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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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血洗寿宴

    元安公主奉皇兄之命前去探望郦阳长公主,也就是他们又爱又怕的姑姑。

    郦阳姑姑在洛中时,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她着男装,带发冠,与洛中学社的才子阔论经纶。她也曾去过边境,亲自点兵沙场。有时候,郦阳姑姑的风头都盖过了父皇。

    到了婚嫁年龄,众人都以为她会下嫁宰辅、世家,又或是与王侯联姻,可事实却是她对一个县丞之子芳心暗许。

    那县丞之子远赴洛中读书,文采与相貌俱是一等,虽说配不上公主,但也算洛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因身份卑微,在中正官的评议下,得了个仆射郎,连朝堂都进不去,更别说面圣显才。这位县丞之子并不慌张,他讲究仪表风度,谈吐文雅,又结交了不少名士。在一次竹林会友时,他酒后失言,讥讽了几句朝廷,惹来一人的呵斥。

    他并不缄口,反倒指摘时弊,痛陈时局。郦阳公主被他怼的说不出话,竟失态要去殴打他,同伴连忙好言相劝,这才避免混乱的局面。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巧合的是二人又在学社相遇了。

    或许是郦阳公主听惯了奉承的话,她格外在意这个人的言论。听久了,看久了,一日不听不见就心里难受,她初次尝到相思的滋味。

    面对公主的亲近,他是疏远的。年轻气盛的少年郎不想依靠一个女子上位,他要凭借自己的才学,名扬天下。

    也许是他逃的太远,远到听不见她的消息后就黯然神伤。可他生性薄面,不肯表露心迹。

    一场大火让两个有情人再次相遇。那日他路过学社,见墙院飘出几缕青烟,又见里面的人纷纷逃窜,吵嚷痛哭,此起彼伏。他见几个丫鬟躲在门边哭,一问才知道,公主还在里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拼命往里钻。

    楼阁着了火,像一只发热的猛兽,不住的吞咽火焰,吐出浓浓的烟雾。栏杆烧得火红,坠下彷若流星,砸进地面上,又点燃了地板,地板连着柱子,“哄”地一声,漆柱喷出火舌,往楼上舔舐。

    他捂着口鼻,在木梯下发现了公主。他用尽力气将她背出了火海,在将公主安稳地放下后,他晕了过去。后来,经御医检查,他呼吸受损,浑身上下有一百多处伤。

    郦阳公主整日守在他的床头,盼望他赶快醒来。他的行为感动了太后和陛下,允诺等他康健后便赐婚二人。

    或许是上天有意为难,正当二人深情不倦时,鲜卑来晋求亲。鲜卑皇子在边境见过郦阳公主,故点名求娶郦阳。

    “然后呢?姑姑做了什么,让鲜卑皇子退却的”,元安公主挽着郦阳长公主的手。

    郦阳公主温婉一笑,“哪里是我做了什么,是他,他说自己在火海已经死过一次了,也就不怕死了。于是,在众人没有发觉时,单枪匹马地跑到鲜卑帐篷中找皇子决斗。他哪会什么武功呀,最多能拿得动剑,可他就是这么鲁莽,这么不要命,被鲜卑皇子打得满地找牙,鲜血染红了衣襟,还要站起来打——”

    郦阳公主用手绢擦了眼角的泪,“或许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鲜卑皇子竟然走了,当年北边游牧民族都流传着一句话,译过来就是‘不要和汉人抢女人’。”

    “驸马姑父真是令人敬佩”,元安公主赞叹道。怪不得无论驸马做了什么,姑姑都纵容他。可也就是因为姑姑的纵容,他才变得野心勃勃,干预储君废立,最后死于宫变。

    元安公主试探道,“姑姑你还怪皇兄吗?”,王敦以平叛之名射杀驸马,皇兄非但没有追究,反而给了众人封赏,这无疑是在姑姑伤口上撒盐。

    郦阳长公主没有说话,只是哀伤地笑了笑,“他,罪有应得。”

