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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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同愁

    朝臣一致对外,将梁州来的寒门排挤到了溧县。本来他们想将许巽往偏远的州县赶,可陛下惜才,将许巽调离建康,去了最近的溧县。

    面对众人的诘难,顾喜有心无力。倘若他不是许巽的岳丈,那么他拼死也会护着他,可惜,顾喜是个避嫌远亲的人,他做不到护短。为此,朱氏气得三天不理他,说他害了女儿。

    溧县穷苦,又因河汛发了疫病,穷病交加,实在不是个好去处。许巽本不想携家带口,可雁宁不愿待在建康等他,她早早收拾好了行囊,带了家厮,要与他一同去了溧县。她平日里性子温软,但在这件事上执拗非常,简直毋庸置疑,也就是此刻,她有了当家主母的气派。

    顾雁宁心里有个疙瘩,她认为夫君被贬是她宴请苏夫人的缘故,谁知道那王邺也来了,将普通的家宴变成了会客。溧县穷困,夫君去了肯定要花精力治理,那时,谁照料他的衣食呢?她也有私心,万一真出现一个贴心的姑娘该如何?母亲的话依旧在耳畔回荡,谨防美婢。

    顾雁宁坐在马车里,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丛丛绿树,点点野花,郊外的空气也很清新。她轻抚着小腹,满脸欣悦。

    “乏了吗?喝点水吧”,许巽牵起她的手,爱怜地说。

    顾雁宁摇摇头,“才走几里呢,照这个走法,何时能到呀?”她担心赴任不及时会惹来朝臣参奏,那群人像猎狗一样,眼巴巴地等人出错!

    “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事”,许巽轻抚她的手,叹道,“做许夫人…很累吧?”,他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夫婿,自己被贬还牵连妻儿一起遭罪。

    “怎么会!”,顾雁宁反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的,我”,她两靥微红,含情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将头倚在许巽的肩膀上,耳语道,“我只喜欢你。”

    许巽心里一暖,他揽住了夫人,低语道,“我也只喜欢夫人。”他在心底发誓,纵使别人妻妾成群,他也只娶雁宁一人。许府只有她一个女主人。

    “你说,他是男是女呢?”,顾雁宁抚摸着肚腹,她已经开始期待了,他们的孩子该是多么可爱!

    许巽拥着她,温声说,“男女都好,男孩就让他习武,别像他父亲一样,文弱无力,惹人笑话。女孩呢,也该练练拳脚,遇到不公之事,可以自主。”

    顾雁宁笑了两声,“怎么都是习武,他父亲满腹经纶,他不能是个武夫呀!”,脸上漾着幸福的神采。

    “那么,他父亲教他识文,他舅舅教他习武,以后我们的孩子就是文武双全了!不对,他母亲还得教他识礼、通识人情,否则,人家姑娘是瞧不上他的!”,许巽也开始了幻想,他沉浸在一种亲密的情感中,他愿意为了这种情感抛弃一切,包括生命。

    “哈哈,女儿呢?就不担心别家公子冷落吗?”,顾雁宁笑道。

    她感受着他的温度,气息,这一切都十分美好。可越是美好,她就越是害怕,害怕他会死去,害怕这一切都是幻影,恍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谁敢冷落我家姑娘?我就是掀了他府邸也不会罢休!”,许巽笃定道。如此想来,岳丈的女儿却跟着自己受苦,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紧紧地抱住夫人,尽全力去爱她,呵护她。

    亲人相伴的路程不觉遥远,很快他们就到了溧县。戴勤早早地等在城门口迎接,他穿着褐色官袍,带了两个随从。

    “许少卿”,戴勤拱手道。

    “戴长使”,许巽回礼。

    戴勤说县丞感染了风寒,现卧病于榻。溧县的事落到了他的身上,“少卿一来,下官的担子就轻了许多了”,他开怀笑道。忽然,他意识到许巽是被贬来的,自己或许不应该这么高兴。

    见戴勤眉头微皱,脸上浮着无奈、拘谨的笑容。许巽宽慰道,“长使不必拘礼,待鄙人安顿好家眷便去探望戴县丞,届时还望长使带路。”

    “这是自然,自然”,戴勤连忙说,他往车上看了一眼,叮嘱道,“溧县西郊不要去,有一户人家得了病,夫人尊贵,小心为上。”

    许巽微愣,对他作揖“多谢长使提醒”。一阵恐惧袭来,他开始后悔将雁宁带来了。

    自从戴勤提醒他西郊有疫后,他将居所搬到了东巷,那里远离人群,寂静中带着闲适。东巷离县衙很远,但为了雁宁的安全,他宁可多走几里路。

    许巽定了一条规矩,府中任何人不得去西郊,不得与西郊人有交往。小厮女婢出门皆有记载,见过什么人,做了什么事,皆要记录在案。倘若有人违反,着杖刑,逐出许府。

    “巫山,你就在府中看着夫人,我整日在县衙,没有事的”,许巽劝道。这位忠心的侍卫偏偏不放心他,说要保护他。

    “夫人不也整日在府中吗?公子查验河渠,走访赈灾,修缮民居,怎么是在县衙呢?”,巫山辩解道。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虽已下山,但仍不敢懈怠功课,每日必要练上几个时辰。上次在公主寿宴上,他发现自己的功力后退了,连几个刺客都解决不了。

    “那你平日守在府中,我若出行,便许你跟着”,许巽退了一步。他总觉得做得不够,甚至有点草木皆兵了。

    巫山点头,他也退了一步。在府中守着。巫山平日坐在屋檐上,远眺往来的行人,俯瞰府中的小厮做活,又或是躺在屋脊上看云,飘来飘去,一朵撞到另一朵,变成了一大朵。

    夜空的星星对他眨着眼,闪着点点的光。天上也有人家吗,星星会不会是他们点的蜡烛,太阳出来了,蜡烛就熄灭了。那月亮是什么?

