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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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护

    翌日。

    理司的人跪在太极殿上,他们把头伏在地上,等待陛下问罪。

    司马睿一夜没有合眼,他睡不着,想不透。

    理司的人为了活命,罗列出几个疑点供陛下参考。

    一是,驸马府中的煤油和柴火是提前堆积的,说明夜宴开始前已经有人入府布置,那么何人能出入自由而不被侍卫发现呢?

    二是,黑衣人多攻击以王中军为首的世家官僚,后来的蛮汉多惊扰陛下公主,从招式路数来看,应受命于不同的人。

    三是,夜宴守卫渎职,使得闲人随意进出,如那个武艺高强的白衣男子是敌是友?

    司马睿听着理司的人述职,他皱了皱眉头,“查封驸马府,夜宴侍卫一一问责。”

    昨夜纷乱,他没有看清底下的状况,白衣男子救人杀人之事,他不甚了解。他只看到一抹白色从窗口跳出。

    于是,司马睿要求理司的人对昨夜在场所有人进行问话,记录众人的言行,得出最真实的答案。于此同时,打晕的刺客已经苏醒,司马睿打算亲自问话。

    大狱中。司马睿坐在刑具对面,在昏暗的环境下,他严肃的面容显得更加冷峻。

    满身烙印的男子吐了一口血痰,他抬起沉重的脑袋,蔑笑道,“昏君,狗官!”

    一鞭子抽在他身上,灰白的里衣上多了一条鞭痕,在满身伤痕中显得微不足道。他抬起晃荡的脑袋,“狗官,昏君!”

    他每说一句,狱卒便抽他一鞭子。没过多久,他便死了。狱卒又从狱中提出一个,仍是把他吊在柱子上,打算将烧红的烙铁往他身子烫。

    “住手”,司马睿开口了。他命人将一片羽毛悬在犯人的鼻息前。

    司马睿走到犯人身前,打量着他,“你是猎户?”

    男子没有吭声,仰着头,目中无人。

    “蒋山,莫府山,石头山……”,司马睿念道,见他没有反应,猜测道,“都不是,你不是南郡人。”

    男子依旧没有说话,倔强地扭过头去。但又被狱卒掰了过去,沉重的呼吸将羽毛吹得颤动。

    “溧山?”,司马睿试探性地问。

    男子他不敢看人,屏住呼吸,羽毛静止不动。

    “来人,将溧山猎户全部羁押候审,违抗者斩首”,司马睿下令,他扬袖离去。

    男子没有直接被带了下去,而是在暗牢中走了一圈。狱卒给他安排了一个隔间,不时往里面送佳肴美酒。然后将其余犯人提出去鞭打、折磨。

    最开始的时候,暗牢中还没有声音,渐渐的有人叹气,有人埋怨,也有人辱骂。受刑的犯人铁一般的毅力被击垮,他们疼得叫出了声儿。

    再之后,他们的眼神变得犹豫,同伴之间生了间隙。

    本以为不日便可撬开他们嘴,可没想到的是,一夜之间,暗牢中的犯人全部自杀。于其说是自杀,不如说是有人下毒。

    司马睿浑身一震,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密不透风的暗狱。狱卒、守卫、小厮,他们都有嫌疑;大臣,世家,皇族,一个也不能相信。忽然,他感到一种无人可信的孤独与无助。

    呈递上来的折子,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司马睿叹了一口气,他靠在座子上,仔细回想、思考。

    折子上说,刺杀的人是流民,他们对朝政不满,换句话说,他们对修庙尊佛不满。这似乎可解释,为什么刺客对准了王家和他,一个是命令的执行者,一个是号令者。

    司马睿不相信。此案疑点重重,绝不可能是百姓无知的反抗。他召许巽入宫,想听听他的看法。

    “许卿,你怎么看?”,司马睿问道。

    “臣以为背后一人不是凡俗,驸马府守卫森严,怎能轻易进入”,许巽心里一紧。当夜,他知道宗睨进驸马府找东西,可他与刺杀一事肯定无关。

    “守卫已死,刺客又被暗杀,何人有如此之能呢?”,司马睿陷入了沉思。

    “凡能开口者皆已死亡,背后的人也在害怕,这说明他就在身边,一旦查到什么,连他可无法逃脱”,许巽皱了眉头,究竟是何人呢,敢夜宴行刺。

    司马睿似碰到了尖刺,他猛的将手缩回,不可能。

    “陛下,想到了?”,许巽疑惑道。

    司马睿抬起眼眸,黑白分明的眼珠定了定。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便是真相。他缓缓敲击着桌案,发出“咚咚——”声。往日的一帧帧画面浮现在眼前,伴随着一声声“咚咚”,如烟消散,似船沉海。

    日渐黄昏,斜阳的光投落在宫道上。左右的高墙,一道明亮,一道黑暗,悬在半空的拱桥,高耸危哉,又遥不可及。

    许巽站在拱桥下面,仰望。这拱桥好似挂在了天边,接住了西沉的落日,又像是诗中的鹊桥,由飞鹊的脊背、双翅搭建。他害怕,这鹊桥也会随日落一起消散,双翅一振,盘旋,消逝在天空中。

