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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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为妃

    丝丝坐在后园的一个石墩上,她捏着手绢,不时地往眼角抹。她望着面前的池塘,幽深似海,平面如镜,映照出她憔悴的形影。

    眼见着许公子和新夫人的关系日渐亲近,她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楚。她一路从蜀郡跟他到了建康,夜宿荒庙,渴饮河水。在旧居时,许公子忙于朝政,将府邸交予她管辖,她何曾有过一句怨言?就连这新府也是在她的操持下建的,当时许公子还在溧县呢!

    新夫人对她倒是和善,但她的侍女可傲慢得很。总是斜着眼睛看她,好似她做了什么龌龊事一般。她咽不下这口气,像一个老臣旧仆一般去找许公子诉苦,可是,一向公正无私的许公子却偏袒了起来,将她的肺腑之言当做女子间的玩闹。

    丝丝望着池塘里的倒影,这楼阁再华丽,也是姓许,这许府再阔气,也是顾小姐的功劳。不知不觉,丝丝心里冷了下来,她察觉到有一个东西从心中掉落,像负重的蜗牛艰难地往岩石上爬,一阵狂风,忽而把它吹落在地,“啪——”的一声,壳子摔得粉碎。

    池水里的倒影是假的,丝丝要的却是真切的。

    上天的安排是多么奇妙呀,一道圣旨从宫中传到了许府,惊得众人在门前叩首谢恩。传圣旨的内侍环顾一周,尖锐的声音响彻墙中。

    内侍将圣旨递予许巽,笑道,“恭喜少卿,有美人在后宫相助,大人的路…走得更平坦。”

    许巽盯着内侍手中的圣旨,从惊诧中抬头,神色木然,“我…我得问问她的意见,她…”

    “少卿”,内侍打断了他的话,挺直了腰,眼低透露出轻蔑和不解,“大人已有良配,为何抓着佳人不放呢?美人如花,花期本就短,耗着,攀折,总得有个结果不是!”

    见许巽迟疑,内侍叹了口气,他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许少卿,这是圣旨,抗旨不尊的下场…想必您比我更清楚!”,最后半句话是对着顾雁宁说的。

    顾雁宁紧张地盯着夫君的脸,她不能替他做决定,她知道那位从蜀郡来的姑娘不是普通的侍女,那是与夫君共患难的。

    “民女柳丝丝,谢过陛下”,丝丝从院中赶来,听到消息后她很吃惊,更让她惊讶的是许公子没有接旨。看来,她在许公子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为她抗旨,丝丝很感动。

    感动归感动,她并不想连累许家。不就是进宫做妃子吗,肯定比做女婢要好呀!她擦干了眼泪,一路小跑到门外。

    内侍铁青的脸忽然变得绯红,两圈笑纹挂在嘴边,他连忙弯腰,将圣旨捧到丝丝面前,见她接了圣旨,内侍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美人万安!”

    丝丝拿着圣旨,见众人都给她行礼,她感到手足无措。这便是做妃子的殊荣吗?许公子,顾小姐,宫里的人都给她行礼。这是喜事,但她却笑不出来。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站在众人间。

    美人,食邑二千,比许公子要高上许多。对于自己的婚事,丝丝做过许多设想,无论有多大的变化,新郎总是许公子。可现在,她不能在想着许公子了。她要嫁的是陛下,若她再念着许公子,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柳老这几天受了惊吓,他躺在床上神思,望着灰色的床帐一言不发。他高兴,因为他柳家出了皇妃,他担忧,因为伴君如伴虎,他那胸无城府的女儿在深宫中该如何生存呢?他疑惑,高高在上的皇帝,为何瞧上了一个佃户的女儿。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告诉他,这或许是个阴谋,是那姓许的搞的鬼,将他的女儿当成礼物给献了出去!

    他问了女儿,女儿依旧是为姓许的辩解。眼下木已成舟,他只希望姓许的能在外朝帮帮女儿,不至于使她太困苦。

    伴随着一声鞭炮,鼓乐齐鸣,丝丝穿着厚重的华服上了马车。这辆四马相驾的马车驶向了皇宫。这条路有多长呢?比蜀郡到建康城还长,以前身边有小姐,许公子,有阿爹,有巫山,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马车很宽敞,以至于让人感到空荡。丝丝缩在马车一角,一阵恐惧袭遍全身。她想哭,但她不敢哭,万一哭花了妆容,得罪了陛下该怎么办?她很害怕,不知道该怎样当一个妃子,当一个皇帝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下了马车,换上了轿撵,隔着纱帷,她见宫中建筑华丽,殿宇重叠,宽阔无边。宫里的人穿的衣服都很像,侍女是粉色的,内侍是黑褐色的,巡逻的禁卫穿的是深青色的,他们像纺织的彩线,穿梭在重重宫门这块布匹上。

    “美人,这是您的住所”,一个年长的宫女恭敬地说。她身后站着十余人,她们都穿着淡粉的衣服。

    丝丝抬头,见匾额上写了几个大字,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羞耻感涌上心头,她不识字。

    她强装镇定,点了点头,在众人的拥簇下进入了殿宇。丝丝安慰自己,只要不乱走的,不乱说话,不乱吃东西,就会没事的!