    元安公主惊诧地看向她,罪有应得,姑姑真的是这样认为吗?如果她的夫君被王敦射死了,那她一定会诛他九族,而姑姑竟然只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二人走到一亭子上,桌面上摆了几碟糕点,一侍女为二人倒茶。

    郦阳抿了一口茶,她看向侄女,“元安,姑姑知道你不喜欢谢礼,自他故去已有两年,你不必在意文臣口笔,若有心仪之人,便两成其好,不要耽误了年华。”

    元安公主叹了一口气,把茶盏放在桌子上,“姑姑,我自不在意那群老乌鸦怎么说,唉,心仪之人,两成其好,多难呀!”,虽贵为公主,她实在没有尝到公主的乐趣。礼仪规范、行走坐卧,哪个不是规矩?她时常猜测,父皇因姑姑这个“不让须眉”的先例,怕自己的女儿也效仿起来,故而严加管束。

    “没有,倒也是好的,省得为人操心”,郦阳长公主叹了一口气,“都说皇家好,可连自己的丈夫都护不住,这算哪门子好”,她已经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还是落下泪来,每一滴都是悔恨,都是怨恨,都是痛彻心扉。

    元安公主连忙坐起,她伏在姑姑身上,安慰道,“姑姑莫要伤心了,我让皇兄帮你教训王敦那只老狐狸!”

    郦阳长公主哭笑不得,“元安,睿儿刚登基,你不要让他为难,我们女人的事——由我们自己解决”,含泪的眼眸忽而变得冷厉,她紧攥着手绢。

    郦阳长公主寿,依照她的意思,宴席在驸马府邸举办。司马睿为了弥补驸马一事,他对长公主的请求没有一个不答应的,甚至还大赦天下,与民欢庆。届时,司马睿也会亲自参加宴席,世家、百官,无一不在场拜贺。

    这场宴席与以往不同,男宾女客没有分开,只是隔了一道屏风、一帘珠幕。

    参加宴席的名单是由郦阳长公主亲自过目的,她拿朱笔圈点,“王家的人呢?”,她蹙眉问。

    “禀公主,王启在关外,其夫人张氏久病不愈,是为不吉。赴宴的有中军,其子王邺,其女王荼,继室王蕤,以及王姓旁支三品以上官员。”

    郦阳长公主思忖片刻,问,“王邺如今已及冠了吧?”,她对这个孩子有点印象,他没有他父亲那般城府。

    “回公主,邺公子去年及冠,有姬妾聂氏、苏氏,其中尤宠苏氏,公私出游,常伴身侧。”侍者回答道。

    郦阳长公主点了点头,在名单上做了一个标记,“吩咐下去,无论官阶,皆可参宴。赐苏氏玉璧和请帖,就当是本宫的贺礼”,她将名单扔到桌案上,像摆脱了烫手山芋一般,厌恶,逃避。

    三月初一,郦阳长公主寿。

    驸马府极尽奢华,将往日没有的、想要的,全部补上。驸马爱奇松怪石,于是郦阳长公主搜尽千山,将一众松石运到建康,摆在府邸中。驸马好书画,于是她花重金买下名人墨宝,将其挂在驸马厅堂。

    众人虽不理解长公主的做法,但也不敢吭声。凭他们几十年的为奴生涯,主子一旦变了秉性,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都能从细微处找到合理的解释。

    那温婉端庄的面容下或许藏着一颗百般破碎的心。

    陆琅隔着珠帘窥见长公主的面容。尽管她在笑,在举杯祝贺,但陆琅知道,长公主的心已经死了。奇松怪石,名家书画,不过是她的自欺,营造出驸马还在的假象。

    陆琅痛快地饮酒,每一杯都是对已逝亡灵的祭奠。他很高兴,长公主终于能够和他感同身受。如果当年她不逞强,不在服药之后非要与人赛马,马儿也不会癫狂冲撞贵妃,驯马师也就不会被问罪,塔娜也就不会被连罪。

    他应该去敬长公主一杯,恭贺她生辰安乐,恭贺她余生的每一年都如此日般——安乐!