    眼前的月亮缩成了一个淡金色的点,沉入了她的眼眸中。淡金的瞳孔,奇异又熟悉。巫山坐起身来,他仔细思索着。

    淡金的瞳孔,淡金的瞳孔,他见过!巫山抚着脑袋,在哪里见过?除了夜宴上,还在哪里见过!

    灰白的乱发中抬起一张枯槁的脸,纵横交错的刀疤下,那是一只金色的瞳孔。铁链拴住了他的手脚,他在暗洞中喘息。“啊——”

    巫山浑身一激灵,险些滚下屋檐。光雾山,他在后山见过黄金瞳,不过,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

    “巫山?”,院中传来一声呼唤。显然,这剧烈的声音引来了大家的惊慌。

    “我没事!”,巫山喊道,他飞身下了屋檐,歉笑道,“不小心滑了一跤。”

    许巽也披衣赶来,“怎么了?”,别是山匪来了,苏家庄园被洗劫的事始终令他记忆犹新。

    巫山又解释了一通。不知怎么了,许公子自来了溧县,总是神经紧绷着,宛若惊弓之鸟。

    听到没事后,许巽安稳地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回去了。

    “公子,我有一事”,巫山喊住他,“想请教一下”,下山许久,他说话也不自觉的文雅起来。

    许巽拉住领口,问,“何事?”

    巫山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面带疑惑,“王家有个姑娘,她的眼睛是淡金色的,公子记得吗?”,想来,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王家,当时她带着面具,虽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巫山记得她的身影。在公主寿宴上,他一眼就认出她了。

    “王荼,她是王敦的小女儿,因患有顽疾,平日不常出门”,许巽答道,倘若不是郦阳长公主想将王家一网打尽,她也是不会出门的。

    “怎么了?”,许巽多问了一嘴。

    虽只有几个字,巫山仍是琢磨了一会,见公子问他,傻笑道,“我就是好奇,因为金色瞳孔很少见。”

    “观星台的人将这种异象称为诅咒,轻描淡写地害了一个姑娘”,许巽叹道。他才不信什么诅咒呢,无论他的孩子是什么模样,他都会爱惜。

    许巽的话钻进了他的耳朵中,一个可怜受欺负的姑娘形象浮现在心头,她淡金色的眼眸中充斥着泪水,像天上的银河。

    银河在天上蜿蜒,星星落在湖边,沉到水底,像深碧的瓷盘盛满了珍珠。

    一女子披着厚重的斗篷站在窗前,朱色的绮窗外有一棵海棠树。她拿起桌案上的烛台朝门外走去。

    侍女被这一举动吓住了,她们赶紧去拦着,“少夫人,外面风大。”

    “少夫人您不能吹风啊!”,侍女想拦,但拦不住。

    张宜华走到海棠树下,用烛光照起花来,粉的,娇美的,鲜活的。烛光也照亮她的脸,苍白的,憔悴的。

    她伸手轻抚花朵,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过。花,每年都相似,看花的人却不一样。

    “啪——”,烛台掉到地上,她吓得往后一退,幸好被侍女扶住了,她厌弃道,“连个蜡烛都拿不稳。”

    “少夫人,进去吧,小心着凉了”,侍女劝道。大公子云游回来了,但没有回府上,而且去了彩楼巷。府上的侍女小厮谁也不敢吭气,生怕说漏了嘴,惹得少夫人忧伤。

    张宜华摇摇头,侍女扶她立在树下,她黯然道,“九儿,我是不是很没用。”身为他的妻,没有为他生子,也没能留住他的心。

    侍女连忙摇头,她热心地说,“怎么会呢,少夫人将王家治理的这么好,换谁都做不了!”,彩楼巷的舞姬是上不了台面的,不然,大公子怎么没有娶了她,给她的名分。

    “那是…我太贪心了吗?”,张宜华又问。她有了尊贵的生活,夫君的体谅,有了阔气的排场,有了荣华富贵,她还想要什么?她自问,为何要与一个舞姬争宠呢?

    侍女思忖了片刻,她肯定道,“少夫人没有,少夫人想要的,是人都想要的,都想要的东西就是需求,就像鱼儿对水的需求,海棠树对泥土的需求!”

    张宜华被她逗笑了,“真是好譬喻。”

    见少夫人笑了,身边的侍女长吁一口气,她们劝说少夫人进屋,接着,讲了一些市井的笑话给她听。

    王启回来了。这算是建康城的一件大事。久在翰墨中发奋的仕子将诗篇文章恭敬地送到王府,请求批注一二。即便不是赞赏,也都因有王启圈点而骄傲。

    也有激灵的人,他们不去王府,却直奔彩楼巷。

    拂絮子见桌案上堆成小山似的文章,她皱了皱眉头,随手抽出一篇看,清汤寡水,署名雍州何揩;又扯出一篇,浓词艳语,署名郴州赵园。

    “怪不得夜间多怪梦,原是看了这些文章”,拂絮子掏出手绢擦了擦指间。

    王启坐在案前,笑道,“还是关外自在,高山风月,睡在草上也觉舒坦。”

    拂絮子坐在他对案,拨尘添香,“要走的是你,催促回来的也是你,真是一个难缠的人!”她假意嗔道。

    “陛下将建庙一事交予我,怎可长期不管呢?二来,听兄长说子渺要大婚了,做叔叔的自然要献礼不是?”,王启笑呵呵地看向她。在关外的日子养足了他的精神,现在他是神采飞扬,心胸开阔,见到什么都是美妙的,连那堆文章他也有耐心去读、去看了。

    拂絮子手一顿,将花形的香屑弄豁了一个角,她抬眼问,“娶的谁?”