    年长的嬷嬷姓陶,是重华殿的掌事,管着侍女、内侍一共六十余人。住在内殿的是美人的随身,有十六人,其余都在外殿做活。

    丝丝以为当晚就会见到陛下,为此紧张地吃不下饭,陶嬷嬷劝她不要等,说陛下很少来后宫,多宿翼风阁,与夜宿的臣子商量国事。

    听了这话,丝丝悬着的心放下了。面对满桌的珍馐,她小心地吃了一点,悄声说,“陶嬷嬷,我吃的少,以后不用准备这么多。”

    陶嬷嬷温善地说,“三荤五素,清汤小点,这是最寻常的了,美人不必挂怀。”见美人面露难色,她支开侍女,低声说,“美人吃不完可以赏给下人,这等恩典,他们是乐于接受的。”

    丝丝两靥绯红,她点点头,“多谢嬷嬷。”

    最开始的时候,丝丝还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总觉得拘束,像是有双眼睛盯着自己似的。隔三差五的还要去给皇后问安,皇后出身名门,仪态风度是极好的。可王贵妃也是出身大族,脾气比皇后坏多了,还爱与皇后顶嘴。好在,丝丝只是个美人,坐在末席无人在意,加上她平日不喜装束,穿得素雅规矩,在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妃间简直是不招人眼。

    就这样过了半月,本以为一切都能平静安详,可姜婕妤小产了,据说是陈淑妃害的,陈淑妃哭着在皇后宫中闹腾,要求还她清白,否则就撞死在柱子上。

    皇后没有办法,她召集了太医,还命人将陛下请来决断。

    当时司马睿正处理州郡之事,听到后将桌案一拍,调了几个禁卫将淑妃与婕妤的府邸封住,严查所有嫌疑的人。

    司马睿子嗣单薄,他很珍惜每位皇子公主。他坐在首座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皇后将详情告知陛下,言语很是公正,“姜妹妹身体弱,去年冬天险些保不住,多亏太医院的人日夜守着。陈妹妹性子直,前日邀请姐妹众人去她院中看舞,这是最近一次的交集。”

    “陛下,众姐妹都去了,唯独姜婕妤不舒服,闹着要回去,走了两个时辰,舞还未看完,就听见有人来报,说婕妤的孩子保不住了。”旁边的王贵妃有些不耐烦了,她瞧了瞧夜色,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

    司马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疲惫的眼眸,环顾众人,都是些新面孔,美貌,又无情。

    等了一会儿,一个禁卫来报,“陛下,盘问过了,并无可疑之人。”

    接着,太医核对完医案后,拿着书简说,“回禀陛下,婕妤的医案没有疑处,一切饮食医药,皆符合规制。”

    “婕妤真是多心了,自己的身子骨,自己倒是忘了!”,王贵妃讥讽了一句,她捋平了袖口,倚在座位上。

    “陛下政务繁重,后宫的事交予臣妾吧?”皇后说道。眼下水落石出,若再扰烦陛下就显得她这个皇后无能了。

    司马睿点点头,他起身准备离去,走到殿门时,忽然停住了,他往左侧看了一眼,然后消失在大殿中。

    三日后,姜婕妤身体不支,卧病而亡。也就是在这一天,司马睿夜宿重华殿。

    当夜,丝丝被装扮的很美。少时,她是清纯柔美的,宛如一只灵动的蝴蝶。此刻,她从蝴蝶变成了花朵,娇艳欲滴,芬芳四溢。陶嬷嬷告诉她,陛下喜欢芽绿色,乌云髻,喜欢纤眉、细腰。

    起初丝丝是不信的,可当陛下见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了什么是投其所好,什么是以色侍人。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夜过后,她也将陷入权力争夺的漩涡。

    “很美”,司马睿满意地笑了。

    丝丝含羞低眸,她想要逃走,但她不敢。这重华殿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前途未来都系在自己身上。

    在之后的几天,司马睿除了在前朝理政,便是在重华殿住着。前朝后宫都知道陛下有了新宠,是从许府来的。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向清正廉洁的许巽也受到了弹劾。弹劾的罪名是结党营私。罪名虽然老套,但拉下水的人总是不少。

    荀琮跟在许巽后面,见人群稀散,他拉住许巽的袖子,一脸担忧,“你为何不辩?”