    琴声奏起,彩衣舞姬遮面而舞,挥袖回眸,曼妙翩跹。

    “小酌怡情”,一个声音从耳畔响起。

    陆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寻着声音望过去,原来是王邺,他正享用着案前的佳肴。见他一副得意安然的模样,陆琅想到了苏隐。下人禀告,说他二人已经成婚,恩爱非常。

    “哼,本公子豪饮亦是畅快!”,陆琅冷哼道,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王邺,见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陆琅心里不畅快了,他紧捏着酒杯,怒视道,“王邺,你休要小人得志!”

    见他言语不清,逻辑不明,王邺不打算与他计较。与酒鬼争辩,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听琴、看舞。

    “你了解你的女人吗?”,陆琅心中懊恼,他不痛快,也要旁人与他一同难过。

    这句话引起了王邺的注意。醉鬼的话不能全信,但不能不听。

    “此言何意,我劝你不要攀咬,或者污蔑,即便你是四姓之一,我仍能治你的罪!”,王邺捏着酒杯,侧目而视。

    陆琅嘴角上扬,他眼神迷离,望着对面的一道屏风,一道晶莹闪烁的珠帘,他叹息道,“我怎会污蔑她,她是个好女子,可惜,太可怜了。”

    虽只有只言片语,但仍然勾起了王邺的好奇,“可怜?她…怎么了?”,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舞姬甩袖,琴声消歇。大殿内只有臣僚的点评声、吹捧声,以及彼此相问相贺声。陛下疑心重,平日他们不敢过密来往,如今在这大殿上,自可光明磊落一番。

    陆琅摇摇头,他忽而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让人隐藏了苏隐的身世,以应对王家的调查,如今看来,他猜对了。即便是妾,王家也会将人家祖宗翻出来。

    “她的箭,我还有一只”,王邺不动声色地说。

    “你——”,陆琅瞠目,他把酒杯往桌案上一顿,酒水漾出。“真是虎父无犬子,青胜于蓝!”,他讥讽道。

    “所以,我想知道些我不知道的”王邺直截了当地说。他心里一紧,还真怕问出些东西。

    陆琅添了酒,仰头喝尽,腰背一松,他想倚在枕臂上,可这是公主寿宴,众人需注重仪表,遂将常见的枕臂、搁臂都撤了下去。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坐好,“小隐就是个普通女子,没有什么秘闻,你既娶了她就当信任她,而不是找别的男子打探她!”

    此言一出,倒是他的不是。王邺捏着拳头,平和地说,“陆公子既知她已为人妇,那便谨慎言语,仪礼文书,陆公子当年是甲等呢”,要治陆琅,非得拿洛中学社,拿他最不愿提及的东西。在这一点上,王邺自觉有些卑鄙。可转念一想,陆琅宁可不要箭,也不多说半个字,他所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拙功站在后面与人窃谈。自从公子纳妾后,拙功的腰包又鼓了起来。央求他举荐的女子都堵在了门口,甚至还有面相柔和的男子。拙功认为自己的眼光是一流的,在“小小”王家实在屈才了,他应该去皇宫,保不齐日后的贵妃、皇后是出自他的手笔?

    大殿内,灯火通明,舞乐又起。

    许巽第一次参加这等宴席,繁华的大殿,精致的酒食,以及美妙的歌乐,他感到的不是兴奋,而是哀泯与茫然。

    溧县千户人家,百姓三餐不过疏食粗饮。有一户人家为了给他送鸡蛋,足足数月不见荤腥。又有一户人家,为修缮房屋,抚育儿孙,两代人耕种贩瓜,不知疲倦地劳作,最后积攒的钱粮却被征收为税。

    道路税、巡查税、粮税、衣税、人头税……

    这里一碟菜、一樽酒,不知要耗费多少钱粮。如此铺张奢华,府库早晚要空,府库一空,便向百姓伸去了魔抓。普通人家缩衣节食,供养的却是高官世家。

    尽管许巽再不满,他也没有愚蠢到在众人欢乐时去扫兴,大声呵斥:你们喝的是黎民的血,吃的是百姓肉!

