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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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论情

    枯树抽芽,蒙上一层新绿。池中残留些去年的残梗败叶,几条肥硕的鲤鱼在池底游玩,不时地朝水面探出头,吐出几个泡泡。见有人来,忽而摆尾,朝深处游去。

    听到邺公子来找他,王德感到吃惊。自二公子及冠以来,便很少与府中人交际,寡言少语,温和谦顺,面对老爷的要求从不会违背。可王德就是担心,他王家的血液里绝没有“安稳”与“服从”二字。

    二公子早年丧母,心中事不与人说。王德为了增加他父子二人的感情,常常扮演着中间人的角色,传情达意,阐释言语。如今,邺公子主动来找他,真是让他又惊又喜。

    可是,邺公子开口问地便是黑衣人。公子很聪明,他猜对了,派人暗杀那女婢的就是老爷。老爷在百忙之中为儿女操心,算是护犊心切。

    “德叔,她不能死”,王邺的眉毛拧成一团,拳头紧握。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对一个女子动用暗卫。

    王德瞧了他一眼,叹息道,“邺公子,老爷的命令没人能违背。”见王邺似有怒意,他劝慰道,“谢家我已打探了,谢六姑娘聪慧良善,又有诗才,老爷说可为良配。”

    “我不要什么谢六姑娘”,王邺怒道。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枕席之地,我想自己做主。”自小,除了内心深处,他的一切都被人监视。

    王德愣住了。他仔细地打量起了邺公子,以确保他是真的邺公子。如此孩子气的话怎么能出自于王家人之口。自己做主,这四个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生于世家,受益于世家,谁能自己做主?

    “邺公子,这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王德苦心劝道,他叹了一口气。年轻人总想往城墙外飞去,自以为天高地阔就是一墙之隔,可他们疲软的双翅是飞不高的,自由,也仅仅止于看见。

    “让他说”,亭外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老爷”,王德赶紧行礼。

    “父亲”,王邺躬身作揖。

    “子渺,你为什么要娶一个卑贱之人,你可知她的来历与身份?”,王敦一改往日的威严,他要用道理去征服他,“不要用什么心仪、喜爱之类的虚言来搪塞我,你可以因一时的喜爱娶了她,也会因为一时的厌恶抛弃她,因为‘情爱’是瞬间的,是不长久的。”

    王邺笃定地看向他,反问道,“父亲怎知我不长久?”

    “人是善变的,尤其是男人。你的一悲一喜就决定了一个女子的一生,不是很罪过的事吗?”,王敦笑了起来,精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依父亲的意思,那便是我娶谁都会因为悲喜而耽误佳人,而她无可如何也会被别的男子耽误,如此说法,天下可有良配?”王邺辩白道,他因激动而红了脖子。

    王敦又是一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你说的没错,这便是‘门当户对’的意义,倘若你娶了谢氏,凭你的悲喜根本无法伤害谢夫人,而那女子嫁予一个白身,白身没有二心的本事,自会一心待她。这便是婚,是姻。”

    王德笑着点点头,不得不说,老爷虽然老了,但脑筋转得灵活,口才也不错。

    王邺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审视自己,会专情于一人吗?倘若自己变了心,那岂不是对不起她。他脑海中浮现出了张氏的身影,面对叔叔的二心,她是多么单薄无力,青丝白发,怎不凄凉?

    “父亲说得对,倘若娶了谢氏,我是无法休她,可我对她无意,娶她不就是耽误了她?那女子对我有意,命她另嫁他人,对她何尝不是折磨?”,王邺转身对着一面池塘,他心中有太多说不出的苦闷。

    王敦听见“情爱”二字就头疼,什么有意无意,这简直是小娃娃的过家家。他王家是要手握兵权,万人之上,男欢女爱,简直无聊至极!