    王启回忆了一阵,“好像是谢五姑娘,又或是谢六姑娘,总之是谢家的就是了!”当时,他正在垂钓,兄长寄来的书信他只是潦草的看了一遍,从笔锋上,可以看出兄长的急躁与愤怒。

    继嫂王氏在长公主寿宴上被刺杀,他听到消息时很惊讶,也很难过,虽然兄长与继嫂感情不深,但也算相敬如宾。

    “你们男人都一样,沾花惹草,处处留情,巴不得把天下女子都纳进房中”,拂絮子扔了银柄,用眼尾睄了他一眼。

    王启伸出右手,做出一个“打住”的姿势,“别诬陷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天下女子与我无关,天下男子我亦管不着。”他俯身捡起银柄,放在手中把玩。

    拂絮子瞥了他一眼,那射出去的眼神像是银柳叶,尖锐的,泛着冷光。她扶案起身,将窗户打开,一阵热闹袭来。她出神地望向街市上的小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忙碌的人群中出现一个精致的马车,随从五六个,抬着箱箧,一眼望不到尽头。建康城的百姓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排场不至于使他们惊讶,但引人注目的是那骑在马上的男儿,虽着常服,但一看就是出身行伍,眼神坚毅,目不斜视。

    酒铺的掌柜站在门边观望,缎子铺的老师傅握着铁尺,朝外瞟去,买布的人也顾不上看尺寸,伸长了脖子往外探。

    “这是谁家?”,掌柜开口了。

    “从城北来,自然是个外臣”,一个坐在台阶上的人开口了,“车轴加了铜榫,帘幕厚重,说明所来之处地陡风厉,那马背上的人个个精壮,气势不凡,虎口的老茧比皮还厚,就连抬箱子的侍从也是腰背刚直,由此观之,他们是守关的将臣。”

    掌柜的长大了嘴巴,望右边一看,原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努嘴瞪眼,“滚滚,你个臭乞丐懂什么!”

    “哼!好一双狗眼,连金家都认不出了,放眼晋中,狼形图腾能有几个?”,台阶上的人愤愤不平道。

    “你——”,掌柜地被气的说不出话,脸色发青,哆嗦着手指他,“小子,你若猜错了,我打断你的狗腿,让你日后跪着要饭!”

    台阶上的人冷哼一声,接着露出一个笑容,“若我说对了,你的店,让小爷白喝一年!”他指着掌柜头顶的“鸿春楼”的匾额。

    “哼!小心着腿!”,掌柜抱着双臂,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小小乞丐怎么验证对方的身份呢,难不成把队伍拦住直接去问吗?

    台阶上的少年站起身来,他拍拍袖口的灰尘,瞧了掌柜一眼,转身拨开人群往里挤。他从一个妇人的菜篮下钻了出来,跳到人群前面。

    那少年径直往街道中间走,左右的看客连忙劝阻,“小乞丐不要命了,这可是大人的马车,要饭也看点路!”

    少年充耳不闻,还活动了一下筋骨,甩了两下膀子。

    只见他站在街道中间,对着马上的人做了一个“停”的手势。马上的人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正当两侧的看客为“乞丐”捏把汗时,那“乞丐”从怀中掏出一块皱巴巴的布条。

    布条是深青色的,上面还洒出许多灰尘。马背上的男子一摆手,队伍停下了。

    少年扬起下巴,对他们点头示意,然后慢悠悠地朝马车走去,走时还不忘朝掌柜微笑。众人见他凑在马车旁与里面的人嘀咕了两句,然后一个东西从帘幕后伸出,少年单手接了过来。

    少年拿到东西后便往酒楼走,一侧的人群纷纷让路,带着疑惑的神情打量他。

    掌柜看到这一幕又张大了嘴巴,他往后退了一步,抓住门边要跑。

    “哎,跑什么!”,少年一把扯住掌柜的衣袖。

    掌柜挤出一丝微笑,扯回袖子,“没有,没有跑!敢问阁下大名?”他心疼地望着自己的酒坛。

    少年将玉牌怼到掌柜眼前,“看好了,这是什么字!”他晃了几下,又塞进了怀中。冰凉的玉牌贴到胸膛,他打了一个哆嗦。

    “看到了看到了,阁下高抬贵手,是小人有眼无珠,大人就不要与小人计较了,那…这酒浊,不足饮,不足饮!”,掌柜缩颈一笑,眼角皱起几条纹路。

    少年摇摇头,他脚踩酒坛,指着房梁,意味深长地看了掌柜一眼,又耸了耸肩,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掌柜两手一拍,“小店浊酒能得大人赏识,实乃幸事!幸事!”,“乞丐”杀来的眼神令人胆寒,他也顾不得打算盘了,那“金”字玉牌不是摆设。