    这世道就是这样,从古至今都是这样。即便是喝血吃肉,在位者也应当节俭,不要把人吸干抹净了。否则,朝代更迭将不只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而是变成战火的事实。

    许巽想起了尧舜先贤,又想到了刘汉盛世。他不敢叹息,不敢喘气,四处的官僚都盯着他呢,像盯着蹒跚学步的小孩一样,预想他下一步跌倒在哪个坑中。

    他有了家眷,有了顾虑。她就在屏风、珠帘后面。雁宁初为人妇,她也要与人交际,与那群贵妇人洽谈。可惜,身为丈夫,他没能给足她底气与面子,梁州寒门,四品少卿。在一群脂粉与财气间,她会不会感到无助?

    “公子,你不吃吗?”,巫山在耳边说。见满桌子佳肴美酒,他早就饥肠辘辘了,虽然他出门前刚吃了三碗饭。

    “巫山,你吃吧”,许巽坐在末席,陛下公主不会往这边看,他倒是能偷得半点自由。

    “那我吃一点”,巫山见人没有注意,迅速地端走一盘鹿肉,在扶桑灯盏下吃了起来,灯下黑,就这点好处,遮住了他狼吞虎咽的样子。

    虽说是一点,但桌案上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大半,一曲过后,半点不剩。

    巫山在灯下打了个饱嗝,他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朝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他放心地直起腰来,心满意足地欣赏歌舞。忽然,他耳朵一动,一阵凉风起,珠帘晃动。

    “公子,有点不对劲”,巫山躬身说。

    此时,许巽见岳丈顾喜和工丞司荀琮朝自己走来,他只当是巫山是口渴了,搪塞道,“巫山,桌子上有酒,你少喝些。”说罢,许巽迎了上去。

    屏风一侧,珠帘之后。女眷见男客起身活动,往来敬酒,便也开始闲话低语、相互举杯。

    顾雁宁笑吟吟地接过酒杯,与陆夫人交谈。无非是说些闺中技艺,婚嫁心得。陆小姐闻声也探了过去。

    刘氏夸赞顾雁宁举止娴静,眼光独到,是得陛下青睐的好夫婿,之后,哀怨自己一对儿女至今没有着落。

    “陆夫人过誉了,我夫官职微小,实在不敢与人相较。陆小姐美貌温婉,陆公子又文雅高才,相配之人也定非凡俗!”,顾雁宁说道。与其让别人讥讽,倒不如先自嘲一番。她心底知道,即便夫君是个白身,她也会义无反顾地嫁给他。

    刘氏听了满心欢喜,她拉着顾雁宁的手,亲切道,“都说女子出阁后就像变个人,我看一点没错”,刘氏见顾夫人朝着里看,她挤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新帝登基,王谢根基不动,扬顾抑朱,疏张远陆,这一盘棋发生了变化,也一同变动着刘氏的心思。眼下,她要么把女儿嫁进皇宫,要么送进王家。那王敦的二公子不是没有成亲吗,虽娶了姬妾,但在世家眼中,姬妾成不了气候。

    刘氏在宴席上寻找王家姬妾的影子,听说长公主给她下了请帖,这次有资格来参宴。

    在一众珠光宝气间,她在角落处瞥见一个青黛衣群的女子,面容清丽,气质淡雅。挽着蝉髻,带着玉花,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从容安逸。

    “你确定这是王家姬妾?”,刘氏瞧她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千真万确,奴婢打探过了,许少卿的表妹”,身侧的侍女笃定道。

    刘氏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面熟,她恍然大悟,这不是子御院里的丫头吗?她捂住自己的嘴,故作镇定地整理衣着,不时偷瞄一眼,“就是她,姓苏对不对?”,这个姓氏她最不喜欢。

    “是的,听说很受宠爱”,侍女跟在主子后面说。

    刘氏定了定心神。她决定不去打草惊蛇了,这茬事可以先留着,万一以后用得着呢?