    御史台的人弹劾许巽私交世家,献美人于陛下,乃佞臣做派,为君子所不耻。尚书令郭准也在旁扇风,说许巽恃宠而骄,政绩不佳。岳丈顾喜为避嫌,没能为他申辩,反倒是大司工丞张耽、大司农丞李幕为他说话。

    “清者自清,许府小庙,如何攀得上世家,陛下也是知道的”,许巽放缓步子。至于美人,那也是圣旨,绝非众人所说,是他许巽谄媚献上的。若连这些构陷之语都辨别不了,陛下何称圣明?

    荀琮握着拳头,恨铁不成钢地拦住了他,“糊涂啊!这朝堂上哪是清白之地,你不能任人将脏水往身上泼!”

    “美人是内侍传的圣旨,那王家呢?你真的设宴结交王家了?”,荀琮焦急地问。

    走出宫门,许巽见小蠹将马车停在一侧。朝中尚武,其他年轻的官员都骑马,但他畏高,只能坐马车。

    “子方,不瞒你说,只是普通的家宴,内人给苏…夫人递了请柬,不曾想邺公子也来了,席上还有其他人,所说所见都有依据,结党营私,纯属妄言。”许巽一五一十地说。

    家宴那日,是许巽第三次见到苏隐。至建康以来,他忙于官场,竟将她抛之脑后,想来十分内疚,因此,雁宁提议递上请柬,他才没有拒绝。

    本想叙旧,问问她是如何到的建康,但她似乎变了,骨子里透着冷气,眼里虽是笑,但也十分牵强。许巽知道,记忆中的苏隐已经远去了。家宴未过半旬,门口便传来小厮的传话,说邺公子来接夫人回府。

    许巽秉着待客之道,将他迎上宴席,众亲友见王邺了也都十分惊喜,一时间,家宴变成宾客宴,热闹非凡。送客之后,雁宁拉他进了内室,交给他一张纸条。

    纸条上面写着:枫眠在江北有难。

    许巽心里一紧。枫眠是他挚友,他怎能坐视不管?只是,苏隐是如何只晓的,还巧妙的让雁宁传递。可见,她是十分信任他夫妇二人的。

    “我信你,就怕陛下不信你”,荀琮叹道。

    “子方,放心好了,陛下是个开明的皇帝,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也绝非为了许某个人的私利”,许巽宽慰起同僚。

    荀郗笑着摇摇头,见他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一路上,许巽都在想如何营救苏澹,苏隐说他有难,这难是什么?她又是如何知晓的?她是如何来的建康,又怎生做了王家妾,许巽一无所知。

    入夜,烛光摇曳,许巽披着衣服坐在案前,他一筹莫展。直到雁宁端着茶点来,他才感到宽慰。

    “夜有时辰,公务何时有尽头呀?”,顾雁宁嗔道,她将茶点摆在桌案一侧,端起汤羹递予他。

    许巽接过汤羹,笑道,“有劳夫人了,还剩一点。”他忽然想到,岳丈以前在边境做官,那么应该有军中人脉。

    “夫人,为夫有件事情想问你”,许巽放下汤羹,问道。

    “夫君请讲”,顾雁宁正收拾他的书卷。

    “夫人幼时是在漠北长大吗?”,许巽问。

    顾雁宁卷起书简,摆放整齐,“也不算,在秦州住的久。”她想起了少时在边关的场景,城门高耸,孤月高悬。

    “秦州,岳丈大人在江北可有相识的人?”,许巽问道。秦州离江北不远。

    “怎么?夫君想参军呀?”,顾雁宁打趣道。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那个纸条上的字盘桓在脑海中,枫眠是谁?他有难,夫君想要救他。“枫眠在江北?父亲军旅几十年,他的麾下都做到了将军,在江北找人是不成问题的。”

    许巽望向她,“当真?”,困扰他许久的事就这样被她一句话给解决了,他有点不敢相信。

    “真的很,比珍珠还真”,顾雁宁走到他的身侧,给他松松肩膀,“明日我便回去,让父亲把人救出来。那夫君可以早点休息了吧?”