    建康城的人都知道金家是继宗家之后最大的势力,金谦乙镇守边关,屯兵百万,他手下的一个副将刁协都能带十万兵,在边境可谓无人不晓。

    金家是不怕功高震主的。他们有王家在朝周旋,金氏王家是结党的楷模,“互帮互助”的典范。

    可奇怪的是,二姓竟然没有联姻。世代积累的义气深谊不知是否扛得住时代的变迁,毕竟血液、姻亲在乱世中才更为可靠。

    这也金谦乙的想法,换句话说,这是他的长子金不尘的想法。他以为妹妹会嫁入王家,谁承想,等了许多年,得来的消息是要聘谢氏女。

    “不染呢?”,一个声音从马车中传出。

    “禀都卫,三公子数日前已入城,刚才拦了小姐的车索要玉牌”,守卫抱拳道。

    “这不是雁门,称公子”,马车里的人说。世代镇守在雁门的金家,在南渡之后就落脚在了淮东。即便如此,金不尘还是以雁门自称。

    “是,公子!”,守卫抱拳道。

    金不尘奉父亲之令为王家道喜,他是不情愿的,但也不能因此小事便毁了百年情义。为表重视,除了老父亲没有到场,金家嫡系全来了。

    金不尘住在了王家安置的府衙内,听说是专门待宾之所,耗费了许多钱财。他在府中住这无聊,四方的天空像一块抹布一样,寡淡得很,这的饭菜也是淡极了,这的美人也是淡极了。

    在府中枯坐了几日,他约了好友刁协去赛马。

    郊外,绿树环绕,小桥流水。风是畅快的,天空是明净的,野花灼灼,争先抢后地挤到面前。

    金不尘单手扯缰,跳下马去,大笑道,“刁兄的马怎么了,以前你我可是不相上下的!”

    刁协也扯了扯缰绳,扶鞍下马,“不怨马,是我退步了”,他笑着回应,并不介怀。

    “这建康的风气到底还是熏染了你!我记得刁兄以前是飞马将军,骑射主帅,单刀入敌营,可曾有过敌手?”,金不尘咧嘴笑道。

    金不尘出其不意朝他挥拳,对方一掌接住,却没有还手,反倒一笑,“不尘兄,好身手。”

    “你还是我的刁兄吗?”,金不尘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放在以前,你今天要没有把我丢到河里就不会罢休,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见刁协不言语,只是傻笑。金不尘倒是猜出了几分,“你结亲了?还是说,恋上了谁家的姑娘?”

    “没错,兄弟我有心仪的人了”,刁协说得爽快。自灯会过后,他对着镜子审视自己,把对方不喜欢自己的原因归结为气质,连哥哥都说他粗鲁、轻浮,他势必要改头换面一番。

    金不尘拍了拍他的肩膀,“何时娶的?也不告知弟兄。”

    “还没有娶”,刁协脸色暗了下来,他一想到了王家的小白脸,心里就不舒坦。

    “不会”,金不尘摇摇头,继续转圈“以我们刁副将的威名,什么姑娘拿不下?”

    刁协耸耸肩,坐到旁边的石头上,“女人而已,不值得花心思”,他意识到此言有赌气的成分,转移了话题,“金将军没有来吗?我有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父亲处理军务,抽不开身”,金不尘解释道。

    二人说了些往日旧事,又扯了几句建康近闻,最后落到了王谢联姻上去了。

    金不尘将心中的不满说了出来。他虽是族中心思最细腻之人,可毕竟出身行伍,对官场中的弯弯道道感到迷茫。对他而言,人死不过头点地,马革裹尸是悲剧,同样也是荣誉。官场则不然,它像一把生锈的刀,迟钝地割着人的肌肤,死的好不痛快,往往还背负佞臣的骂名。

    刁协的心像一块磨刀石,粗粒,耐造。对于兄弟的诉说,他没有丝毫的感受和共鸣。他睁着大眼,应和似的点了点头,以免显得自己太愚钝。

    日头渐渐西垂,照得西山一片霞光。顷刻间,夕阳落到林木丛中了,几只鸟雀在空中盘旋,寻找可栖的枝干。

    溧县。

    许巽与妻子在园中小酌,品尝着溧县特色的茶点,欣赏着日落西山的美景。

    许巽觉得这个园子买得十分好,地势高,视野开阔,而且地价便宜。他沉溺与此番温馨的情景中,不禁感叹,“雁宁,等我致仕后,你我二人归隐田间可好?”

    还没等她开口,许巽忽然想到了韩信、陈良,凝眸半刻,他又想到了杨修、孔融。乱世中,致仕与归隐或许本来就是两条路。

    “好,人不过八尺,何须广厦,食不过三餐,安得百味”,顾雁宁见他心绪低靡,遂而安慰道。

    面对妻子的宽慰,许巽紧绷的心活络了,似冰层注入了春水,融化了那块坚硬固执的一部分。他拉过雁宁的手,谨慎地攥在手心上。

    二人相视一笑,依偎着,望着橙黄的太阳一点点落到山下,天空最后一点霞光散去,一切都似静止了。

    在溧县,除了明面上的公务要做,许巽还有密诏要执行,那便是查出溧县反贼。陛下说,长公主寿宴上行刺的贼人就有可能是溧县的猎户。其根源在于,祭天大典引汛于良田,即便是减免赋税还是不能平息众怒,他们勾结鲜卑人要谋逆!