    这时,拱桥上出现一个人影,她的剪影如同天上的仙女,彩袖飘摇。

    皇宫魏阙,如履薄冰。许巽低下了头,他缓步走出了宫门。

    元安公主站在拱桥上,她目送桥下的人远去。

    朝堂上,司马睿下了一道命令。他赐官周山虞为三品光禄大夫。这一举动引来文臣的不满,他们说周山虞从未做过官,一出仕便是三品,这不仅会引来实干之臣的不满,还滋养了书生的虚荣之心。

    陈太清摇摇头,“陛下,即便是他是驸马之侄,但也不应如此顾眷,此举只会伤了天下文士的心。不仅是文士,一些武将也会忽视兵利,届时,文恬武嬉,对我朝是十分不利的。”

    “是啊,周山虞至建康以来,只在诗会和书苑露过面,拘步在户,如何了解天下事?”,倪匡躬身道。

    “啪——”一声,司马睿右手拍桌,怒视群下。

    群臣纷纷下跪,侍者伏在地上。

    “孤意已定,阻拦者杖杀!”,司马睿起身离去。

    见陛下离开后,群臣才试探性地抬头。年轻的官员连忙扶起长官,三三两两出了殿门。

    倪匡放缓步子,直到与陈太清同行,他侧首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自驸马一倒,众人以为周家是再也起不来了,可陛下破天荒的要赐官给一个只会作诗的人,还是三品!

    陈太清努嘴,他艰难着踩着台阶,越发觉得这宫道太长,走起来费劲,“唉,老了,陛下的心思谁知道?老夫我呀,也该致仕了。”

    “中丞哪里的话,姜太公百岁还能辅佐文王呢?再说,您是我朝的定海神针,哪能轻易致仕?”,倪匡笑道。他扶着陈御史一步步走下台阶。

    “有你相扶,老夫走得容易多了,前面,也该是坦途吧”,陈太清眯起眼睛往前看。

    倪匡朝远方看了一眼,高墙夹道相逼,威严的宫道站满了禁卫,“像是坦途,走吧亲家”

    当众人还在羡慕着周山虞之时,又一道御令下到周家。三品光禄大夫将接手夜宴行刺之案,限三日查出真凶,否则算渎职无能惩办,子孙后代罢爵禁仕,贬为白身。

    理司上下松了一口气,这烂摊子终于有人接手了。别说是三品,就算是封做宰辅,也无人想办这个疑点重重,又毫无头绪的案子。即便是有一点线索,不出意外,那人活不过明天。夜宴背后的凶手不是人,是有通天本领的神。

    周山虞手中的诗选落在地上,他有着满腹的疑惑与不解。为何陛下要赐高官给他,查案本是理司的事,怎么又落到他身上了。倘若三天查不出来,受损的是整个周氏。那他岂不是成了周氏的罪人?

    当日,周氏开了宗族大会,四海周姓者齐聚周山虞的府邸。他们也是同样的不解,同样的焦急。

    “怎么个意思?先赏后杀,陛下要做什么?”,一男子握拳,捶向桌案。他两个儿子皆是聪慧有才,倘若做不成官,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唉,这赏赐本就是圈套,早该拒官不往,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一男子瞪眼拍腿。

    “哼,谁敢抗旨不尊,只怕是连装都不用了,直接诛九族”,对面的男子冷哼道。

    “说什么混账话!诛九族,你不是九族中人?”,一年纪稍长的男子怒道。

    周耆老一声不响地坐在首座上,他眼珠浑浊,面皮松垮,鬓发白中泛黄。他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左边,又瞥了一眼右边。低下的人纷纷噤声不语,垂下了脑袋。

    “山虞,你过来”,周耆老朝他招手。

    周山虞连忙躬身候在耆老身侧,“族老,您请说。”

    “跪下,给他们赔罪”,周耆老令道。他虽老,但精神劲儿还在,不然也不会被抬出来处理此事。

    周山虞感到诧异,但他还是照做了。掀开衣摆,拱手跪在堂中,“连累族人,山虞罪该万死,特此请罪!”

    两侧的人往后缩了缩脖子,他们不是拉衣袖,便是扯衣襟,总归是感到不适。

    周耆老抬手,命人将周山虞扶起来。

    “我等,也该向山虞请罪”,周耆老从座子上起身,将要作揖,却被一男子拦了下来。

    “耆老!您怎能向一个小辈作揖呢?这不是折大家的寿吗?”,男子紧张地说。

    “是呀”,底下的人纷纷应和。

    周耆老一脸严肃,他站在堂上,“周氏一族起于刀笔小吏,经先祖的拼搏,才有了如今的成就。你们只知道邴清做错了事,却忘了他做事是为了谁?”,嘶哑的嗓音在堂中回旋。

    “邴清是我族最勤善,最灵慧的人,你们只知道他是权势滔天的驸马,却忘了他走出州县时才十三岁!求学洛中,功业第一,举荐族人,一百九十六人!”

    两侧的人沉默了,他们错开眼神,不敢与耆老对视。

    “邴清纵然对不起天下,也没有对不起你们!”,周耆老浑浊的眼珠亮了起来,老泪从眼角滑落,他指了指周山虞,“山虞不是邴清,他没有那么聪明,也没有那样的机遇。陛下亲疏,他如何阻拦?反倒是你们,进则亲,罢则远,这是周姓所为吗?”,说道激动处,周耆老咳嗽了起来,干瘦的身骨被震得前后晃动。

    “耆老”,右侧男子站起身来,低头说,“小侄知罪!”