    许巽将搭在肩膀上的手拉到胸前,侧首去看她,“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二人亲昵了一阵子,便熄烛睡去了。

    翌日,顾雁宁还家小住。顾府很是热闹,朱氏见女儿、儿子都守在身边,心里十分满足。在饭桌上,顾喜小酌了几杯酒,两靥生红,他许久没有这么畅怀了。

    “少喝点”朱氏嗔道,她给顾喜布菜,夹了一块莲藕放到他的碗中。

    顾长风笑道,“父亲今日高兴,多饮几杯倒也无妨。”

    顾雁宁笑吟吟地望着家人,她真希望这样安宁的好时光能永久停下来,四海和平,家人安乐。

    顾喜忽然叹了一口气,引来众人的注目。

    “父亲”,顾长风率先发问。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朱氏蹙眉。

    顾喜磨搓着酒杯,见清冽的酒水荡漾在玉杯里,他低吟道,“鲜卑——”

    “好了!”,朱氏的眉毛皱成一座小山,她白了顾喜一眼,又求助似地看向子女,“这不是中书令的府衙,什么鲜卑、吐浑,什么江北、江南都不要提了。桃儿,把铜镜拿来,让老爷照照,看他鬓角的白发有多少?”

    身侧的侍女知道这是夫人的玩笑话,只是捂嘴笑着,没有真的去拿铜镜。

    “你——”,顾喜将酒杯放下,一时语塞。

    提到江北,顾雁宁顺势将枫眠的事告知父亲,恳求他在军营里找找,最好是能将枫眠调回建康,这样夫君就不会忧心了。

    顾喜听了没有说话。

    “他是何人,我怎么没有听过?”,顾长风疑惑道。他之前跟王中军去过江北,没有见到这样一个人物——许巽旧友,异族模样。

    顾雁宁回忆着夫君的话,“苏澹,蜀郡人士,前锋有没有呢?”,她要护住夫君的体面,不能说此人是罪奴。

    顾长风也在回忆着,他摇摇头,“前锋是荀将军麾下的校尉调遣,不如,让妹夫画一幅小像,我托人去军营中找。”

    顾雁宁看向了父亲,似乎在问他的主意。

    顾喜接收到讯号,停顿了片刻,缓慢说道,“找人,可以,但要小心,最近朝中局势不对,恐怕有人要对我婿动手了。”

    顾雁宁紧纂着手绢,她的心跃出了胸膛,“什么!是谁?”

    “雁宁不要忧心,朝中的事有爹和灵台,你将好生治理宅院,柳美人一事是个提醒,你对许府了解多少呢?”,顾喜说道。

    “是呀雁宁,许府出个王氏妾,又出个美人,你可盯紧点!”,朱氏赶紧说。她害怕有下人不安分,动了她女婿的念头。谁敢让女儿伤心,她绝对不会放过!

    顾喜叹了口气,夫人又在曲解他的意思。

    “知道了”,顾雁宁点头。

    许府。

    在顾雁宁省亲之时,一个身着草灰色衣袍的男子进了许府。

    许巽放下书简,迎了出去,正准备作揖,却被对方抬起。

    “许公子”,宗睨扶起许巽,他面带忧愁,又瘦了几分。

    “进去说”,许巽将他迎到书房。

    自郦阳公主宴席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宗睨。今日相见,说明他查到了什么消息。

    宗睨说,驸马府中有一密室,里面是官员往来的信件,以及一些未面圣的折子。他本以为是陆丰盛和王敦错杀了宗家军,可事情要更为复杂。

    当年,驸马上谏司马炽,劝说北伐趁早,可陛下迟疑不发,眼看错失了良机,驸马便和宗将军通信,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冒着诛九族的危险北伐。

    其间小人作祟,污蔑宗将军有谋反之心。司马炽犹疑不绝,他询问了驸马的意见,驸马为了自保,没有为宗将军说话。司马炽开始畏惧远在边疆的军权。

    首战失利,朝臣多主和,司马炽想召宗将军回洛,想着君臣面谈后,再另派别处。可怎么让好战的宗将军安心回洛呢?