    苏隐见无人与自己交谈,便自顾自地慢饮起来。虽然她早已料到是此番局面,但心里还是有点受挫。

    “夫人,有个绿翡翠总是看你”,风铃俯身说道。她一向很机敏,自做了隐儿姐的侍女,护主争宠,她责无旁贷。

    苏隐放下酒杯,射来的目光纷纷逃窜。这群人怎么了?窥视、打探,却没有一个人找她说话。

    这时,一个身着粉荷色衣裙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眉眼轻柔,仪态端庄,腰间的玉璎珞垂到膝下,与一身荷绣相映成趣。

    “苏夫人,冷酒吃多了会醉的”,顾雁宁善意地提醒道。她的侍女说,夫君在婚宴上认了一个表妹,而这个表妹就是现在的王氏姬妾。

    苏隐放下酒杯,笑道,“多谢提醒,敢问姑娘府上?”,二人年岁相仿,她怎知自己姓名身份。

    风铃忽然感到窘迫,身为侍女,应该在主人开口前就告知对方的身份底细,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她偷瞄了一眼对方的侍女,见她一副泰然模样,风铃便觉得是自己输了。

    “夫君姓许,算来是夫人的亲故”,顾雁宁低眸。虽结亲月余,但提到夫君,她总忍不住羞怯。

    许,许巽。苏隐恍然大悟,她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女子,原来她就是顾小姐。怪不得世人总想着要做官,迎娶大家闺秀,顾小姐的谈吐和自信都是一等一的。许巽,他真是有福分。

    “苏夫人,月中的家宴,还望赏光”,顾雁宁坐了下来,她欣赏着对方的姿容气质。一个姓许,一个姓苏,到底是什么样的表妹呢?顾雁宁不在意这些,她只知道对方是王家姬妾,是夫君的表妹,或许是能助夫君稳走青云的人。

    “家宴?”,苏隐疑惑道。许府家宴,她去做什么?她与许巽的关系是故人、故主和恩人,算不上是家人吧?

    风铃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在苏隐耳边嘀咕了两句。

    还没等苏隐回答,殿中响起吵嚷声,几个妇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接着便是侍者的急呼声,瓶子、酒杯的破碎声。

    “啪——”,桌案被人撞倒。

    “哐当——”,一人从高空坠下,砸断了座椅。

    “刺啦——”,屏风被一刀划破,鲜红的血渍喷在上面,像点点盛开的梅花。

    “啊——”

    “有刺客——”

    “保护公主!陛下!”

    “来人啊——”

    顷刻间,大殿内乱作一团,桌椅案台成为阻挡逃生的障碍,帷幕上溅满血迹,珠帘破裂,一颗颗珠子在地上跳动,在血中翻滚。

    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似乌鸦一般扑梭梭地飞了进来,黑衣白刃,砍杀数人。

    “护驾!护驾!”,内侍拼命地嘶喊。

    黑衣人横着刀朝王敦砍去。王敦毕竟是在疆场杀伐过的,他夺了黑衣人的刀,一刀插进了他的肚腹中,鲜血直喷。

    一人死,三人上。黑衣人将王敦围住。王敦紧握刀柄,鼻翼微动,将劈来的纷纷白刃挡住。他一脚踢开黑衣人,横刀挡住身后之刃,趁其不备,挥刀背刺。

    王邺见父亲被围住,他拔了拙功的剑要去保护父亲。

    “滚!”,王敦吼道。他知道眼前的黑衣人是冲着王家的,他已到暮年,死了便死了,可他的孩子不能有事。

    拙功将王邺拦在身后,夺过剑来,飞身到王敦一侧,横剑划开,为他挡住了纷纷白刃。

    “顾大人!”