    “耆老,我也有罪!”,一男子跟着起身。

    两侧的人纷纷站起,他们似有愧疚,扭捏,犹疑。

    “好,好的很,如此,我周家才不至于湮没在朝代更迭间,如此,我周家才能繁荣强大!”,周耆老努力提高嗓音,他手掌颤抖。

    接着,周耆老带着一众人等朝周山虞作揖,吓得周山虞退却不能,只好一个个把他们扶起来。

    事后,周耆老安慰众人不要惊慌,他已经有破局之法了。他的办法就是找郦阳长公主。他这七十年不是白活的,从陛下将烂摊子扔给周家时,他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陛下虽年轻,但这手段倒是了得。想必,这年轻的帝王已经知道谁是幕后主谋了,他只是在逼迫人现身,拿什么逼迫呢?拿郦阳长公主的良心,拿她对驸马,对周家的情谊!

    如果郦阳长公主袖手旁观,那周家一族便就此落魄了,驸马一生的事业便荒废殆尽了;如果她认罪,说出实情,周家或许还有救。皇权之下,手足之间,到底不会太残忍。

    夜中,几尾烛灯在帷幔前摇晃,青瓷瓶中一枝桃花代放,疏影横斜,在纱窗上映出一幅墨图。

    “陛下,郦阳长公主求见”,内侍低声说。

    司马睿放下折子,沉静的面容下隐藏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心。他犹疑,这道门阻挡了残忍的真相,一旦开门,利益与亲情相对,他该如何是好?

    他从没想到,少时倾羡的姑姑既然要杀他。寿宴在驸马府置办,他从未怀疑过,以至于连禁卫都带了几个人。无论官阶,皆可参宴,他也是应许了。没想到,他亲手将刺客迎了进来。

    虽然,姑姑没有直接让人刺杀他,可是,她应该能料到,一位没有禁军的皇帝在危机四伏的驸马府邸参宴,这本身就是变相的谋杀。

    司马睿将印章盖在折子上。这是他为姑姑做得最后一件事,让她去为先帝守灵。

    他走下殿阶,隔着一扇朱红的殿门。他听见姑姑的说话声,在问,为什么不见她。他听见姑姑低唤了一声“睿儿”,然后便消失在了门前。

    司马睿收回了开门的手,在袖中握拳。他一步步走了回去,空荡的殿宇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想到了许府小院,一个狭小而干净的屋舍,还有那个淳朴天真的女子。

    他抬手看了看,没有任何东西遮挡,手心满是光亮。他的心又活了起来,自语,“孤是皇帝,天下万物,都是孤的!”

    许府内。

    许巽在为园中草木浇水,一丛蓝色的花含苞待放,叶子又细又长,花骨朵似一串串铃铛缀于花茎上。这是他从溧山带来的品种,听说原是草原的花朵,长在一片平整的大草原上,在悠悠白云与蓝天下畅快的生长。

    顾雁宁从游廊走来,她走到花前,“清早就不见你,原是在这浇花。”她穿着一身水蓝的衣裙,上浅下浓,渐变似一湾浅海。鬓发上带着冷色珠玉,一枝步摇为娴静的气质添了一丝灵动。

    “刚才我还在想,这花开后是什么样子,如今倒是知道了答案”,许巽眼中带笑,他放下木瓢,净了净手。

    “是何模样?”,顾雁宁将叠好的方棉递予他。

    许巽擦干手后,将她揽到前来,低声说,“像夫人这样,清水芙蓉,绝代风华。”

    顾雁宁脸上漾起一片绯红,假意推搡道,“瞎说。”她微微低头,心里不甚欣喜,对她而言,夫君的赞誉比名贵的胭脂、锦缎还令人愉悦。

    “为夫何时戏言了,夫人本就很美”,许巽正色道。他拉着顾雁宁的手在园子漫步,消遣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时光。

    陛下有令,谁也不能再追究夜宴行刺之事。许巽也猜到了几分,这司马家的亲情历来淡薄,但手足相残总归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传闻说,郦阳长公主自请去为先帝守灵,无召不得回。这偌大的驸马府也被查封了。

    “月中的家宴,夫君想如何安排?”,自夜宴以来,她总是做噩梦,白日又贪睡,以至于将府中的家宴给遗忘了。

    “全凭夫人做主”,许巽边走边说,“叔伯是要宴请的,但人多嘈杂,我怕你会不喜欢”,没有伯父指点,他走不到今天。至于叔父子女和婶婶,他倒感觉生疏。

    顾雁宁挽着他的胳膊,认真地说,“怎么会呢,夫妇一体,那也是我的叔伯,自然要以礼相待。”