    “行了,老爷您刚下朝,休息会儿吧”,王德建议道,“邺公子,扶老爷去书房吧?”关键时刻,还是得他出来缓和气氛。

    王敦叹了一口气,他瞥了孩子一眼,甩袖离去。

    在王德催促下,王邺不得不跟随父亲去了书房。

    书房内。

    王敦将一折子递予他,上面写着广建寺庙的弊端,以陈御史为首的文臣自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口诛笔伐,说陛下为小人所惑。王敦估摸着,陈太清是想为僚属沈梦报仇,毕竟是他王敦下密令射杀沈梦的。

    沈氏明面上不争不抢,实际上暗地里勾结陆、张二氏为淮王铺路,甚至,他要策反金氏。金氏是王家故交,怎会被轻易说动,反而将沈家此举告知王敦,这才有了后来的“误射”之事。

    王邺不明白,广建庙宇是陛下的意思,可面对大臣的质疑反对,他却没有解释,反倒摆出开明的姿态,让群臣商议。

    大司农丞李幕保持中立,只要无关他的业务辖域,他是不喜插手的。他的对头张耽现在有如热锅蚂蚁,团团乱转。

    张耽掌管工丞司,建庙需要他配备人手,若问他的意见,他只好打起了马虎,一面说建庙耗费物资,不知府库可否供给?一面又说建庙是尊祖敬神之事,应当为之。

    倪匡见他把蹴鞠朝自己踢来,连忙如实汇报了国库情况,并附带了一条加大赋税的意见。

    这政治的蹴鞠在朝堂上踢来踢去,司马睿一锤定音,说建庙一事必行,他让司库与工丞司协商,如何减少损耗,建出阔美精致的庙宇。

    王邺合上折子,叹道,“陛下要加大赋税”,历来加税之政都会受到抵制,陛下虽没有明说,但身为司库监丞的倪匡已然心领神会。

    王敦又将一个折子递予他。

    王邺见折子上画了一个叉,便知自己统一税制的主张被驳了回来。税制不一,便为官员从中抽成提供了便利,如今又要增加赋税,这百姓该如何生活?

    “陛下虽年轻,但不可轻视。建庙,只是问路的石头,子渺你要当心”,王敦语重心长地说。

    “父亲,司库当真充盈?”,王邺不解。近年不是兵荒马乱就是汛洪,司库怎会如倪匡所言,略微充盈呢?

    王敦冷哼一声,“倪匡小儿,欺上瞒下,口中没一句实话,没有御令,谁也不能翻他的帐本子!”

    王邺已将画师描绘的图样呈递陛下御览,陛下觉得庙宇应当繁复精美,占地广阔才能显示出佛法无边。可按照司库给的预算,这是无法做到。

    “子渺,庙宇是御令,不能违背,至于府库,自有人去清算!”,想套他王家的钱,简直痴人说梦。

    王邺点头,“喏”,朝堂之事实在繁杂,怪不得执圭之人多疲面白发。

    王敦见他还不走,一副心中有事的模样,料到又是那个女婢之事,他退让了一步,“王家妻必须是姓谢,至于姬妾,为父不为难你。”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试问哪个大族能纳婢女入门?

    王邺见父亲背对着自己,已知没有回旋之地,不过,父亲的言外之意是不再暗杀了,这已经很好了。“多谢父亲”,他躬身作揖。

    拜别父亲后,他回到了郁金堂。

    桌案上摆着庙宇的模子,楼高佛大,气派非常。

    王邺坐在案前,这庙宇楼阁是要建好的,倘若出了岔子,不仅连累了叔叔,还影响王家。这所需费用,若窟窿不大,倒是可以自己补上。

    苏隐从怡园走到郁金堂,一路上她的思绪很乱。昨夜,邺公子要夜宿怡园,她吃惊地盯着他,虽心中不愿,但又不敢拒绝。

    她一夜都没有睡安稳,不仅担忧房梁上的人会坠落,还忧心共枕同塌之事。直到听见耳畔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起身,示意房梁之人赶紧离去。

    翌日,苏隐发现桌案留了用血迹写成的字,“无闻”。那个沈黎贼匪叫无闻,他蘸她的血来写名字,真是癫狂之人!

    苏隐趁王邺穿衣之际,她连忙用铜盆边上的帕子将字迹摸尽。她帮他整理衣着,近身而视,不免让人害羞,遂低头不再看他。

    在王邺走后,风铃来了,她带了一位老医师。医师说她脸上的伤可以治,涂抹药物,少沾凉水便可。

    医师将走之际,问,“姑娘可用了蚁黄?”

    苏隐摇摇头,“没有,医师何故问此?”