    司马炽的内臣马幽汕出了一个馊主意,假装洛中宫变,以召将军归洛平叛。司马炽问了驸马的意见,驸马投其所好,拟写诏书,快马加鞭地送到边疆。

    宗将军收到诏书后连忙调兵回朝。

    “有诏书在手,如何是反叛?”,许巽捏紧了拳头。

    “父亲没有看清楚,过雁关时,才发现圣旨盖的是驸马之印。守雁关的是顾喜,他见父亲带着千乘之军,拿着驸马印的圣旨,便臆断父亲造反。”

    宗睨眼底泛红,他肩臂颤抖,咬牙说,“顾喜,飞书到洛中,说父亲造反,接着,在父亲一心勤王时,洛中却以为父亲反了。他们派陆丰盛和王敦去驰援冀北。”

    “父亲以为来的人就是叛军,与他们打了起来,就这样,就这样,叛军之名做实了!”,宗睨一拳砸到柱子上,柱子上映出斑驳的血迹。

    “可恶的周邴清!都是他的错,如果盖的是陛下的印,那就不会有这么冤魂!”,许巽愤然道。

    宗睨落泪,他颤抖地说,“是他,他说不是陛下之印,他说是驸马之印!”

    许巽微愣,“顾中令?”

    “他一人之言毁百万之军,那副莫须有的圣旨,莫须有的驸马之印,全然出自他之口!”,宗睨激动起来,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像一头发疯的狮子。

    许巽抓住他的臂膀,诚恳地说,“顾中令是个正直的人,五公子,不要轻举妄动。”

    宗睨盯着许巽,忽而一笑,笑得惨淡,“我知道,我才不会像那群刽子手一样,我会查清楚,让他们死个明白!”

    许巽浑身一抖,他咽了咽口水。他这才知道宗睨来做什么,他知道顾喜是他的岳丈,凭旧识的恩情,他动手前会和自己说一说。

    这几日,许巽每晚都在做噩梦,他梦到顾家破败,雁宁很伤心;梦到鲜卑入侵,建康被毁……

    由于夜间睡得少,白日里他精神萎靡,罢朝时,他一脚踩空,竟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少卿!”,荀琮高呼,他连忙去探望。

    郭准用圭皋掩住嘴角,对人笑语,“这就是人仰马翻。”

    倪匡瞥了一眼台阶下的人,“少卿,宫中的路不似别处,还是要看着点的。”

    陈御史停住了脚步,用眼尾睄了他一眼,摇摇头,扬袖离去了。

    “来人,传太医”,一个女声从远处传来。

    紫色的长裙在风中飘摇,璎珞缀着珠玉,芙蓉高髻,仪态端庄。

    众官员见公主来了,便噤声不语,自觉地加快脚步离去。

    许巽半睁眼睛,见一紫色蒙在眼眸上,接着,紫色晕染成黑色,他昏沉地睡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了。他见此处华丽非常,往来的侍女统一着装,一想才发觉这竟是在宫中!

    许巽惊慌地穿好了衣服,他刚走出两步,一阵眩晕袭来,一抹,才发现额头包着纱布,一碰,疼痛非常。

    “好久不见,许大人”,元安公主从屏风后走来。

    许巽往后退了两步,见此女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怎么,把我忘了?”,元安公主悠哉地走到桌案前,沏了一杯茶。

    “溧山?”,许巽试探性地问。这种面熟不是因为曾经见过,而是一种虽未谋面,而常在身侧之感。他一定在许多场合下,见过,或听过她的声音。

    元安公主喝了一口茶,她也给许巽倒了一杯,“非也”,哪止溧山,他们见过许多次的。一种没有目光的交集,却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许巽往外看了一眼,见日头未落,他想着赶紧出宫,没有陛下的命令,谁敢留宿宫中?

    “要走?”,元安公主问。

    “臣眼拙,叨扰公主了,现臣妇在等臣还家,公主恩情如山,来日再报!”,许巽说着便想王门外走。皇宫,女子,紫色,还能是谁?再猜不出来就是他愚笨了。

    元安公主听到“臣妇”二字不禁蹙眉,她瞟了许巽一眼,不屑道,“滚吧!”

    许巽连忙作揖,朝门外奔去。

    半个时辰,许巽走出了皇宫,见小蠹和巫山都来了,看来他晕倒的事已经传到了府中。

    顾雁宁从马车上下来,她眼圈泛红,仔细地打量着许巽,见他完好后才放下心来,扶他上了马车。

    宫中传来消息,说许少卿被陛下呵斥,心有忧思,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又被元安公主抬进了观月楼。

    顾雁宁劝慰夫君不要和陛下争辩,凡事不用那么较真,否则会吃亏的。

    许巽却玩笑道,“岳丈大人耿直不屈,怎么夫人却这般…庸臣模样?”

    顾雁宁生气了,她委屈道,“还不是为了你”,说着说着,带着哭腔,眼中含泪,“我不管什么直臣、庸臣,今日不许看公务了,明日…后日,也不许!”