    “夫人,多谢”,许巽停住脚,凝眸望着身侧的人。

    “哎呀,夫妻之间说什么谢字,真是生分!”,顾雁宁嗔道,她举袖佯装要打他。伸出的手被他握住,拉到身前。

    许巽一手握着她的手腕,用她的袖子遮过脸,一手揽住她的腰,低头吻她。

    顾雁宁闭眼,脸颊红得发烫。她本以为夫君是个谦谦君子,没成想这般肆意深情,这可是在园子里,万一有侍者路过呢。

    路边的树枝遮住了这对有情人,枝头上绽出一朵粉花。

    楼阁耸立,水声潺潺。铜铃声在风中发出“叮当”声,使人躁动的心得以平静。

    苏隐决定要去陆家抢人。她本想使个计谋将角儿弄回自己身边,可又找不到何时的时机。夜宴上,她见陆夫人将侍女推到身前挡剑,便知角儿决不能呆在陆府,保不齐何时被推了出去。

    姬妾的身份不能直接进入陆府,否则就是自取其辱。苏隐已经打探到角儿在哪了,陆琅将她放在了膳房,威逼利诱地“囚禁”她。那么,天气回暖,膳房失火也不算难事。

    苏隐从马六借了几个人,这些人艺高胆大,去世家放个火什么的,倒是简单可行。光纵火不行,还得劫人。在建康城里劫人,一旦被巡兵发现,那些江湖人的嘴不一定严实,倘若供出了她或者六品堂,一切都完了。

    “风铃,后天是灯会吗?”,苏隐问道。街市的灯会热闹而繁杂,纵火劫人,皆是易行。

    风铃将几枝梨花插在瓷瓶中,白绿相间,雅致非常。她欣赏着自己的得意大作,“是呀,花灯如昼,外面可热闹了,但府中戒备森严,不能出去。”

    苏隐感到诧异,她问,“为何不能出去?”,去年在陆家的时候,陆府没有值班的侍女都出去赏灯了。

    “就是因为外面太热闹了,中军才闭府的。夫人你想呀,里里外外的闲杂人等,在人群拥簇下走来走去,这岂不是很危险?”,风铃将换下来的枯枝用绳子系着,打算送到膳房当柴火,顺便端些小食进来。

    苏隐沉默了。从溧山到夜宴,她亲眼见到王中军被刺杀,这一路走来倒是少不了风雨,也为他处事积攒了不少经验。人群吵嚷的地方确实危险,但她又不是王家人,刺杀也不该找她。

    想到这里,她记起来城外遇刺之事。苏隐自我安慰道:不会的,除了王家,没有人会杀她。

    夜宴之后,王邺查过那个白衣男子,可是什么也查不到。他对拙功的探查能力表示质疑,“建康城就这么大,怎么会查不到呢?”

    拙功一脸无奈,他两手一摊,“邺公子,小人连地砖都翻了,或许,他就是江湖野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上次夜宴,他为了保护中军,肩臂被划了一刀,可见除了攒钱,还应该勤练刀剑,在王家做活,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个叫无闻的江湖野客冲入殿中,救了本公子的人,然后在她的提示下跳窗逃跑!”,王邺拍着桌案。无闻,无闻,他到底是谁?

    拙功努嘴,“公子可以直接问,夫人之言比小人翻砖要来的高效”,他知道邺公子为什么不问,因为窘迫。身为夫君,在危难之际没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反倒事后去吃醋追问。如此,愈发显得无能且小气了。

    王邺紧握拳头,想了一阵,又松开了。“白先生呢?”,他问。

    “白先生十日前就走了”,拙功答道,看了公子想找白先生测算女子心事。

    这几日王邺心里难过的紧,他想去找她,但又害怕见到她。只要一见到她眼眸中荡漾着自己的身影,他便心生恼意。好在,主母丧期间,不能同房。

    主母逝世后,作为兄长,他也需过问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妹妹王荼自出生起便很少出门,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她的样子。直到再次见到那只淡金色瞳孔,他才恍然记起。

    妹妹就是因为这个瞳孔,被父亲禁足府中,带着金纹面具,不以全貌视人。倘若不是郦阳长公主之令,她不会出席夜宴。

    入夜,窗外传来风吹竹林的簌簌声,月光落在屋脊上,如同铺上一层银纱。

    苏隐穿着单衣,披着长发,坐在案前沉思。夜宴之事告诉她一个道理,永远不要指望男人会救你,在危险下,权衡中,片刻的犹豫都可能成为刺向胸口的剑。

    即便是无闻,亦是如此。他随心所欲,可以救你,也可以杀你。所以,她必须有属于自己的人,无论是侍者还是侍卫,尽管,救你不是出于情谊,而是出于职责。

    三月初九,街坊花灯纷纷高挂,形状各样,有青蟹灯、莲花灯、鲤鱼灯,还有八角灯。湖中也飘起了河灯,一盏盏,好似星辰入海,随波起伏。

    苏隐坐在酒楼上,看着热闹的人群穿梭其中,女子遮面揽裙,男子挑灯相伴,低语,嬉笑。那一双双眼睛里有无尽的欣悦,那笑容漾到了嘴角,好一个花灯会,为有情人提供表达爱意的机会。

    既然王府紧闭大门,禁止出入,那她便夜宿酒楼,明日再回。苏隐喝着热茶,她知道自己在冒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过了今夜,角儿就会回到她身边。

    苏隐让风铃在门前守着,只要邺公子一来,她便按照固定的话,说夫人睡下了,不想见人。虽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应付王邺是完全可行的,近日他不喜欢去她那。

    按照约定,当侠客纵火后,将会趁乱把角儿带到东市上,这一带临近彩楼巷,也最为繁华。苏隐趁机带角儿逃走,藏在酒楼中。旦日,再带回郁金堂。

    “呦,碰着个仙女”

    耳边传来一声戏弄,苏隐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饮茶,不时朝窗外望去。

    “咦,这位美人好像见过”

    “见过?你每瞧见一个都这样说!”