    “老朽闻到了一股腥香,这和蚁黄很像。许是老朽闻错了吧!”,医师深沉地看了她一眼,补充道,“蚁黄虽治百病,但亦有反噬,至今为止,病人所获的反噬都不同。”

    苏隐赶紧问,这治刀伤的药有没有蚁黄。

    医师笑道,“蚁黄是味古药,乃出自胡人之典,且莫说是本土,就算是鲜卑也不一定拿的出来,此药稀少而珍贵。”

    听医师如此说,苏隐才有些安心。如今,事已成半,她不能出岔子。

    郁金堂里不见邺公子和拙功的身影,他们又出去办事了。苏隐走到亭子中,本想坐下休息,但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白先生”,苏隐起身行礼。

    “苏姑娘,不必拘礼”,白桥摆手道。

    “白先生可是来找邺公子的?他出门了,大约申时归来”,苏隐问道。近来,王邺总是很忙,早出晚归,不成想,他竟对建庙这么上心。

    “申时?太晚了”,白桥皱眉道。

    “白先生有急事?若先生不介意,奴婢愿代为传达”,苏隐诚恳地说。

    白桥思忖片刻,“也不是大事,我替他寻到了扶桑树,此树根弱,不可迁移,如今种在石子岗下的一个村子里,有一对夫妇代为养育。”

    找树,还是扶桑树?苏隐听闻“扶桑献主,天下大乱”,而这则典故的主人公正是名士王启,他的叔叔。怎么,他也要献树吗?

    “前后所费百两,这个你们邺公子自己出”,白桥伸出手盘算道。

    “喏,待公子回府,即刻禀告”,苏隐点头。

    白桥叹了一口气,他在亭中转了一圈,见无景色可赏,自语道,“真不如光雾山。”

    苏隐听到熟悉的字眼,光雾山是蜀地的圣地。上面住这许多高门隐士,不仅身怀绝技,而且恬淡如贻。但,此山机关四处,很少有人能上山。

    “先生去过光雾山?”,苏隐惊喜地问。原是故乡中人吗?

    白桥笑道,“何止去过,我是山中人,若非师命,怎敢下山?”,师傅说晋朝将亡,除非南下。如今看来,师傅真是料事如神。

    “这么说,先生会算命?”,苏隐眼底闪着光。她想算一算父兄在哪,苏澹是否康健。

    白桥耳根微热,他拍拍胸脯,“自然会算!”

    苏隐也不客气,她让白桥给她算算亲人在哪。

    白桥走出亭子,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复观看,其叶微绿,茎脉纤弱,虽是新叶,却有虫斑。

    “姑娘的亲人在北方,一伤,一病,一痴”,白桥停住了,他对着日光仔细看,确实如此,她亲人的处境确实悲惨。

    苏隐的心咯噔一下,她紧紧地盯着树叶,希望从中窥伺道天机。可它只是一片叶子,怎么能测吉凶呢?可他又确实算出了三个人。

    “先生可有破局之法?”,苏隐颤微地问。什么天命,还不是人为。

    白桥将叶子抛到空中,绿叶随风飘荡,在空中回旋,最后飘到苏隐脚下。

    苏隐明白了,自己就是破局的关键。倘若她有了权势,自可满天下的寻找父兄,自可将苏澹从江北接回。她俯身捡起叶子,小心地捧在手心中。

    “多谢先生”,苏隐躬身行礼。

    白桥一脸歉笑,他连忙摆手,“此法也有不准的时候,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别的不行,他这占卜预测做的极好,师傅让他下山去占星台,可占星台排外,他还进去就被除名在外了。还好结识了王邺,不然他只能在街道上摆摊算卦了。

    苏隐拿着叶子,一直看到日头下山。这时,郁金堂点起了灯盏。

    她将白桥所说的话如数传达给王邺,不曾变动一个字。

    王邺见她似有心事,便说道,“府中沉闷,明日一同出去吧?”

    苏隐抬头,望着他的脸。烛光在他脸上跳动,淡淡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此刻,他温和开明,细心有礼,挑不出一个缺点。

    这几日,王邺对她很好,不仅带她出城游玩,还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珠钗白玉、丝绸云锦自不必说,事事都问她的意见,依照她的心意行事。

    坐在马车中,苏隐警惕地睄了他一眼,他对自己太好了,怕不是有什么诡计。

    “邺公子,我身份低微,不值你这样费心思”,苏隐礼貌性地发问,这段话,不亚于使臣辞令,言外之意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王邺听地云里雾里,“怎么,你不喜欢?”