    “父亲!”

    顾喜捂着肩臂,血涌出指间。他眉头轻皱,大喝一声,“小贼兴风作浪,给老夫杀!”,这一场变乱激起了他的旧梦,戎马铁甲的旧梦。

    殿中的武将纷纷起来反抗,要么夺刀,要么捡起趁手的东西,朝黑衣人劈砍、冲撞。

    黑衣人朝中间聚集,忽然剑锋掉转,朝女眷奔去。

    “啊——”,逃窜的侍女还未叫出声便被砍死了。

    刘氏紧紧地将女儿拦在身后,一个丫鬟倒在了脚下,血溅到了她的裙摆。朱氏拉着顾雁宁往案台下躲,将侍女推在身前。

    “阿母——”,王蕤一把拉开女儿,身后中剑。王荼大叫,惊恐的眼眸中满是泪水。她抱着母亲死死不松手,满眼憎恶地看着黑衣人。

    黑衣人的刀在空中停滞了。此女的右眼是异瞳,呈淡金色。正当他迟疑之际,一个灰袍男子挥刀而来,他挡住黑衣人的刀,一把将王荼揽在身侧,踩着桌椅,一个飞身,送到门边。

    “公子!”,巫山示意许巽保护好她。接着,他又冲进了黑衣人群中营救妇人。

    王敦、顾喜等人见夫人、女儿被围杀,他们怒发冲冠,顾不得什么兵法阵脚,朝黑衣人砍去。

    苏隐拉着风铃往后躲,她不愿像其他妇人一样,在危难之际拿侍女去挡刀。她怕死,更怕良心受诘难。

    “啪——”,挡在眼前的桌案被劈碎。刀锋从眼前劈过,震开她的发丝。苏隐将风铃往后一推,侧身闪过一刀。

    王邺见她被围困,耳边响起了曾经的诺言: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捡起地上的刀要往里冲。

    王敦挡刀之余,一把抓住了他,“去保护你妹妹”。

    父亲的眼神告诉他,黑衣人是冲王家人来的。王荼虽已救出,但仍躲不过黑人的刀剑。他扭头一看,发现妹妹正抓着刀子,手掌流血。而许巽早已被踹倒在地,口吐鲜血。

    这一刻,四周都没有了声音,只有嘈杂的画面。妹妹,如果他不去,妹妹可能会被刺死。苏隐,如果他不去,便不会有人去救她。

    “啪——”,风铃从身后袭击黑衣人,将酒壶往他头上砸去。黑衣人转身,朝她挥刀。

    “噗——”,黑衣人口吐鲜血。手中的刀落在地上,他低头瞥见自己腹中插着冷剑。

    苏隐一把拉过风铃,主仆二人惊慌失措地躲藏。

    黑衣人见同伴竟然被女子所伤,便收回了刀剑,寻找凶手。

    慌乱之际,不知是谁推了一把,苏隐撞倒了屏风,她站在了大殿中央,成为众矢之的。

    黑衣人看见了她,王邺也看见了她。

    苏隐拔出鬓间的发簪。拔簪的手渐渐不抖了,均匀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她盯着黑衣人,做好迎击的准备。

    黑衣人朝她砍去,苏隐躲闪不及,手臂被划伤。刀尖划破衣衫,一条血痕印在青衫上,她摔倒在地,发簪散落,青丝如瀑。

    迎面而来的刀子,闪着冷光。抬眼间,她瞥见王邺正举刀和黑衣人对峙,只不过他身后护的不是她。他不会武功,却死死地保护身后的妹妹。他们王家,真是相亲相爱。

    苏隐闭眼,眼角划过一滴泪水。耳边依旧聒噪,依旧吵嚷,依旧是血雨腥风,但只要闭上眼睛,把刀子想象成树枝,血滴想象成花瓣,一切似乎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当树枝从身前划过,满天花瓣纷飞,多美。