    “真的,在哪里来着,真是愚笨脑子,想不起来了!”

    “再敲打,也是枉然,你的脑袋让风沙给塞满了!”

    “哪里是风沙,分明是美人”

    “哈哈哈——”

    面对醉汉的调笑,苏隐默不作声,此刻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不要耽误她的正事。

    一个男子直接坐在对案,他将一盏花灯放在案上,笑道,“美人,我们见过。”

    苏隐瞟了一眼灯,又瞧了一眼灯旁边的脸。一张略黑而精瘦的脸,眼眸中闪动着扬厉之色。他是武将?武将更不能惹,无礼放肆,做事不计后果。

    “你认错人了”,苏隐冷淡道。

    耳边又哄起一阵嬉笑,好在他们言语粗鄙,并没有真正动起手脚。

    刁协不死心,他继续说,“一个小吏结亲,你从王家马车上下来,你忘记了?”,当时,他见众人围在马车旁,以为是王中军亲自来了,没成想是个白面公子,刚准备离开,又瞧见一个美人下车。

    提到王家,面前的一群人缄口不言了,他们忽然收起了笑声。也有人拉扯对案的男子,劝他不要招惹。

    见她不说话,刁协将花灯往前一推,“送你了美人”,然后他和好友离开了,留下爽朗的大笑声。

    苏隐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她吐出一口气,瞥了一眼花灯,里面似乎有藏头诗,但她并不想触碰此灯,更无兴致解诗。

    忽然,她听见一声箭鸣,又是一声。成了,陆家膳房着火了。苏隐站在窗前,专注地盯了街市上的一切。

    “拙功?”,苏隐惊呼。她在人群中看见了拙功的身影,自遇刺后,他总是握着一把快要生锈的剑。

    有他在的地方必定有邺公子,看来风铃没能藏住。

    一披着藏青披风的男子站在一花灯架在前挑选花灯。神情专注,口中念念有词。他就是王邺。

    不对,见他从容平静,不像是知道她在外面。他或许是想买花灯当做赔礼哄自己开心。苏隐猜测着。

    这时,远处的湖面上传来一阵箫声,绝美的舞姬在湖心中跳舞。街市的游人纷纷朝湖边涌去。王邺依旧在选灯。

    一辆马车停在柳树下,驾车的人四处张望。见等的人不来,他索性将马系在柳树上,自己去看舞姬跳舞。

    马儿的尾巴甩掉了行人的花灯,行人咒骂两句便走了。可花灯就地燃烧了起来,燎到了马儿的尾巴,顿时马儿弹起前蹄,一阵嘶鸣。

    这嘶鸣声引起了苏隐的注意。那辆挂着“六”字灯笼的马车就是六品的,那么里面的人也一定是角儿!见马儿挣脱了缰绳,在人群中飞窜,苏隐戴上斗篷,急忙下楼。

    马儿撞到了灯架,花灯摔在地上,像一个个火球。马儿受惊,拉着马车横冲直撞,吓得人们纷纷逃窜。拙功拔出长剑,护着公子往后撤退。

    苏隐扒开人群,想上车扯住缰绳,可马匹烈性,左右摇摆,愣是没碰到分毫。她从腰间掏出匕首,紧紧盯着马匹的脖子,杀了它,它就不会乱动了。

    正在她犹豫之际,一个玄衣男子踩着行人的肩臂,飞身扯下一块酒旗,单手一抛,酒旗落在马首上,遂即飞到马车上,一手扯缰,一手按住马首,似乎在和马儿说话。

    众人见疯马被制服后,纷纷鼓掌,投去赞许的目光。

    “火烧尾巴,哪能不疯!”,刁协安抚着马匹,等候主人来领。

    苏隐本不想和他打交道,但见他身后的马车上有角儿,她也只好妥协。

    “公子,这是我的马车,多谢驭马”,苏隐收了匕首,走到马车一侧。她背对着人群,害怕被发现。

    刁协露出惊喜的神采,他抚摸着烧黑的马尾,“美人,我们真是有缘!”

    “请将马车归还,今日之事,定当登门拜谢”,苏隐作揖道。这话是她乱说的,身为姬妾,怎么可能去男子家登门,这样说,不过是以解燃眉之急。

    “关中的女子就是狡猾,这话你自己都不信,何必说于我听”,刁协大笑道。

    苏隐心中气愤,眼看角儿就在车中,她却不能直接带走她。

    “美人,你跟我吧!那王二子有什么好的,恐怕连剑都拿不动,哈哈——”,刁协笑道。王中军年轻时也算个叱咤沙场的人物,虎父无犬子,那倒未必然!