    见他不开窍,苏隐低声问,“邺公子,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王邺听了一笑,他只说了几个字,“将娶之人,自当善待”,他不知道怎么讨姑娘的欢心,拙功说女子皆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他便先送了这些东西。可是,她虽然不拒绝,但也没有很喜爱的样子。

    拙功又说,女子心思细,气性大,得小心讨好,事事为她考虑着。可是,他每问她一句,她都有思考很久,仿佛很怕说错了话。

    “邺公子,你不必如此,能伴您左右,我已经知足了”,苏隐又甩出一个使臣辞令。果然,男子都喜欢表里不一的人,倘若她说,我就是要做王家夫人,至于谁姓王,都不重要。那么,他一定会厌恶她的。

    王邺大为感动,他牵住着她的手,小心地放在掌中。《诗经》中说: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他觉得说得不对,此时,他正感觉自己在沉沦,清醒的沉沦。

    马车停下了,王邺扶她下了马车。

    眼前是城郊的模样,四处都是山野,初春时节,新绿渐蒙,隐隐地似披了淡绿的纱,在风中浮动。

    王邺牵着她的手,边走边说,“扶桑树,你可见过?传闻此树成年后,高百尺,繁花似雪,十分夺目。”他记得叔叔府上曾有一棵,但最后献给了先皇,再之后,此树身陨在洛城的战火中了。

    苏隐摇摇头,“不曾见过。”她隐约看见远处有一个木屋。

    “扶桑是通灵树,倘若我们有生之年,能见它开花该多好”,王邺缓缓说道。

    我们。这个词触动了苏隐,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个词。

    二人走到木屋前,迎面走来一对夫妇,他们敦厚和善,笑着将二人引到屋舍中。

    屋舍虽简不陋,干净而温馨。桌案上还插着几支花枝,细看之下,才发现这是红蜡捏成的花。男主人推开一道滑门,门后出现一片空地,空地四周有长廊环绕。

    苏隐没想到这质朴的屋舍后面有一个天井。天井上空是四方的蓝天,后面是正厅。厅房不大,皆是朴素洁净。

    “为何只有一棵树”,苏隐问道。天井偌大的空地只种了一棵树苗,真是有点浪费土地。她忽而想到路上邺公子一直在说扶桑树的事,难不成这是扶桑树?

    苏隐仔细地打量着这棵树苗,黑峻峻,顶着几片绿叶。

    “此为扶桑树”,男主人介绍道,“别看现在是棵树苗,积年之后,它能长得比楼高哟!”

    “走吧”,王邺牵引她走到厅堂,桌案上放着一块淡粉色的云锦。旁边摆着笔墨砚台。

    “这是?”,苏隐疑惑地看向案台。难不成王邺要她写卖身契?

    王邺小心地展开云锦,蘸墨执笔,“来”,他一手拂袖,一手执笔。

    苏隐犹疑地走过去,还真是签卖身契,这王家人真是机灵狡猾。

    男主人在一旁观看这,案台正对天井的扶桑树,他眼底露出钦羡之意。

    王邺将笔递到她手上,在身后握着她的手写下两个字:婚书。苏隐停顿了一下,她扭头看向他,似乎在问,此话当真?

    王邺没有说话,握着她的手继续写道:

    “两心相和,明月自照。

    情随更古,意付长生

    此言不逮,身死道消”

    苏隐颤抖的手握不住笔,她迟疑,身死道消,此言实在狠毒。他的呼吸在鬓发间,沉稳,坚定。苏隐继续写了下去:

    “王邺子渺

    苏隐浮光”

    王邺见墨色略淡,遂蘸了些,继续写道:

    “证婚

    扶桑”

    天井中的扶桑树似有感应一般,发出簌簌声。男主人欣喜地朝树走去,不可思议地盯着树看。

    这时,女主人端出匣子,里面放着许多针线。她瞄了一眼婚书,觉得这几个字根本用不着许多线,她收线之际,又看了一眼婚书,心中暗服。

    “有劳了”,王邺搁笔,将婚书递予女主人。

    女主人笑呵呵地说,“为公子刺书,实在是荣幸。”

    苏隐见女主人飞快的穿针引线,在案前兢兢业业地绣了起来。她从马车到屋舍,都有种浮在云端的感觉,脚不着地,感到不踏实。

    “邺公子,你之前也这样吗?”,苏隐想起了蓉夫人,莫不是他每纳一人,便会带她来写字。那些誓言可有点吓人,他不怕应验吗?