    “噗——”,温热的血溅在脸上。苏隐睁眼,见黑衣人胸口插着冷剑。长剑从身体中抽出,黑衣人嘴角一抽搐,瞪眼倒地。

    苏隐抬头望着他。依旧是白衣,长久不换而泛黄的白衣。依旧是冷眼,嗜杀薄情的冷眼。

    苏隐笑了。

    见她笑了,白衣男子愣了。

    这时,无论是躲藏的妇人,还是劈杀的男人,他们看到了一个怪异的现象。一个白衣男子手执长剑,与一群黑衣人打斗。白衣男子武艺高强,以一当十,将黑衣人打得落花流水,如同掉毛黑鸦,满地翻腾。

    “砰——”,殿门被撞开。

    众人欣喜地望去,以为是救兵到了。结果,涌进来的是群穿着不一的男子,他们身强体壮,训练有素,实在不知是何人麾下。黑衣人也是一愣,但见他们也朝官员和世家挥剑时,黑衣人才默认为他们是同行。

    殿中乱做一团,地上伏着几十人的尸体,横七竖八,血腥味弥漫在大殿中。

    “杀了昏君!杀了狗官!”,一褐衣男子举刀大喊。

    黑衣人彼此相视,他们只管杀世家,刺杀皇室那是另外的价钱。

    “保护陛下!保护公主!”

    元安公主手握箭弩,来者射杀,为数不多的禁卫守在陛下与长公主身侧,即便底下乱作一团,代云也不会救人于膝下,他的使命是保护皇帝。

    “禁卫呢?”,司马睿略显不安。

    “回陛下,赤焰已燃,禁军正在赶来”,代云抱拳道。

    司马睿点点头,他焦灼地坐在座位上。身为国君,怎忍心见子民惨死在刺客的屠刀下,他紧握双拳,“拿剑来!”

    “陛下不可!”,代云严厉拒绝。

    “鲲,救人!”,司马睿命令道。

    “是!”,黑衣男子从腰后拔出双剑,飞入纷乱的人群中去。

    赵鲲在厮杀中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此人正是他在一个小吏府中见到的。当时只觉得空气中有暗炁涌动,左右探查,才发现出自一个小厮。

    赵鲲的双剑在手掌间灵活运转,剑刃所过之处莫不殒命。同时,他也在观察小厮的身法。见他招式简单,全凭炁力伤人,可见是个入门之辈。但,他的炁为何这样强呢?

    巫山一掌打在黑衣人的胸口上,将人震出几丈远。他用刀背攻击敌人的穴位,使其无法运功握剑。

    “封穴,还不如一剑杀了”,赵鲲将剑从敌人的腹中拔出,朝左一挥,顺手抹了黑衣人的脖子。

    巫山见有人和自己说话,他回答道,“不行”,在防御时,他最不喜欢说话。师傅教诲,做事要认真专注,不可分神。

    赵鲲见他固执,便没有再搭理他,专心投入杀人的事业中去了。

    此时,三五精壮男子停手了,见黑衣人卖力的刺杀殿中的人,他们决定为了节省力气,朝殿上攻去。

    代云紧握长剑,像一只匍匐已久的老虎,等待迎击来犯者。

    元安公主扶着姑姑郦阳,安慰道,“姑姑别怕,他们撑不了多久的。”见姑姑脸色渐白,元安公主感到担忧。

    郦阳长公主拍了拍元安公主的手,她用余光打量司马睿的神色,见他专注于殿中境况,身姿刚正,神色稳重,那是一个成熟帝王的气质。

    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禁军到了。

    “砰——”的一声,殿门又一次被撞开,甲兵破门而至。他们举止长矛,拿着盾牌,等待号令。

    “众将士听令,降者留命,反抗者死!”,司马睿握拳怒道,他压抑着内心的火苗,装出极致的冷静。他要让敌人看着,他司马家是天选之子,谋逆,死亡,背叛,在娘胎里就已司空见惯。