    许巽认为陛下猜测过度了,猎户不能代表所有溧县人,勾结鲜卑,更无真凭实据。为了平息陛下的无端臆测,他愿意亲查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还溧县百姓一个清白。

    他将溧县在籍人员看了个大概,猎户一共一百五十余人。溧山林木茂盛,野物繁多,这也使得溧县的猎户在饱餐之余,在郊外、县中筑屋造室。不少猎户还捐赠钱财,以资助本县学子读书求仕,所以在溧县,猎户多享嘉誉。

    一百五十余人,在祭天后莫名销户,销户的原因只是潦草的几个字:溺水、热病、走失…

    许巽捧着书简,仔细地看了两遍。他合上书简,扶助身侧的壁柜,“引汛,是我引的汛”。他心生凄惶,手肘止不住颤抖。

    当时,他以为毁掉的只是田地,没想到还连累了猎户,连累了许多无辜百姓。倘若等上半月,待水位降低再走,自不用糟蹋了良田,逼走佃户。

    可是,为何引汛后销户最多的是猎户呢?

    许巽又将书简看了一遍,将确切的数字记在心底,随后他找到了戴勤。

    “长戴使,溧县猎户在春汛后销户了大半,这是怎么回事?”,许巽问道。

    戴勤努力回想着,试探性地说,“春汛淹了千百顷良田,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病死道中,至于猎户,想必也在其中。”

    “那戴长使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猎户,他们久居山中,不务农事,又身体强健,可偏偏销户了一半儿!”,许巽追问道。

    戴勤皱着眉头,右手摸着下巴,他还真没有查销户的原因,只是听人来报,说人死了、丢了。他起身,躬身作揖道,“卑职失查,当时每天来报销户的人很多,没有实际稽查,请大人治罪。”

    许巽扶住他的胳膊,“我不是要治罪,户籍不是小事,长使人手不够可以禀告县丞,或奏请陛下,不至于使小事变成大麻烦。倘若朝中查税,溧县所缴比往年少了许多,司库派人来清查,届时该如何应对?”

    戴勤心有所触,他感激地望向许巽,“多谢大人提点!销户一事就交给卑职,三日后定让大人满意!”

    “不急,劳长使挂心了”,许巽道。

    “岂敢岂敢,卑职之责!”,戴勤连忙说。

    戴勤以官的身份查,许巽也在暗自查访。他找到幸存的猎户,以外乡人的身份打听事情。

    山野晨雾未散,不时传来几声鹿鸣,悠悠空灵。石阶上爬满了苔藓,两侧的杂草朝路中间挤,将原本就不宽的小路侵占地更为狭窄了。

    草叶上的露珠沾到靴子上、衣摆上,湿漉漉地透着冷气。许巽想到了魏帝的《善哉行》:

    “上山采薇,薄暮多饥

    溪谷多风,霜露沾衣”

    路边的是早春的朝露绝非深秋的霜露,而他,是官场人,绝非采薇隐士。

    “公子,大清早上山做什么?”,巫山疑惑地跟在后面问。

    “访一访山中的隐士”,许巽笑道。

    巫山谨慎地盯着路边的丛林,生怕里面跳出一只大虫。“这荒山野岭的有隐士吗?还不如贴张告示,将隐士召下山”,他以为许巽要招贤纳士。

    许巽没有回答,他用竹棍拨开僭越的杂草,拨不走的就一棍子压下去,踩平了走。

    走了半晌,终于在山腰发现一户人家。炊烟袅袅,饭香四溢。

    许巽伪装成访仙的学士,带着长大后的书童讨口水喝。

    烧饭的老妇上下打量着他们,见二人并无歹意后,便喊出七岁的小孙子来烧水待客。

    男孩长得虎头虎脑,黑亮亮的眼睛在眼眶中乱转,脸蛋黑中带红,“你是读书先生?”,他蹲在地上给茶炉扇扇子。

    “正是,小兄弟可念了书?”,许巽坐在院中,笑着问他。

    男孩摇摇头,他摆弄着蒲扇,将掉线的绳子系紧,撅着屁股继续扇火,见火苗舔着茶炉,茶炉盖子被热气喷得晃动。他刚想上手去拿,被老妇一声呵停,男孩不情愿地拿来了抹布,将热水倒到瓷壶中,还不时的往里看。

    “先生,喝茶”,男孩摆上两个茶杯,笨拙地倒了两杯茶。

    许巽见此处住房简陋,器具多是泥罐黄碗,唯独这茶具是瓷器,保存地崭新,可见是不常拿出来使用的。

    “你叫什么名字?”,许巽问。

    “他们叫我小石头”,男孩站在桌子前,偷偷地看了一眼老妇,悄声道,“那只是我的小名。”

    许巽被孩子的童真打动了,他问,“小石头,想念书吗?”

    男孩黑亮的眼睛似蒙了一层纱,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扭身看了老妇一眼,见她在忙着烧火,男孩凑近了问,“念书好玩吗?念了书就有吃不完的糖人吗?”

    “哈哈,念书不仅有糖人,还能让更多的人吃上糖人”,许巽笑道。

    笑声引来了老妇的注目,她用抹布擦了擦手,将男孩提了过去,拉扯他去烧火。

    “这户人家有些怪”,巫山一直盯着老妇,她虽一直在干活,但耳朵却没有离开这张茶桌。

    “山野人家少有访客,故而警觉吧!”,许巽解释道。这屋子住的还有其他人,可能是在山中捕猎。

    许巽等人喝完茶后向老妇道了谢,将几枚铜钱放在桌子上,之后又将小孩招来,递给他一块玉佩,“小石头,想读书了就下山找我。”他摸了摸孩子的头。

    男孩不敢拿玉佩,还是巫山强塞到他怀中的。男孩摸了摸胸口,心脏在砰砰跳,脑海中全是糖人的影子。他不顾老妇的阻拦,跑过去给许巽打开围栏,临走时,问他,“先生,你知道‘哈森’怎么写吗?”