    刁协跳下马车,朝她走去。

    苏隐往后退,她又将匕首掏出了出来。现在,她倒是怀念自己的那快青印,这样就不会有人骚扰她。

    “匕首?哈哈,来,往这插!”,刁协指着自己的心窝,朝她逼近。他一把抓住她的右手,轻轻一拧,匕首掉在地上。又一手接住了她捶来的拳头。

    “美人,跟我吧?”,刁协真诚地发问。只要她点头,别说什么王家,就是陛下,也得让一让。

    身后传来一句话,“跟你,你配吗?”

    刁协松开手,他转身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王二公子,天黑风紧,不在家养着,出来做什么?”

    “城中多犬吠,前来息声”,王邺不动声色地说。他看了拙功一眼,拙功将剑拔了出来。

    刁协瞥了一眼剑,又是大笑几声,“哈哈,拿一块烂铁吓唬谁呢?”,他的眼神忽而变成了刀,坚毅,果决。

    “取你狗命,足够了”,王邺正色道。

    苏隐趁机走到马车旁,掀开车帘一看,见角儿倒在马车上昏睡,额头碰得青肿,嘴里还塞着布条。

    等她回头,才发现拙功和男子打了起来,没想到平日懒散的拙功,竟是个剑客。

    远处传来了巡兵的脚步声,接着将几人纷纷围住,为首的巡官喊道,“何故打架斗殴!天子脚下,放下刀剑!”

    二人打得不可开交,王邺在一旁观看。

    一个巡兵朝长官说了几句话,巡官面色忽变,他赶紧走向前去,“二位不要再打了,刀剑无眼,小心呀!”,一个是王家公子,一个是刁家少将,他才上任半年,可千万别出岔子。

    “拙功”,王邺轻唤一句。拙功立马收了剑,退回到王邺身侧。

    “这才好嘛!灯会热闹热闹,不要伤了和气!”,巡官满脸笑意,派巡兵将二人隔开,免得又打了起来。

    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远处却传来几声吆喝。仔细一看,是一群穿着暗银色衣着的府兵在寻人。他们拦住了行人的去路,问话,打听,打量,放行。

    苏隐心里一惊,这不会是陆琅寻了上来吧?

    “贵府怎么了?”,巡官主动寻上去问候。

    银袍男子道,“有人在府中纵火,已往府衙报案。”

    “那就好,现在是找纵火犯吗?”,巡官问道。今夜真是繁忙,拉完架后,还要帮着找纵火犯。

    “纵火者是一名女子,微胖,身着木黄衣裙,为陆府家厮”,银袍男子一五一十的说。

    苏隐听后,连忙收回眼神,角儿被污蔑成了纵火犯。

    “这马车上是何人?”,银袍男子问。

    “我的妹妹,她生病了,不能见风”,苏隐扯了一个谎。在说谎方面,她天赋异禀。

    “来人,搜!”,银袍男子一脸狐疑。

    “不可,女儿家重名节,怎能随意进入!”,苏隐喊道。无论怎样,她都不能让人搜马车。

    银袍男子围绕着马车转了一圈,见马匹烧了尾巴,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夫人,得罪了!”

    “住手!”,王邺低吼。他已经在一旁观测了许久,发现她一直护着马车,想必马车里的人是那个叫无闻的人。即便是恼火,他也不想见她受人诘难。

    “王公子,小人也奉命行事,还望行个方便!”,银袍男子作揖道。

    刁协在一旁也看明白了,这个马车上或许是美人的情郎,苟且被人发现了,这才藏在马车里。他同情地看了一眼王邺,见他头上散发着绿色的辉光。

    “不方便,人家都说了,还在这废话!”,刁协一把扯开苏隐,自顾自地守在马车前,“我看,谁敢?!”

    巡官见状,也打起了马虎,“大人你看,这马车里确实是夫人的妹妹,不是那个纵火女婢,女子的清白要紧,对吧大人?”,他真是感到头疼,这一伙人分分合合,关系混乱。

    银袍男子无奈,握剑退后。

    “呦,都在呢?”,远处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一个披着长衫,摇着扇子的男子走下了船。

    “怎么都似吃了毒药一般,脸色这么难看”,陆琅衣襟上沾了胭脂,面颊也有红唇印记。

    银袍府兵朝他耳畔说了几句话,陆琅眉头微蹙,将扇面一合,指着马车说,“夫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他可是王家二公子!”,他又将扇子对准王邺,面露同情,“二公子你都不喜欢,你知道这建康城有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他吗?你倒好,竟然,竟然——”

    众人噤声不语。银袍男子一脸疑惑地望向陆琅,刚刚他说得不是这呀?

    面对众人眼光的拷打,一股怒气堵在心口,苏隐紧握拳头,她想扑上去将陆琅打一顿。谣言中伤的不只是她,他还伤了邺公子,邺公子最护王家名声,陆琅此举,无异于脱衣鞭笞。

    “你住口!”,王邺怒了。他脸上乌云密布,袖中的拳头早已青筋暴起。

    陆琅假意用扇面遮住面庞,挥挥衣袖,让众人散去。可众人的好奇眼神无异于求知,炽热,兴奋。

    “陆公子,倘若你说错了该如何?”,苏隐眼圈泛红,强装镇定。

    陆琅迟疑了一下,继而说道,“本公子愿裸身游湖。”

    “游湖?”,苏隐冷哼一声,“你要向公子赔罪!”