    “你——”,王邺瞪了她一眼,他感到语塞。

    见他甩袖离去,苏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旁边的女主人插嘴说,“姑娘,这屋舍是刚建的,我们夫妇来为公子养树,公子性纯,你不要误会了他。”

    建屋舍专门为了养树,养树为了写婚书。一棵树的寿命有多长,它见证的感情又能有多长?

    苏隐在门前找到了他,她没有说话,只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片杂草的荒芜。此地真是偏僻。

    回去的路上,他仍是默不作声,脸色低沉。

    苏隐自知是误解了他的一片真心,遂轻声说,“邺公子,你不要生气了,是我的错。”这不是使臣辞令,她是出自真心的。从没有男子这样对她,苏隐不敢做非分之想,这才生出了误会。

    王邺抬起眼皮,他沉默了一阵,侧身盯着她,“你知道吗,男子的心是会变的。”

    这突然一问,苏隐有点蒙,她点点头,“知道,但公子不会。”她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不是圣人”,王邺郑重地说,眼中闪过一丝哀色,“或许,我会像叔叔一样,为一个叫拂絮子的人所倾倒。”

    苏隐忽然感到难过,父亲娶了石氏便很少来看望母亲,名士王启有了拂絮子,便冷淡了张氏。日后,王邺也会因为别的女子而冷落她。婚书之词再坚定,谁说得准以后呢?

    “这是我第一次写婚书,娶谢氏之时,或许还会有婚书,但你要知道,那不算,我王邺生平只写一次婚书”,王邺对着她说。

    娶谢氏。是啊,王谢结亲,自然是门当户对。苏隐垂下眼眸,她倚靠在马壁上,随车而晃动。“邺公子,我知道。”

    “你不知道”,王邺收回眼神,正襟危坐。

    马车中一阵沉寂,接着车停了。王邺掀廉而出。

    见他离去的背影那么果决,苏隐心里涌起一阵悲伤。这悲伤像是暗道下的细流,默默涌动着,见不得天日。

    风铃见苏隐回来后,赶紧拥上去,她眉开眼笑地说,“给隐儿姐道喜。”

    “什么?”,苏隐见她笑得开心,疑惑婚书一事大家都知晓了吗?

    苏隐被风铃扯进了怡园,指着屋舍说,“隐儿姐你瞧,那红艳艳的多好看,还有那儿,是朱砂红,还有这儿,好精巧的玩意儿!”

    梁柱上系着红绸,窗上贴着“喜”字,两只红灯笼垂着半尺长的璎珞,在风中摇曳。院中的一棵梧桐树上也挂了锦带,似月下老人的仙树一般。

    “隐儿姐,你快看”,风铃推开房门,指着案台上的衣物、首饰。

    朱色婚服,领口绣着云花纹,暗红珊瑚点缀其间。苏隐抚摸着婚服,轻软,绵绵。

    她的指间在婚服上抚摸、跳动,反复地看。她想到了母亲,自她及笄后,母亲就开始操持婚服的事,她说苏家女儿出嫁,一定要阔气,要比郡守嫁女还热闹。

    “这是红珊瑚?比珍珠还美!”,风铃伏在案前盯着一顶凤冠。金丝线将珊瑚与红玉串联,在凤翅处下坠为曳动的流珠。

    “这是什么?”,风铃又盯住一个匣子,“隐儿姐,我能打开吗?”