    许巽愣了半刻,他弯下腰,在男孩的手掌中写下“哈森”二字。他写得很轻,轻到指尖微颤。

    男孩笑嘻嘻地盯着手掌看,“多谢先生!”,接着他就跑开了,像一只小老虎似的跃回丛中。

    巫山本以为公子会继续寻访隐士,谁知他直接下山回府。路上,他问,“哈森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像晋语。”

    许巽摇摇头,这就是他急着回去的原因,“巫山,找人盯着这户人家,不要叨扰,悄悄盯着就好。”

    “是”,巫山点头。

    回到府衙后,许巽连忙翻看典籍,在《杂言》找到相似的字,几番拼凑下得知全貌。

    哈森是蒙语,意思是“玉石”。如果是这样,那山中猎户是鲜卑人的可能性更大了。那行刺陛下的人,是不是他们呢?

    “想什么呢?”,顾雁宁端来一盘点心,她试了试茶水的温度,命侍女去换茶。

    “两国交战,庶民无罪”,许巽喃喃道。

    顾雁宁见他靴子泥泞,衣摆沾了草木零叶,又让侍女吩咐下去烧汤浴。她走到衣柜前给他备好衣物,见他除了两件官袍,只剩几件旧衣了,好歹是少卿,衣服还没有个管家多。

    顾雁宁叹了一口气,找出几件合乎时令的衣服,她得找人给夫君做衣服了。

    “怎么了?”,许巽察觉到她在叹气,连忙走到跟前问,“是身子不舒服吗?坐下吧,这些不用夫人动手。”他将雁宁扶到塌上,生怕磕到碰到。

    “我没事,倒是夫君你,这几日忙得都瘦了”,顾雁宁挽着他的胳膊,轻声道。

    许巽笑道,“怎么会呢,有夫人看守,哪能呀?”

    相比于鲜卑之事,他更关注眼前的事,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妻子的事。或许,他变了,变得不那么莽撞,变得更顾及自己的利益。眼下,家就是他的天。

    顾雁宁温柔地笑了笑,似一朵芍药花。

    “对了,有一事我拿不定主意”,顾雁宁看向他。家里来信,说王家二子将要大婚,迎娶的谢氏女。

    “何事,说来听听”,许巽牵着她的手问。肤如凝脂,手如柔夷,莫过于此。

    顾雁宁将书信上的内容说于他听,问道,“苏夫人是家妹,她夫主娶妻,苏妹定然不悦,我们还送贺礼吗?若是不送,王家是世家之首,倒因此落了口实。”

    见许巽还在思考,她又补充道,“上次家宴变成了结党,如今到了正当的场合,不送,反倒惹人非议。”

    “说的在理”,许巽点头,“贺礼以许府名义送去,至于苏夫人,我也有礼物相赠。”夫主娶妻,她会不会很伤心?在益州时,她是多么娇矜傲然,如今,也要眼睁睁地见新人入府。

    许巽叹了一口气,他为女子感到不甘。人生短暂,得一佳人相伴便好,为何要贪求那么多?

    “夫君忙于公务,这些事交予妾”,顾雁宁想知道他会送什么给苏夫人。或许是有喜了,她变得更敏感了。

    许巽点点头,二人商量着送什么礼物才不失礼数。

    烛台摇曳,几缕清风吹拂着帷幕,窗外的绿竹发出簌簌声。

    同一片天空下,建康城就繁盛许多,灯笼挂在屋檐下,歌乐声顺着水波荡到天边。

    星星似碎了的水晶,洒在了天空的黑幕上。月亮出来亮相,它们便闭眼;浓云遮月时,它们又跳了出来。

    苏隐倚在栏杆上吹风,她不知道自己是月亮还是星星,不知道自己是该躲,还是该亮相。府上都被装点成了红色,就差没把飞过的鸟涂成红色了。

    再过三日,这府邸要迎来一位新主儿了,她才是登得上大雅之堂的人。谢姑娘是什么性格呢?娇纵还是温柔,是美是丑?她很有才华吗,能歌善舞,诗词歌赋?

    “不不”,苏隐拍打自己的脑袋,给自己灌输真理,“弓箭场上,非恋弓箭,而求胜也”,她给自己灌输真理。好胜心,人皆有之,她又不例外。

    翌日。

    苏隐披着斗篷,漫步在彩楼巷。白天巷子安静许多,往来的人也更为清醒,没有纷乱之状。

    “小姐”,角儿拉了拉苏隐的衣袖,眼睛透着吃惊和疑惑。小姐说出府看衣饰,可只是将马车停在掌柜的门口,让风铃去铺子里挑选,还说不急,一定要精挑细选。风铃似乎明白小姐的意思,让掌柜的备好茶点,慢悠悠地挑了起来。

    “不要怕”,苏隐安慰道。眼见一个宿醉的男子扑了过来,苏隐一把将角儿推开,灵活地侧身躲开。见角儿无碍,她从腰间掏出几两碎银,扔在了醉汉身上。

    一路上磕磕绊绊,最后在一精美的楼阁前停下了。苏隐朝二楼左边的窗子望去,绿窗半掩,宜静宜闲。

    “拂絮子有客”,楼里一小厮讪笑道,“夫人改日,或是赏脸其他的姑娘?”

