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寺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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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热茶

    随夫人坐在屋里,到处都暖烘烘的,面前点着一盏灯,还有一杯上好的热茶。

    她的目光停留在茶的上边,的确,有很多年没有喝到这么好的茶。在大雪封山的时候,新鲜的蔬菜还有时兴的茶都是最受欢迎的硬通货。水月寺能带给她这一切,但这些都是应得的,自从第一天进入这里,就是从无边的博弈中拼出一条通天大道。

    当时,她还很年轻,住在最边上的厢房,每天勤扒苦挣地干活,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早睡早起,以此保持不多的精力,还有突如其来的疲惫感。在人群中,并不是最起眼的,远远不是。然而挑战远比来得更多,内耗无边无际。住在旁边的人开始晚上很晚回来,如果单是如此这般倒也罢了,她也深深地可怜别人,谁不是挣一碗饭吃呢?但是不,很快就感受到对方把怒气发泄在周围无辜的人身上。首当其冲的就是噪音波的冲击,从夜里返回那一刻一直到早上,带着一种自己只能夜里回来,因此让周围人也睡不好的恨意。

    她也没有办法,忍耐了一段时间,忍无可忍。终于在一个清晨,也大声地放起曲子。这是公平的事情,如果夜里注定要听到噪音持续,一定要被迫醒过来,那就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让对方也感受下从梦中被陡然拉醒的滋味。

    似乎有效,对方夜里收敛些,可以回复到以前。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早上不听曲子,足够公平,都各退一步,睡个好觉。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没过一两天,噪音卷土重来。对方但凡在外受了气,回来后势必要三番五次发出刺耳的声音把人吵醒,好像不这么做就不能消心头之恨。莫名的恨意不能用在对付出手的人身上,而只是用来压榨无辜且不明所以的人。

    自从这一刻起,随夫人渐渐领略到博弈论的要领所在——如果自己忍气吞声,几乎每个夜里都会被吵醒,而早上又因为担心夜里变本加厉从而不敢做出反击,对方只会越来越得寸进尺,以此作为拿捏的本钱。

    博弈,博弈。她看着手上带的硕大的镯子,上边缀着一颗颗巨大的宝石,发出沉甸甸的光,货真价实。如同一个四象限般,她已然住手,对方却不停出击,这是对自己来说最为损耗的局面;而她住手,对方也住手,固然是双赢,但这种局势并没有发生,隔壁的并不是这种知道公义所在的人,或是说装作浑然不觉。对方如果真有起码的礼义廉耻,之前那些困惑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她不能停止反击的步伐,不,一刻也不能够,不能把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上。

    在一个星期后,隔壁的嘈杂噪音果然消失,年轻的随夫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泡了一杯热茶,坐在那里喝起来。手不能软,在这起事件中,至始至终她是被动还击的。夫子说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如果以德报怨,那又以何来报德?

    自从那一天起,隐忍两个字就彻底从随夫人的字典中消失殆尽,她一天比一天更能抓住事情的核心所在。也正因为此,水月寺的掌门发现她的突飞猛进,在反复比较和揣摩后,逐渐把重任交到她的手中。

    但是,还有旁人的存在。事情不是没有竞争的,在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随夫人叹气,又泡了第二杯茶,水气袅袅升起。

    一个明显的漏洞就是,她忽略了兑夫人的存在。

    当时水月寺能人辈出,各路人材如同过江之鲫般荟萃于此,想要拔出同列,难上加难。即使是核心的人员坐在炼丹房中议事,也不能保证见解高出同侪,或是得到足够的赏识和倚重。谁又能入得了谁的法眼?

    那个时候,兑夫人最初只是在食堂中做事的,没有洗过盘子,因为面容姣好而做的结账的活。现在回想起来,对方的确是个很体贴的人,温柔得如同解语花般,总是笑眼盈盈,眼波流转,在结账的时候,碰到关键人等,还会贴着站,或是制造些不必要的接触。一点一滴地,她用的钓,以钓为攻,逐渐挤了进来。在食堂中不过呆了半年,就很快调进炼丹房中。