    陆琅凝眸,他扇子一合,“好!”,他倒要看看,在她心中,是王邺重要,还是胖丫头重要。

    “走”,王邺走到她身侧,低沉的嗓音藏着莫名的伤感。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总想着要逃离这个地方。谣言和事实,他选择不去探究。

    “邺公子,相信我”,苏隐想去拉他的衣袖,但见他似有抗拒,便转身朝马车走去。

    刁协让了路,今夜发生的事,比在彩楼巷有意思。

    “角儿,醒醒”,苏隐在角儿的耳畔低唤,见她没有反应,苏隐拔出银簪,往她的中指刺去。

    角儿感到一丝疼痛,她睁着恍惚的睡眼,见小姐就在眼前,她想大叫,但被小姐捂住。

    “角儿,你是我妹妹,你知道吗?”,苏隐低声说,她谨慎地盯着车帘,生怕被人掀开。

    角儿尽管听不懂,但麻溜地点点头。

    苏隐将她的木黄衣裙解开,扔到脚底,在解下她的头发,见长发披肩,她才放心。

    在众目睽睽之下,苏隐掀开一角车帘。人们看到一个身着单衣的女子,披头散发地倚在车壁上。虽看不清脸,但身形确实是个女子。

    刁协也往里面看了两眼,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没意思。不过,这也说明美人还是很坚贞的,他又重新燃起爱慕。

    苏隐掀开车帘,站在马车上,不卑不亢地说,“陆公子,请吧?”

    陆琅看了她一眼,兀自摇摇头,他走到王邺身前,“多有得罪,邺公子”,随后他将扇子一合,用扇柄拍打王邺的肩臂,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本公子要裸身戏水,谁与同行啊——”,陆琅大步离去,爽朗的笑声在暗夜中起伏。

    苏隐见众人渐渐散去,她疲惫地坐在马车边。这一夜,真是够累的。好在,角儿回来了。

    一路上,王邺也没有多问。但苏隐觉得二人之间似乎存有误会,从夜宴回来他就变了,总给人一种疏远之感。苏隐心里一紧,她才住进合香苑,可不能这么快就失宠。

    “公子,我们自小相伴,情义深厚,见她在陆府受苦,我实在不忍,这才出此下策的”,谎言中掺和些真的东西才令人信服,何况她真是和角儿一起长大的。

    苏隐示好似的去拉他的衣袖,却被无情拒绝。她无奈地端坐在一侧,说些好话吧?男子都爱听。

    “公子,你今夜出来做什么?”,苏隐发问。

    “买灯,你呢?”,王邺答道。他自知有点明知故问,但还是想听她怎么说。

    苏隐低头,磨搓着手绢,“您不都看见了吗,解救姐妹呀。”

    御车的拙功没忍住,他笑了一声。不愧是王家姬妾,纵火劫人,还能自证清白,实在有王中军的遗风。

    见王邺不言语,苏隐又说,“公子买灯做什么?”,她明知故问,将身子朝他那边移动。

    “漫漫喜欢,她不能出府,做兄长的自当代劳”,王邺回答。

    “唉——”,苏隐故作哀伤,她弱弱地说,“我还以为公子是送给我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她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不敢相信这恶心的音调出自她口。

    王邺手指微动,他一本正经地盯着她,企图从她眼眸中寻到真相。古人诚不欺我,女子千变万化,似狐妖一般。她站在马车上自证时的果决,逼迫陆琅打赌时的谋算,与她现在的讨好恳求,哪个是她?

    “看什么,妆花了吗?”,苏隐摸了摸脸。

    “无闻是谁?”,王邺直截了当地问。

    苏隐早就准备好了托词,她沉思半刻,“山匪,官兵剿匪后便流落到了城中,我见他可怜,施舍了些钱财给他,没想到他会出现在夜宴上”,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会些拳脚,但改不了盗窃的恶习,或许是瞧上了驸马府的珍宝。”

    王邺听了觉得在理,这城中乞儿多半会些拳脚,而且手脚不干净。“偷盗总归不好,不如招到府中,凭他的功夫,做个护卫绰绰有余”,他不是真想招募,而是问出下落,普通乞儿难道拙功会看不见?

    招到府中?苏隐千百个不愿意,她可不想天天见到他。

    “不了,府中有拙功就够了,招募贼匪,有伤王家颜面”,苏隐劝道。

    “你倒是处处为王家着想”,王邺看着她,眼神充斥着打探。

    苏隐咽了口水,挤出一个笑容,“妾应该的。”她本想缓和关系,可眼下这境况,如同柴火受了潮,半天点不着,还呛人一嘴烟。

    马车听了,正当苏隐奇怪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时,才发现这不是王家,而是一个点着灯笼的酒楼。

    酒楼里传出阵阵歌乐,几个蒙面女子倚栏招揽,声音温软,姿容窈窕。这不是简单的客栈,更不像单纯的酒楼,这是妓馆吧?

    苏隐停滞不前,她疑惑地看向王邺,带她来妓馆是什么意思?威胁她?她感觉受到了侮辱,想甩袖离开,却被抓住了手腕。

    “过了戌时,府中闭户,连我也进不去,你想睡在马车上吗?”,王邺问道。他声音冰冷,暗含不满。

    “我宁愿睡在车上,也不进去!”,苏隐挣脱开,她气冲冲地朝马车走去。真是荒谬!街市客栈林立,非要住什么妓馆,他分明想羞辱她的同时,自己再消遣一番!