    “无妨,一起”,苏隐正欲上楼,却被一妇人拦住了。

    “小姑娘,拂絮子的客可不是些儿粗蛮草芥,一起?更没有这个玩法!”,妇人倚在红梯上,用纱绢擦拭着玉手上的蔻丹。

    苏隐深知后宅之人出府不易,尤其是在王中军的眼皮子下。她眼眸一闪,忽而一笑,凑近了说,“王家后院的事儿,掌柜的还是不要掺和了,不然…”

    “这儿,明天或许就不在了”,她环顾楼宇,轻蔑地笑了笑。

    妇人没有说话,她轻轻地咽了咽口水。眼前的女子虽年岁不大,可眼神却如寒刃一般,直接往人心窝子里扎,尤其是那笑,阴森森的,让人心里发毛。

    “阁下是?”,妇人的语气缓和了些,甚至带了点敬畏。

    “邺公子大婚,我来办点家内事儿,中军一向重声誉”,苏隐挺直了腰背,正色道。这不算说谎,办的确实是家内事,但至于是不是掌柜的想的那样,那就不可而知了。

    妇人似乎猜出了后半句话,挤出一丝歉笑,“自然自然,姑娘请便,拂絮子性子拗,我们也拿她没办法,还望中军不要牵连无辜。”她让开了身子,纱绢紧紧得攥在手心中。

    苏隐微微点头,遂即上了二楼。角儿也端起了姿态,临走时朝掌柜的瞪了一眼,她虽不知道小姐说的是什么,但见那掌柜的被唬住了,便知小姐还似以前一般聪慧,不,比以前更厉害了,说姑爷大婚的时候,简直像在说别人的事,一点看不出伤心。

    熟悉的气味,淡淡的熏香从香炉里散出。几朵金丝菊花开在屏风上,留白处题上一行小诗,墨痕尚干。金线富丽,与墨笔极不相称,不出意外的话,这诗出于大名士王启。

    无论访客是谁,苏隐都有足够的自信让拂絮子留下自己,即便是她的相好王启。

    侍女通报后,示意苏隐进去。

    绕过屏风,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他披散着头发,盘踞而作。绯红的衣衫极大的刺激着人的双目,漫不经心又无所顾忌。

    “巧了不是”,拂絮子笑得开心,华丽的妆容更加冷艳。

    和上次一样,苏隐将斗篷递予侍者,在得到拂絮子侍座的示意后坐在了一侧。

    “好久不见”,陆琅端起酒盏向苏隐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苏隐发现他不似以往那般亢奋张扬,虽还是肆意,却少了几分潇洒。一身绯红的衣衫也没能为其增添神采,反倒更衬落寞,像霜打的枫叶。

    拂絮子解答了她的疑惑,她扫了陆琅一眼,调侃道,“陆公子怕不是坠入情网了。”

    “是吗?”,苏隐竖起了耳朵,不可置信地看向陆琅。她以为陆公子会一直痴念着那只箭的主人,结果也是落了寻常。

    陆琅噗嗤一笑,笑得惨淡,“怎么会!”

    拂絮子抚平了袖口,没有理会他,侧身对苏隐说,“找我何事?”

    苏隐瞥了陆琅一眼,见他已有微醺之状,遂不在顾忌他在场。拂絮子好似很信任他,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是来求教的”,苏隐看向拂絮子,神情严肃。

    拂絮子听了一笑,她摆弄着桌上的茶件,抬眼道,“向我这个乐巷之人求什么教呢?难不成学乐舞。”

    “我想要什么,你知道的”,苏隐没有分神,她一直注视着拂絮子,仿佛对方的一颦一笑都充满了魅力。“你想要什么,我也知道。”

    “哦?那你说说,我想要什么?”,拂絮子来了兴致,她扔下摆件,正襟危坐。美丽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厉色。

    陆琅把玩着手中的酒盏,凝神听二人说话。

    一个无依靠的舞姬攀上了世家,却从不在意名分宠辱。苏隐不相信她只为了虚无缥缈的“爱”。若不是爱,那便是“恨”,或许她与王家结着仇恨。

    “皇权的路上是满是血肉和白骨,世家也是如此。公道,从来都在强者手中”,苏隐缓缓说道。

    陆琅微愣,他侧过身去看她,好像要确认这句话是出自她口。身旁的女子真的是那个给自己伴读的人吗?还是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小瞧了她。

    这句话将“复仇”二字说得如此体面和正义,把仇恨归结于世道不公,小人物、弱女子,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去维护正义。

    拂絮子被这句话说中了,她眼神躲闪,一手扶住枕臂,为失衡的身体做支撑。恍惚半刻,她盯着苏隐,从未觉得二人气质如此相似。

    “你想做王夫人”,拂絮子问。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饮了起来。邺公子大婚,她着急忙慌地跑到这来,又说求教,不过想挽留夫主恩宠。

    “是”,苏隐不否认她对这个位置动了心思。王家夫人可以与官眷往来,可以自由出行而不受盘问,甚至可以会男客。她本想靠情义和子嗣上位,可谢姑娘一来,这两样都没有了保证。

    拂絮子莞尔一笑,望着苏隐的眼睛,“这个简单,谢姑娘入府一年后,产后生疾,不久便撒手人寰了。你呢,作为继母抚养她的孩子,扶为正妻。”

    苏隐听了一惊,这是让她下药毒死谢姑娘吗?

