪谁呢?她在年轻的时候,已然用姿色拿到了最多的牌面,分到最多的肉汤,享受到能够触及的最好的一切。女人,有些人的巅峰期在二十多岁,过了之后就如同花期般,要再支撑才能有些色彩;而有人的花季却在三十多岁,二十出头时,举手投足之间还没有太多的成熟感;只有天赋迥异的,才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弯道超车,体现出无与伦比的后发制人。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无论是有光泽的长发,还是没有皱纹的脸,都需要精心的打点以及极其自律,而清澈的眼神更是只有衣食无忧才能做到,否则,就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好在,兑夫人现在已然做到。虽然这一次让她有些小小的挫败感,只有用活该几个字才能表示出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不识货,不识货的人多了去,只要关键的人等识货即可。

    现在已经很晚,她慢慢地放下发髻,顺滑的头发上边发出独特的香味。本来,作为四十大几的女人,接近五十岁,能够保持这种柔滑是不太可能的,看来还是仙丹的作用,几乎可以让时间停滞。兑夫人迷茫地想到,那也要永远保住现在的这个位置,才能保证有陆续不断的仙丹供应。她的皮肤还是很娇嫩,除了有几条法令纹,如果不细看,和三十五岁左右也没有太多的区别。年纪相等的女人,如果一个看起来老五岁,这是很容易的事,而另一个貌似年轻五岁,这一来一往,期间的差距可以达到十岁之多,几乎是一辈人的差距。

    换句话说,要看上去永远在三十五岁左右,还是逐渐接近五十岁,但凭兑夫人的个人造化和迎合,是否知情识趣,以及拿住关键的那一位。

    时间不早,她准备入睡,不然第二天的脸色会受到影响。虽说有仙丹,自己也要多加注意才说得过。手边有一瓶珍珠蜜,还有一盒杏仁膏,兑夫人想了一会,还是用的杏仁膏。玉雕般的小盒子打开,很小的一块膏,抹到脸上即被吸收。

    “睡吧,太晚了。”灯光即将被关掉之时,她听到外边隐隐约约传来蟋蟀的声音。这都几月了,还会有蟋蟀?兑夫人摇摇头,她想到只有夏夜才会听到蟋蟀,而现在俨然已到严冬。但这蟋蟀声叫的让人心烦,“够了,和随夫人相比,我只是得的好多一些,没做过那么些亏心事。”兑夫人翻了个身,心想。她站起来把窗帘的缝隙拉得更紧些。突然在此时,听到门口有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她大声地问。

    对方没有应答。是倒茶的吗?但她随即想到,现在夜已深,无论如何不是喝茶的时间。

    兑夫人披上袍子,走到门边,透过缝隙看过去,是一个熟悉的声影。

    她轻松很多,妩媚地笑了笑,把门打开,让对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