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爻一路跟在姑娘的身后，那双还有些模糊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身前人白色的衣服，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她看丢了。

    脚下的触感也不同于刚才，那种泥沙和鞋底相互摩擦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现在的他像是踩在一块看不到边际的巨大地砖上一样，平稳且没有丝毫凹凸，唯一的异样，就是听不到自己和姑娘的脚步声。

    顾爻并没有过于惊慌或是恐惧，倒不如说他这样不起波澜的情绪已经跟随他很久了，以至于都有些忘记应该怎么去高兴，怎么去愤怒，怎么去对别的事物产生情绪。

    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心脏似乎有在微弱地跳动，又像是没有在跳，但内心却是出奇的平静。

    四周是望不到边的黑暗，顾爻没有觉得这个情况很好，当然也不觉得太糟。

    他感觉有些东西好像随着他当时的纵身一跃一同砸在那块冰冷的地面上，融入地下，然后消失不见了，那像是一块石头，又像是一根尖锐的针，过去总是给他漫长绵延的疼痛，没有让他疼得翻来覆去，却时时刻刻折磨着内心。

    而现在呢？

    顾爻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样的事情都做了，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

    当时半边身子的疼痛奇迹般地没有让他感到恐惧，现在的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只觉得如同完成了一个背负万年的使命，到了这一刻，终于可以好好喘口气了。

    “到了。”

    听到姑娘没有起伏的说话声，顾爻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暂时脱离了出来，他先转头看了看身后，接着又扫了一眼周围，漆黑依然。

    这一路他都是跟着姑娘的，但路上并没有看到任何有标志性的东西，他们好像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就到了，又好像在黑暗中绕了很多的圈，顾爻实在有些分不清楚。

    没等顾爻回答，姑娘又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指敲了敲自己面前的东西，发出细微的响声。

    顾爻愣了一下，那声音很像是金属，可他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姑娘没有催促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已经很习惯于别人的犹豫与迟疑。

    顾爻抿了抿有些冰凉的嘴唇，又往前走了一步。

    忽然一道昏黄的灯光毫无预兆地照在了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好在光线并不算刺眼，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就马上看清了眼前的东西。

    那是一个灯牌，老旧且布满污渍，里面的灯光偶尔会轻微闪烁几下，而灯牌上贴着几个大字。

    “遗物收领所……”顾爻从上往下看，轻声念了出来。

    黑暗之中突兀的平房，让顾爻有些恍惚，他见过类似风格的房子，但那都是在他小时候了，放在这种地方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奇怪。

    它不够古旧，但也不够现代。

    像是被卡在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随后就被按下了暂停键。

    顾爻的目光落在姑娘刚才敲过的大门上，合金的竖向门把手，两个不大不小的方形玻璃窗，看着雾蒙蒙的，从外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大门的角落位置是生锈的痕迹。

    见顾爻走了过来，姑娘才不言不语地推开了大门，“吱呀”的摩擦声钻进他的耳朵里，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进来吧。”姑娘站在门里，朝顾爻招招手。

    顾爻还没往里走，就闻到了一股陈旧腐朽的味道，像是老化的书页，又像是未能散去的潮湿气息。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灯牌，遗物收领所是干什么的？他听说过失物招领所，这样的设置很多地方都有，但跟遗物有关的，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更何况，这里怎么看都不是活人待的地方，那么谁来收？谁又来领？

    “你要是想凭自己的脑袋想出来也可以，”姑娘的声音在顾爻耳边响起，“也省得我多费口舌。”

    顾爻立刻收回了视线，小心翼翼地踏进屋子里。

    屋里很黑，却能依稀看见里面东西的轮廓，老旧的装潢和摆设，真的让顾爻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想起他坐在爸爸办公室的角落里写作业，但心思已经飘到外面的球场上去了。

    “这是做什么的地方？”顾爻一边说，手一边朝面前的透明玻璃柜摸去，里面摆着几件东西，却看不清晰，就算他凑得再近，也依旧看不清楚那是什么。

    “就是外面你看到的字面意思。”姑娘回答得很简洁，像是根本不想解释一般。

    顾爻又望了一眼门边被灯牌照亮的位置，“就是和失物招领所一个意思吗？可是……这地方，除了我之外还会有人来吗？”

    姑娘绕到了玻璃柜的后面坐了下来，打开了柜子上的小台灯。

    “啪”，随着比外面灯牌要亮上一些的小台灯被打开，顾爻的耳中听到了清晰的时钟指针转动的声音。

    嗒，嗒，嗒，嗒。

    刚刚还寂静无声的屋子，一下子有了声音，倒是让顾爻有些不太适应。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时钟吸引走了，这个钟的钟面长得很奇怪，并没有足够的十二个大刻度，刻度与刻度之间的距离比他过去看过的任何一个钟都要大很多。

    顾爻皱着眉头仔细数了数，钟面的上下左右有四个大刻度，分别写着“壹”“贰”“叁”“肆”，而第四个刻度和第一个刻度之间还有一部分空缺的位置，剩下的部分又细细密密有着很多小刻度。

    姑娘的目光落在顾爻身上，开口说道：“这钟只有四小时四十四分，每一个大刻度是一个小时，小刻度是一分钟，你这样数要数很久。”

    听到这儿，顾爻停下来数刻度的手指，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感觉眼睛里全是钟面上小小的刻度。

    “至于你说的，这个地方还会不会有别人来，”姑娘坐直了身子，“当然不会，这就不是活人该来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顾爻听明白了姑娘话里的重点。

    “来这里的都是还有未尽之事，还有留恋的人，他们丢了什么东西，或者惦记着什么，没有办法顺利离开，就会来到这里。”

    顾爻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伸手指着自己，“可是我……没有什么留恋的。”

    姑娘抬起眼，带着微微红光的眼睛看着顾爻，说道：“你当然不一样，你是被别人抓来交换的替身，与你有没有留恋毫无关系。”

    “那我……”

    “对，”姑娘并没有让顾爻把话说下去，“是别人违背你的意愿强行把你抓到这里，换取了自由，而你就要代替他留下来，为另外一些你可能未曾谋面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尽心尽力，完成他们的愿望，帮他们寻找执念和留恋，然后让他们离开，而你……”

    姑娘伸出手指，轻轻点在顾爻的眉心，“只能一直一直待在这里，去碰那缥缈的机会，等下一个可以替换你的人。”

    顾爻闻言顿了顿，他并没有表现得很急躁，也完全不存在生气和愤怒的情绪，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一个状态，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只不过是对周边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东西反应都有些迟钝罢了。

    喜怒哀乐，好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从脑袋里溜走了。

    而现在的他，能更清楚地感受到，此刻自己内心的平静不需要刻意去控制，它就像是停在了死的那一刻一般，不会往前，也再不倒退。

    “上一个人，在这里也待了很久吗？”想了一会儿，顾爻才开口问道。

    “就那样吧，”姑娘坐直了身子，眼睛左右转了转，像是在回忆，“我对时间的长短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待得久了，有些东西就已经麻木了。”

    “不过你确实不太一样，之前的那些人总觉得这里是一个牢笼，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哪天才能停止，每天每天都迫切地希望找到替身离开，不是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吗？”姑娘关掉了玻璃柜台上的灯，钟的响声也随之停止，“希望越大失望也就会越大，重复得多了，他们就开始变得奇怪了。”

    说到这里，姑娘伸出手，在自己脑袋的位置点了点，“好了，带你去里屋看一看。”

    顾爻这时才稍稍愣了一下，屋子里的光线即使开了灯也没有多亮，他确实没有注意到还有里屋这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