    许巽被她孩子般的气性给逗笑了,他揽过她的肩膀,亲昵道,“好好,都依了夫人!”

    在许巽居家养病的期间,一本本弹劾的奏折摆在了司马睿的桌案上。奏折上说许巽利用私权,提携亲众;对僧不敬,粗蛮少礼;藏娇屋舍,怠于公务…

    司马睿叹了一口气,他对身侧的人说,“丝丝,许少卿是怎样的一个人?”

    丝丝听了一惊,怎么问起她来了,是他听到什么了吗?内宫的复杂不亚于前朝,更麻烦的是二者相杂。

    “少卿在府中待人很好”,丝丝捡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说,她也确实不知道许公子在外面如何。

    司马睿将奏折放到一侧,侧身问,“有人弹劾他私权结党,敷衍渎职,孤该信吗?”

    丝丝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仿佛要跃出胸口。这句话该怎么回答呢?出于私情,丝丝本可以为他辩白,可这样的话,陛下可能会不高兴,自己不仅干政,而且与臣子有私。可不辩,眼睁着见许公子受人污蔑吗?

    “臣妾不知,陛下何不查探一番,届时自然知晓了”,丝丝选择不回答。她命人撤下桌案上的茶,换上新的。

    司马睿眼底带着犹疑,看她的那一瞬,疑惑消散,化作一种打量,“孤以为你要为故主辩解”,他忽而一笑,“孤知道,他们的话真假参半。少卿,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了。”

    “春天要到了,建康城还是很冷”,司马睿冷不丁地说。

    陛下要贬他的官?丝丝不解地看向他,见他镇定自若,面对身前的棋局,似乎胜券在握。

    春四月,郊外的树开了花,粉的,白的,似一幅幅灵动的画。天空湛蓝,浮动着几片白云,云随风移,花随水动。

    春景使人心怡,经过寒冷冬雪的冰冻,山中的松树更绿了,青苔更翠了,一点点的苔花开在石头上,昭示着春日的生机。

    马六披着斗篷,从一个马车上跳下来,风风火火地进了六品堂。自去了蜀郡,按照苏夫人的法子做生意,他的眼界忽而开阔了起来,心智、耐性都有了提升。

    现在,他已经能够和益州郡守说得上话了,也曾与严、刘二氏夜宴谈心。在他看来,刘氏躁动,多谋短利,严氏沉稳,精于算计,郡守谢轻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瓷瓶,扛不起事。

    在醉酒中,刘彦提到了苏商,言语间尽是贬低。马六思忖片刻,自然将苏夫人和苏商联系到一起。他不仅没有厌弃,反而心生了敬佩。这蜀郡有这样的官员和世家,就算苏商不引敌入城,也经不起吐浑的弯刀。

    据刘彦回忆,苏家庄园被劫匪烧杀抢掠,将妇孺掳到山头。提到贼匪,严恒捏着拳头,好似劫匪就在眼前一般。

    “都杀了?”,马六好奇地问。

    “都杀了才好,可惜,那贼首句息将苏家妇孺给放了!”,刘严冷哼一声,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仰头喝尽。

    马六心里飘过“残忍”二字,至于贼匪为何放人,刘彦并没有说。

    接着众人喝了几旬,嘻嘻哈哈地醉倒在酒杯中,国仇家恨都像梦一样,醒来时就忘了。

    马六在料理完事情后,急忙忙地回了建康。他打探到了一个惊天秘密,不,也可能是两个。他派人将信送到王家,将苏隐约了出来。

    “苏夫人!”,马六叫得亲切,他披风未脱,连忙说,“小人有要事禀告!”

    苏隐从座子上起身,疑惑道,“何事?”

    马六说得无语轮次,大概意思是苏家主母潘氏不是病逝的,而是被刘家人毒死的。这是严恒告诉他的,为了拉拢他,以显示出刘家的卑鄙。

    见苏隐没有太大反应,他试探性地问,“您知道了?”,同样是姓苏,他本以为苏夫人会感兴趣。

    “知道了”,苏隐沉缓地说。看来无闻说得没错,多方验证,刘家都需要付出代价!

    马六嗫嚅道,“严刘之流,伤天害理,还不如我马六。”

    “夫人,贼首句息可能不是严家幼子,他报错了仇,可惜了文雅的严大公子和他的夫人!”,马六说。刘氏为了拉拢他,将严氏的丑闻说得一干二净。

    苏隐微愣,句息不是严家子?苏严联手围剿的严二子没有死,那他是谁,又在哪?他会不会来寻仇?