    王邺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双拳紧握,喊道“由不得你!”,他跟上去将她扛了起来,一路折腾,把她带到楼中。

    此时,拙功正在接马车里的女子,见此景况不禁赞叹,能将邺公子逼得动粗,真是少见。

    角儿刚下车,见小姐被人抗进楼中,大惊失色,“放下小…姐姐!大胆流氓!还不放下——”

    拙功捂住了她的嘴,低声道,“瞎说什么呢?虽说是有点流氓,但人家是夫妻,夫妻之间的事儿,你做妹妹的就不要掺和了!”

    角儿瞪圆了眼睛,“夫妻!”一年不见,小姐嫁人了?天啊,这嫁得是什么人呀,蛮横无礼,连许公子一半都比不上。

    拙功见眼前这个胖姑娘生龙活虎,两靥红嘟嘟的,骂起人来正气十足,与她姐姐苏夫人很是不同。“走吧,找你姐姐去?”

    “多谢!”,角儿点头,她真挚地道谢。连楼牌都不看,提起裙子往楼里钻。

    歌台暖响,温声软语不绝于耳。胭粉色的帷幔从二楼垂到地面,一个个妙龄女子穿梭在醉客之间,倒酒,扶杯,拦腰,抚摸。一声声笑语在楼中荡漾开来,娇嗔,离座,旋转到下一位客人怀中。

    “怎么样,学会了吗?”,王邺坐在二楼,举杯慢饮。

    “妾身愚笨,学不会”,苏隐按压着心底的恼火,她斟满酒,一饮而尽。

    “我以为你想学呢?”,王邺抬眼看她,转起酒杯。“她们戴了面具,装成男子喜爱的模样,一颦一笑,都不是真心的。”

    苏隐见他意有所指,顺着他的话说,“也不见得,我看那笑既美,又真心。”她试着朝楼下望去,见一美人曳裙流转在男子间,笑得开怀,笑得畅意。

    王邺捏着酒杯,他招来小厮,耳语了几句。不到半刻,楼下那位美人便上楼来了。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公子召奴家何事?莫不是要玩酒令”,女子挑眉一笑,用余光瞥了苏隐一眼。

    王邺问她,“你喜欢他吗?”,他指着楼下的一个男子,此人正与友人划拳。

    女子犹疑半刻,忽而一笑,“逢场作戏,奴家不喜欢,可奴家见了公子,就不是做戏了,真真的喜欢”,她想往他身上倚,但被一杯酒隔开。

    “你知道我是谁吗,就说喜欢我,倘若我是城外贼匪,朝廷罪人呢?”,王邺将酒杯放在桌案上。他虽是在问舞妓的话,看的确是苏隐。

    女子见二人眉来眼去,也猜晓了大概,原来啊,自己不是走运,是倒霉被拉过来劝和的!她才不要做好人,调侃道,“原来公子和楼下的人一样,也是来求真心的,你们真是自欺欺人,肚里都有了答案,还在这问!”

    “哼!耽误老娘时间!”,女子气愤,瞪了一眼喊她上楼的小厮,骂骂咧咧地下楼了。

    王邺愣了片刻,他举杯将酒水饮尽。

    隔着帷幕,苏隐见角儿在吃东西,桌案上摆了许多点心,拙功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着。拙功那个财迷也舍得花钱,真是稀奇。

    “公子,别喝了”,苏隐将酒壶放到一侧。照他这么个喝法,肯定得睡到明天下午,万一被中军大人发现了,她岂不是也一同受责罚。

    王邺觉得自己变了,以前平静温良的他去哪里?现在他动不动就恼火,还迷上了酒,更可怕的是,他与叔叔共情了。

    苏隐见劝不动,便想将拙功招来,可拙功简直不看她。没办法,她只好问小厮要了一个房间,将王邺扶到房中。

    妓馆的房间布置比较简单,但色调诱人。苏隐将他扶到床上,掀开被子发现一些器具,各式各样,她面颊发红,顺手将器具扔到床底。

    起身一看,床头还有几本书。不用看,一定是些污秽之物。她顺手将书也扔进床底。

    什么气味?苏隐觉得有点闷,还有点燥热,她瞅见一个香炉,烟雾缭绕地在吐香。她又走去把香炉灭了。这下总算是清净了。

    苏隐见他醉倒在床上,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二人已有夫妻之实,她也不顾忌什么,直接脱了他的衣服、靴子,给他盖好被子。

    在得知角儿睡在旁边的屋子后,苏隐松了一口气。她脱了衣服,缩进被褥中。这劳累的一天总算是要结束了。

    正当她准备闭眼睡觉,一只手伸了过来,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里一拽。

    彼此的气息相融合,炽热的,霸道的。

    “你…不是醉…醉了吗?”,苏隐趁喘气时挤出一句话。

    耳畔传来一个低缓的声音,“你必须是我的。”

    苏隐忍着痛,她本想说些什么,但丝毫没有言语的机会,只能以迎合求得安宁。可她越是求安宁,越得不到。房间闷热,床笫上一片湿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