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泰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过穷日子。离开厂以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没有谁比广泰人更爱自己的单位，更没有谁会领不到工资还饿着肚子空想未来。如果我们的烤肉店有这样员工，我会敬他是条汉子！”苏田说，“司哥，你知道广泰为什么会有这么忠诚的职工？”

    “是爱。对企业的感情。”司成达说。

    “那太虚了。”苏田摆摆手说。

    “是企业文化？广泰精神？”司成达又说。

    “这个嘛，算一点。”苏田说，“是广泰人的要求太低，特别容易满足！只要能吃饱饭，什么非分的想法都没有，心里太单纯了。他们没有想过住新房，没有想过开好车，更没有想过花天酒地。他们只想着能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不，不是过好，是过下去。”他言归正传，“《英雄贴》你怎么看？”

    “家里人召唤，咱也不能不吱声吧。”司成达说。

    “你，你有想法？”苏田惊讶地问。

    “我……”司成达改口说，“我去操作间叮咛一下，让师傅把肉和筋给分开喽，这两个玩意价钱不一样，可不能搞混喽。”

    说完，便朝操作间走去。

    几天后，司成达回到广泰家属院后，径直来到杨豪家里，他们围坐在小茶几旁边，杨豪妻子栗茹把一道道家常菜端上桌。

    “我给你们去拿酒。”栗茹说着就去找酒，可找了好一阵都没找到，然后一边解围裙一边抱歉地说，“酒没了，我这就下去买。”

    “算了算了，不喝了，你赶紧坐下吃饭。”司成达说。

    “我不吃晚饭，减肥。”栗茹笑着说。

    “你减肥？再减就瘦成纸片了。”司成达说。

    “没事，让她去。”杨豪说。

    栗茹带上门下楼买酒去了。

    “怎么办？回不回厂里？”司成达开门见山。

    “回！”杨豪刚一说出这个字，又说，“回去还能干啥？就我这样……”

    司成达看了看茶几旁边的拐杖又看看他的腿，叹了口气说：“唉！要是早点叫我们回去，你也就用不着给人家开车，就不会成了今天这样子。”

    “生活总爱捉弄人，你想要啥时偏偏不给，不想要时却又想给你。”杨豪说，“唉！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一个人对我是不离不弃。”

    “你说的是李工？”

    “他也是，算一个。”杨豪这下说出了本意，“栗茹，我老婆栗茹从来不会抛弃我，我也只有在她心里还算是个有用的人，她从来没把我当废物看。我出事后，她连夜从紫华跑进秦岭去医院看我的时候，都哭成了泪人，哭的死去活来，要不是她把我哭伤心了，哭清醒了，我真不想再活下去了，是她悲伤的哭声把我从奈何桥唤了回来。她没有多少文化，但贤慧，心疼老公，我不能撇下她，我呜呼了，她的后半生可怎么办？我在床上痛苦地躺了几个月，接屎倒尿的活全是她干的。家里已经没钱了，可她还要给我熬排骨汤，说喝这汤补骨头。我把这辈子的排骨汤都喝完了，现在一见都想吐。而她却从来舍不得喝，每顿饭都是馒头稀饭什么的，我劝她也喝点，她就冲着我一笑说：减肥！”

    一丝悲伤掠过，杨豪继续说：“那时我暗暗发誓，从此以后，我的余生我只为她一个人活，而且我还要比她活的时间长，等她有了头痛脑热，等她老的哪儿都去不了的时候，我这个瘸子就算爬，也要爬出去给她买药，照顾她，把我欠她的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她这辈子跟着我没过过几天好日子，本来在厂里也能凑合着过，谁曾想咱们的车间关停了，我就一分钱也挣不来了。”

    杨豪的情绪低落了，渐渐陷入了一种愧疚当中，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房间里，他当着眼前的挚友，把一个在心里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我不是真正的男人，我没有办法让她生下一男半女，没有办法让她体会作母亲的快乐和幸福……我们刚结婚几年后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我几乎跑完了所有的男科医院，可是无济于事，老天爷非要断我的后，非要让我把痛苦带给栗茹……这种痛苦是最折磨人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杨豪的眼角流下了泪水，“有一次深夜，我们抱头痛哭，我说我现在是这种情况，你还不如离开我，趁年轻找个人嫁了，生个孩子……可她却死死地抱着我的脖子哭着说，她爱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生不了孩子就生不了孩子，当不了母亲就当不了母亲，她不在乎，现在不在乎，将来也不在乎。她说她不怨我，这都是命，是自己的命也是我的命，这个我们谁也改变不了，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不要去改变，就让我们相依为命，过一辈子二人世界，一起慢慢到老、到死。”

    杨豪从小到现的每一件事司成达都知道，而此刻，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发小居然这么陌生。前半生顺风顺水的他，接下来的人生境遇怎么会这样坎坷？坎坷里还埋藏着隐隐的伤痛。

    “机加车间关停了，我六神无主，成了无头苍蝇四处乱蹿。你说咱们搞技术搞维修的，离开工厂手里还有什么猴耍？后来，我就给吴泰打了电话去她公司了。以前咱厂的子弟都把她当大姐大，觉得她富有，又有本事，直到出了车祸之后我才知道，她就一白眼狼！把什么责任都往别人头上推，连我的手术费、药费都不想给，更何况赔偿金？翻脸了，我们彻底翻脸了！”杨豪说，“有句话听过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不能直视——一个是太阳，一个是人性。”

    “栗茹真是个好女人。杨豪，娶这么个老婆，是你一辈子的福气。”司成达说。

    “是啊！这也是我能活到今天的原因。”杨豪说，“接到《英雄贴》后，要不要回厂的事我跟栗茹说了，她当然理解子弟对工厂的感情，但她也知道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是李工帮助了我，是他给了我重新振作的勇气。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那阵子，李工看过我几次，我残疾后，是他找黄牛的老板给我安排了工作。所以，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离开黄牛，离开李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