    “夫人,六品堂现在已经有三百人了,还有一百人在外,等这般孩子学成了,六品堂也能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了”,马六汇报着工作,满心欢喜。

    苏隐回过神来,看向马六,“我带了些东西给你”,她指着桌案上的一块绸布。

    马六兴奋地掀开,发现是许多银钱、珠宝。

    “夫人?”,马六吃惊地看向她,“这是…”

    “我要入资六品堂”,苏隐盯着马六的眼睛。她需要有自己的羽翼,有自己的刀,有自己做靠山。

    马六激动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腿一软,差点要跪在地上。苏隐扶住了他的胳膊,玩笑道,“马堂主,我做个副堂主可好?”

    “好好!夫人入资,实在是我六品堂之幸!”,马六拍着手掌。

    马六将在蜀郡的进度告知苏隐,刘彦成功坐稳家主之位,想靠着蜀锦圈些钱财,聚集巧匠,招募织娘,打出一个“柳上”的名号,纤细如丝柳,乃锦中上品。

    严家也没闲着,这阵子和郡守往来密切,扩建庙宇之事就是由严家督办的。

    苏隐想了一会,她让马六先观望着,过阵子圈出一片地来种桑养蚕。至于严家的庙,苏隐让马六放出风,说陛下要的是宏伟精致之作,凡事低于百米的,囿于方圆的,全部不合格。

    马六先是疑惑了一阵,最后才恍然大悟,苏夫人的夫主就是此事的主导者,他说不合格,那自然不合格。

    苏隐见出城有些时辰了,她临走时托马六一定要查出严二子的下落。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像头上悬着一把剑,不知何时会坠落。

    回到郁金堂后,苏隐打算去探一下王邺建庙的进度。她见桌案上摆着模具,一张图纸悬挂在墙上,上面圈圈点点。

    近处还有散开的书简,无非是些县志、府志。苏隐记得他说过,他要改变晋朝的税法,可现在,他只能为陛下建庙。

    “公子呢?”,苏隐见房中无人,连拙功也不见了。

    看门的小厮恭敬地说,“王管家来了,将公子请去了正德院。”

    正德院,王中军的住处,离王氏祠堂最近的地方,也是肃清、立规矩的去处。她自然是没有去过的,因为还不够资格。

    苏隐在房中等了一会,无聊地捡起书简来看,广建庙宇于天下,推行佛老,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对朝政有所耳闻,陛下要征税建庙,许巽要减税于民,二人相持不下,还是陈御史出来说和,选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富庶之地增税,旱涝之处减税。

    她听说许巽被陛下呵斥了一顿,罢朝时竟摔下了台阶。再后来,她就不知道了。见许巽做了官,本想借他的力寻找苏澹,可如今,他也自身难保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前,浅色衣袍,束发带冠。

    “怎么了?”,苏隐嗅到一丝不悦,见他眉宇略带忧愁,眼神飘忽,似乎在隐瞒什么。

    “没什么,就是累了。这些做了许久,仍不能令人满意”,王邺对着模具说。

    见他不愿说,苏隐也没有继续追问。“累了就歇着吧,养足了精神再做。”

    苏隐扶他坐下,依偎在身侧,“公子,庙宇规制,四海皆要一致吗?”

    “也不尽然,这还要依据当地的山川地理,乃至地方司库、财政”王邺答道,“怎么,对此生了兴趣?”

    “我见公子整日摆弄这些,有些疑惑罢了”,苏隐看着桌案上的精美模具,雕梁画栋,极为逼真。

    王邺将书简摊开,指着其中一列,“例如蜀郡,高山峻岭,林木葱郁,建材不必担心,但因地势,选址一直是个难题。”

    苏隐仔细地盯着那列字,“公子的意思是,蜀郡的庙宇还在规划中,未曾落实?”,她侧首问。

    “对,以建康城为中心,然后广推他处”,王邺对上了她的眼睛,又看向了别处。

    苏隐叹了一口气,她慢慢地靠近他,似倚在他身上一般,僵硬地献媚,“幼时听父亲说,蜀郡虽为晋土,但有凡事皆由郡守独断。”

    王邺揽住她的肩膀,语气温和,笑道“这件事,他做不了主。”他不自觉地宠溺起来,感受着她的温度,轻嗅近身而来的淡香。

    “公子听过严氏吗?他可是我们蜀郡的大家,也算是郡守的靠山,有严氏帮扶,郡守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苏隐与他分享着过往的经历,继续道,“陛下将此事交予公子,我担心他们会连累你。”她真挚地望向王邺,眉目含情。