    一声令下,甲兵朝敌人举戈。厚重的盾牌压在敌人身上,尖利的长戟刺破胸膛。摆开阵法,杀敌如探囊取物。

    苏隐被王邺扶到大殿一侧,此处离禁卫很近,又有武将保护,对于妇人而言,算得上是安全之所。

    苏隐的眼神跟着那抹白影晃动,见他衣衫上满是猩红的血,出手干脆利落,如同带了面具一般,没有任何表情。

    曾经她做梦都想让他死,可是现在,她又担心他会死。

    见甲兵涌了进来,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可甲兵似乎分不清敌我,只要见到黑衣人或者衣衫不洁的人便一顿刺杀。以至于他们将长戟刺向了无闻。

    “危险”,王邺抓住她的胳膊。他不明白危急时刻,她为何往殿中奔去。

    苏隐看了他一眼,将胳膊挣脱开,“等我”,她衣着华丽,甲兵没有伤害她。

    苏隐在一群兵甲与黑衣见寻到了无闻的身影,她喊道,“无闻,窗户!”

    白衣男子一脚将甲兵踹开,回头看向苏隐,似乎有话要说。可刺来的长戟不容他分神,他挥剑砍断长戟,踩着桌案飞出甲兵的围剿,顺手杀了两个黑衣人,之后便跳窗逃走了。

    甲兵见男子逃走,将长戟转向苏隐,愤怒的眼神像是要将她活剐了。

    王邺及时赶到,他将苏隐护在身后,然后将她带离了纷乱之所。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抓着她出汗的手。

    “多谢”,苏隐说道。内心的郁闷无法消解,转而变成刻薄的讥讽。对名义上的夫君道谢,不顾危险为别的男子指路。她在怨,怨他没有救她,怨他在生死攸关之时舍弃了她。她最是知道如何伤人。

    即便是到了安全之处,王邺也没有松手,他一面关心着敌我对峙,一面紧护自己的家人。

    在纷乱之际,苏隐看见许巽越过兵甲,将顾小姐护到大殿一侧。顾小姐有父母保护,有夫君爱护。苏隐感到一丝酸涩。这羡嫉的情绪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衡量与谋算。王邺的愧疚之心可以为自己换来成什么呢?

    甲兵将一部分乱贼擒住,另一部分则跳窗逃走了。逃走的贼人仍然不屈,他们在殿外纵火,将原本混乱的场面搅和地更加不堪。

    因提前备好了煤油和柴火,附近的殿宇一点就着,一片连着一片,将黑夜烧成明黄的红色。浓厚的黑烟从殿宇中吐出,直冲天际。

    郦阳长公主不顾侍卫的阻拦要去抢救驸马的书画,她望着明晃晃的楼阁感到似曾相识。刚跨出一步,掉落的匾额砸在地上,蹦出火星。

    “姑姑!”,元安连忙拉着她的衣袖,“不要进去!”

    郦阳长公主失神地站在楼前,眼睁睁地见烈火将楼阁烧尽,她的因复仇而燃起希望的心也一同沉寂。灼热的火浪扑在脸上,她想起驸马的模样。在浓烟中,在昏暗中,他奔向自己,烟灰落到他的脸上,衣袖被火烧燎得焦黑,他眼底的坚定是那么动人。

    郦阳长公主昏倒了,昏倒前她见驸马的楼阁轰然崩塌,热浪褪去,只剩一身的寒凉。

    此夜,注定是不平静的。理司连夜被召进宫中议事,禁军封锁了整个建康城。司马睿要求天亮之前,找出主谋。

    一场盛大的夜宴,死伤无数。王敦背后中剑,所幸未伤到筋骨;顾喜与长子顾长风受了皮肉伤,血条条的挂在衣襟上使得朱氏大惊失色。陆琅因醉酒昏睡在偏房,等他清醒时,大殿上早已血流成河。

    可惜的是,长史、中尉、秘书郎失血过多,不治身亡。一同逝去的还有王家主母王蕤。此外,被用来挡身的小厮、婢女身中数剑,早已死在案台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