    “怎么,嫌慢?还有更快的。谢姑娘入府,身子虚弱,缠绵病榻,抑郁而终。”拂絮子面色不改,漫不经心地说。

    陆琅叹了一口气,“最毒妇人心。”

    拂絮子没有理会他,朝苏隐看去,“如何?”

    苏隐摇摇头,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她做不到。若母亲在天有灵,一定会训斥她的,母亲虽嫉恨石氏,但并没有残害她和她的孩子。

    “有时候,道德只会束缚手脚”,拂絮子起身,向窗边走去,倚在窗口旁,清风吹拂她的秀发,浅白色的衣裙透着光,恍若神仙妃子。

    “听着,既然你我二人合作,那我必然助你登上夫人之位”,拂絮子抱着手臂,俯视二人,“你,也要守诺,先做一件事,证明你不是无能之辈。”

    苏隐手心出汗,她抬起头,问“何事?”。不知为什么,她与拂絮子合作像是与虎谋皮。如果说无闻是推她的人,那拂絮子就是给她递刀的人。

    拂絮子走到陆琅背后,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从左边滑到右边。白裙衬红衫,宛若雪中红梅。二人姿容俱佳,又同为疯癫,可谓十分登对。

    “当然是让我们的陆公子见见思慕已久的佳人了!”,拂絮子灿然一笑。

    陆琅无奈地叹了口气,面对拂絮子的戏弄,他无计可施,只能像躲苍蝇似的侧过身去,远离她的抚弄。

    据拂絮子的意思,苏隐需要在府中婚宴时找到金家小姐,秉着成人之美的心理,让他们见上一面。

    可见陆琅的样子,他不像是喜欢金家小姐呀?他听到金小姐的名字时还皱了皱眉头,仰头将酒喝尽,好似把难过、晦气也一同喝了下去。

    在苏隐离开之际,她仿佛听见陆琅在忏悔,说着“罪过罪过”之类的话语,惹来拂絮子的蔑笑。

    出了彩楼巷,苏隐直奔衣饰铺子,买下风铃挑的簪子和手镯后便回了府。苏隐将手镯送于角儿和风铃,又让风铃将簪子赠与连枝。她半年前听说连枝去了芙蓉阁伺候,二人相距太远,也就断了联系。

    可风铃将簪子送了回来,说连枝已经回乡嫁人了。苏隐望着桌子上的银簪,感叹时间飞逝,上一刻连枝还给她带糕点,下一刻她就嫁人去了。

    风铃咳嗽了两声,见苏隐不动,她又剧烈咳嗽了几声。

    苏隐从回忆中清醒过来,“风铃,你病——”,见风铃在挤眉弄眼,她往门边看去,见是王邺来了。

    “邺公子”,苏隐俯身行了礼。这几日他忙于婚事,倒是很少来看她。

    王邺扶起她,“城外庙宇已建好,陛下赐名‘毗卢’,明日我们一同去看好吗?”,他小心地问。

    明日?后日便是大婚,越是临近日子,府中越紧张,此时去看庙宇,倒可能惹起非议。苏隐要让自己的行为担得起“盛宠”二字,她笑道,“好呀!”

    “那好,我现在让人送信,安排好一切事宜,毗卢寺建在山上,路上崎岖,寺中也需要备起来”,王邺喋喋不休地说。他笨拙的弥补着,极力捕捉她的欢喜,远离她所憎恶的一切。

    苏隐拉住他的衣袖,柔声说,“不用急,我们说说话吧?”,她也怕谢姑娘一进门,他就冷落自己了。《长门赋》的陈阿娇尚且还有金屋和权势,她除了一副年轻的皮囊,还剩下什么呢?

    “好,说说话”,王邺揽住她的肩臂。

    当夜,王邺夜宿合香苑。他只记得二人饮了酒,说了许多话,她问,毗卢是什么意思?王邺回答说,佛光普照的意思。她又问,阿弥陀佛是什么意思?王邺回答说,是无量的光明。

    她借着酒力问,“佛界有守意、唯心,公子你呢?”她将积压已久的情绪发泄出来,扪心自问,她还是在意了。

    王邺没有说话,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我是凡夫。”

    苏隐笑出了声。她记得,去年他握着她的手,执笔写下婚书;她记得,二人对着扶桑树起誓;她也记得,他剪下二人的一段发丝做结发。

    “佛界亦有宿命一说,在松林下,便是宿命的开始”,王邺的视线自始至终没从她身上移开,她的醉憨、冷笑、失望、还是怨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

    松林下?苏隐微愣,她努力回想着,恍然记起二人初次相遇是在驸马举办的松下诗会上。可是,在他没有遇到自己时,她就已经看见他了。

    “你不是凡夫吗?”,苏隐眯着醉眼问。她顺势倚在他的怀中,质问归质问,决不能生分。

    头顶传来一句话,镇定自若,语气坚定,“我为你入门。”

    苏隐睁开了眼,她忽然清醒了几分,抬头看向他,见他神情严肃,眼眸里漾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似纷飞的柳絮,屋檐上的晶雪,更像是月光下的清水,盈盈脉脉,让人心为之触动。

    苏隐错开眼神,她不敢再去看他。面对他干净的眼眸,苏隐似做了什么亏心事,经不起这目光的拷打与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