    王邺的心软了,自灯会以来,她许久没有这样对自己了。今日忽然亲近,他竟感到慌乱。“怎么会!浮光,你不要忧心,一切有我。”

    苏隐乘胜追击,环抱住他,“我信你,不过,蜀郡一事,公子多看着点,以防出错。”

    自马六将消息带到蜀郡后,谢轻便开始了邀功计划,他是没有资金的,但严家有。如今,庙宇已成形,当马六带回“不合格”的消息后,他们必要拆毁,倘若此时被王邺发现,那也是销毁证据,越描越黑。

    苏隐不知道王邺会不会查,她已经提点过了,可见他的模样,不像是很上心的样子。那么,她只能借他人之口再次强调了。

    苏隐想到了拙功,拙功和角儿的关系不错。于是,苏隐让角儿无意间将此事透露出来,让拙功说与公子听。

    不久后,合香苑里迎来一个好消息,王邺派人前往蜀郡勘察,得到的消息是郡守自作主张,建庙毁庙,耗资破多。王邺请示陛下后,罚了郡守的俸禄充入司库。

    郡守谢轻定然心生不满,他开始“掠夺”严氏。严氏的府库为了填补这个窟窿,倒是要耗费不少财产。

    一个好消息换来了两个坏消息。角儿说,邺公子要与谢氏做亲。还有,许巽被贬官了。

    苏隐倚在栏杆上,她本以为自己会心如止水,顾全大局,可是她错了。她心里上下翻涌,难过得紧。

    她反复地提醒自己,王邺不过是避雨的屋舍、脚下的踏板,不过是无力下的最佳选择,她不应该有过多的想法和奢望。

    谢氏。苏隐想到了顾小姐,她和许公子多匹配呀!那么,谢小姐与邺公子也一定很匹配。

    晚风吹拂着鬓发,手中银杯半倾,酒水洒在池中,引来鱼儿争欢。

    “他为何…不和我说”,苏隐自语,“他凭什么要和我说?”

    角儿见小姐借酒消愁,她也感到难过,姑爷说好也好,人是很温和的,说不好吧,也有一两处值得批评,比如,他竟然让小姐做妾,还要娶别的女子!还总是消失!

    “谢小姐”,苏隐喃喃道,二女共事一夫,不,三女。她忽然发觉自己很可悲,然而这可悲的事都是自己选择的。

    原来,少时见到的池塘中不只有一枝荷花,粉的,白的,红的,都凑巧聚在一个池中。

    其中一枝总是自以为是,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谁知,它不过是众多荷花中的一朵。这枝蠢笨的荷花眼里只有这一片池塘,便将它视为自己的唯一了。

    “荷生于池,所见唯心。

    一心二意,池有百荷。”

    苏隐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池面上,云鬓簪花,绿萝长裾,她起了好胜心,不知那谢小姐是何模样?

    池面上忽然出现一个黑影子,苏隐吓得急忙转身,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拔簪。

    “是你”,苏隐酒醒了大半,她见无闻一改往常,穿了件黑色衣袍,但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角儿伏在石桌上,显然她被打晕了。

    “你做得很好”,无闻说。虽是在赞赏,但看不到喜悦。

    苏隐白了他一眼,“过奖了。”如果他只是来夸奖她的,那么她不需要。阴谋诡计得来的成功,从来不值得说道。

    “此次虽不至于破落,但也伤了元气”,无闻走到栏杆一侧,“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好”,苏隐搪塞道。她发现他这次的话多了起来,以前,他都是懒得搭理自己的。

    无闻望着平静的水面,凝眸道,“你在扶持一个商人。”

    “是又如何”,苏隐给自己到了一杯酒,她走到栏杆边上,正准备慢饮,却被他一把夺走了。“你——”

    无闻仰头喝尽,将酒杯随手抛进池中,“咚”得一声炸出一个水花,引来游鱼。

    “他蠢,他的奴才不会蠢,你也不要犯蠢”,无闻转身盯着她,眼底闪过一抹忧色。

    苏隐对上他的眼眸,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邺公子是偶尔糊涂,但拙功一直是清醒的。一旦惹来拙功的怀疑,事态将不受控制。

    无闻说完了话,准备转身离去。

    “等等”,苏隐叫住了他。

    无闻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帮我查一个人,我想你也会感兴趣”,苏隐对着他的背影说。

    “严氏二公子”,苏隐说得很小心,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招来祸患似的。

    “为何?”,无闻依旧没有回头。

    “我想知道他”,苏隐说。她不仅想知道他,还想帮助他,就当是为苏商还债。

    无闻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顷刻间消失在院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