    这个速度的确出类拔萃,连升几级,从此在炼丹房中也有她的一杯羹。虽然在进行核心事务的商议时对方从不多言,但每次即使只有三粒丹,发展到最后也有她的一份。

    想到这里,随夫人感到有些凉意,屋里虽然很暖和。一定有些什么是她从一开始就忽略掉的,不然无端那些才俊,竟然都做了对方的垫脚石去。虽然如此,兑夫人的所有手段她自己都是做不出来的,包括温柔地盯着旁人说话,无端地突然甩动头发,以及站得很近。

    随夫人摇了摇头,她自己只能用双手进行排雷,很多关键节点上必须要做出老道的反应才能过关,但这人却可以坐在那里轻轻松松喝肉汤,不战而屈人之兵,看来各人但凭本事吃饭。而且,就算没有兑夫人,也会有另外一个层面的存在。万事万物都是不断转换的,很容易就会有一个对立面的产生。

    夜已经很深,她在水月寺中有没有亲近的心腹?不见得。根据几十年来的经验,人的要求是会不断上升的,所以随夫人很有策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换一批人来做事。如此一来,功劳就会从一个点转到另一个点的上边,而不是积累到某个特定的人身上。从而在根部就消除潜在的威胁。

    她看着门口的小头目,心里有些松动,但却从来不会动恻隐之心。已经有很长时间,她的心没有被触动过。夸耀是不对的,在她自己处境堪忧之际,并没有雪中送炭。那个人在这里做的时间有点长,已经有一两年的时间,渐渐可以摸得到炼丹房的门槛,而且旁人发现他越来越能干,这就不是一个很好的迹象。她,随夫人,是不能容忍有更能干的人出现的。旁人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她在这里做的事情也不无随时清零,然后出局的可能。

    “进来。”随夫人简单地说。

    一个沉默本分的女人出现在面前,对方披着长长的袍子,这是个看上去很平常的人,容貌并不惊人,很明显,不大可能走兑夫人那个途径。

    随夫人站起身,打开身后的橱柜,上边还挂着沉沉的锁,看起来很是神秘。她在里边找了找,拿出一点琥珀色的液体,用热水冲开来。

    “天气太冷。”她很亲切地说,“外边冷,拿给门口的那谁喝一点吧。”又和蔼可亲地补充道,“这都是别人送来的补品,喝都喝不过来。”接着随手拿起一个干货礼盒,里边都是放的水月镇上最贵的山珍,有香菌和木耳。

    “拿去。这是给你的。”

    “您太客气了。”那个女人平静地接过来,并没有太多的反应。随夫人的橱柜的确好像宝箱般,里边放着很多的物资,但看起来仅此而已,无非是几块糕点,一点山货。

    她拿着那杯饮料往外走去。

    小头目看到她,有些疑惑,“这是?”

    “随夫人给你喝的。”接着,她把山珍礼盒也递给对方,“这是我给你的。”

    “却是为何?”

    “没什么。”那个女人平淡地看着远处的群山,眼中好像看得到又好像看不到对方,“你劳苦功高,最近离炼丹房越来越近了。如果有一天能再进一层,不要忘了我们。”

    “哪里的话。”那人接过来,心里舒坦些,他端起热饮一饮而尽,又热忱地说,“其实兑夫人一直在暗示,想让去她那边干活,但我一直想着你在随夫人这边,不愿挪个窝子。”

    上边月色正好,清冷地照过来,那人心略微一动,“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就算能进炼丹房,又能如何?”

    那个女人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开,“已经来不及了。”有心的话,为什么不早点说呢?

    她往前走了两步,既有些冷,又有些疲惫,听到身后渐渐没有声音,一颗豆大的泪珠不由自主地落下。

    随夫人从窗帘里看到这一幕,人心是如此之复杂,她下意识地冷笑一下。现在已经越来越不容易分辨出老实的人和不老实的人,忠诚的人和另有打算的人。所以每过上一段时间就应换一批人来做,才能把这些潜在的变量尽数弄平。

    月光在水月寺的上空徘徊,投下一根长长的影子。

    岸芷正在睡觉,这天晚上她睡得很早,不知为何。可能是因为没有喝那碗老鸭粉丝汤,也可能因为感到第二天就会看到一些变动,所以心中有事,压力大的时候人反而睡得更熟。但突然隐隐约约地醒过来,好像听到外边有人低声叹气的声音。

    “不要出去看。”她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