    苏隐点头。她也走到匣子前观看,不知又是什么名贵物件。

    “砚台?”,风铃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这精美的匣子里放着什么奇特物件呢,这块朴实的砚台还比不上匣子精致。

    苏隐心有所动。这是二人初次相见时的事,她奉命去换砚台,与他有了首次交集。当时,她还只是在山腰仰望他的侧影,他身旁围着许多人,可他却有疏远之意,像一只白鹤,在乌群中踟蹰。

    苏隐凝视着砚台。当她绕开了“王姓”,将目光落他身上时,才发现他是孤立的。他有什么,什么都有,却没有一样属于他。天下万物都朝他的姓氏膜拜,他被隐匿在虚伪之间。

    “隐儿姐,公子对你真好,哎,我何时才能遇到一心待我的郎君呀!”风铃在房内游荡,她幻想着,哀怨着。

    苏隐的目光从砚台上移开。是啊,邺公子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爱慕的是他,而不是王姓。他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家事清白,温顺解意。真正的苏隐,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隐儿姐,穿上吧,外面步撵等着呢!”,风铃从幻想中清醒,她朝门外看了一眼,“听闻,公子将郁金堂最好的一间留出来做婚室,日后隐儿姐就不用回怡园了,这离郁金堂实在太远了,我今儿来回跑了八回,累断了腿,不过我日后也不用跑了,公子让我日后跟着隐儿姐你,真好呀!”

    “什么?去郁金堂”,苏隐明知这婚服来的蹊跷,她还是忍不住问。婚书、洞房一起办了,他倒是省事儿。

    风铃将婚服展开,开始准备给她穿戴,“当然了,郁金堂也是一片红,可热闹了,就是太热闹了,公子回来后让人都撤了,还呵斥了桃儿,公子以前挺温和的,怎么大喜之日还生气。”

    苏隐咽了咽口水,温和是他情绪安稳的时候,他若恼火,还不得拔剑杀人。“那还去吗?”

    “去呀,隐儿姐你没注意,咱进来的时候外边没有人,你看现在,院门口站着抬步撵的大哥呢!”风铃兴奋地说,她走来去要给苏隐更衣。

    “不用,我自己来”,苏隐早已习惯自己动手,她解开腰带,褪去淡绿色的衣服,利落地穿上红色里衣。外袍在风铃的帮助下穿好。

    她坐在铜镜前,开始敷粉上妆。

    “隐儿姐,我以前在洛城给县衙小姐上过妆,我的手艺好着呢!”,风铃边忙碌,边感叹自己的经历。

    风铃是从洛城跟来的,也算府中旧人。只因为她话太多,又与女伴相处不好,这才没能升为管事。她虽年纪轻轻,但胆子很大,曾为了一件小事,就敢找管家王德理论。王管家不但没有怪罪她,反倒是欣赏她的耿直,将她派到郁金堂。

    半柱香的时间,铜镜中的人变了一个模样。

    “隐儿姐,你是落魄的小姐吧?”,风铃见她摇头,笃定道,“面容尚可修饰,但人的气质是不会变的。”

    苏隐见镜子中的人穿着一袭朱红婚服,头戴凤冠,给人一种贵气之感。她要把凤冠去掉,这凤冠虽精美,但太过庄重和压抑。

    “隐儿姐,这是做什么?”,风铃一面疑惑。

    “太重了”,苏隐说。他虽给了她正妻的衣饰,但苏隐觉得自己不适合,没有鼓乐奏鸣,没有高堂亲友,何须这沉重的凤冠压脖子。

    摘掉了凤冠,整个人清爽很多。乌黑的长发用红绸系着,给人以简略的美。

    苏隐不自觉地抚摸额角的青印。自从用了拂絮子的胭脂,青印渐渐消失了,上天又还她了一个清丽柔美的脸。这张脸在红妆的映衬下,添了一丝妩媚。

    “今日我婚,风铃,劳你送我出阁”,苏隐牵过她的手,将一只玉镯带在她手上。

    “隐儿姐”,风铃本想拒绝,但见她眼眸间似含泪珠,便扶着她走出了屋子,“隐儿姐,你若不弃,我就当你是我姐姐了,妹妹送姐姐,这是应该的。”

    刚走出房门,风铃突然想到没有拿遮面的扇子。

    “算了,都是见过的,何须遮羞”,苏隐拦住风铃。不仅见过,还同塌过。

    苏隐坐进步撵中,薄纱摇曳,铜铃悠悠。风铃跟在步撵后,满心欢喜地哼着小曲。听得出来,这小曲是喜庆的,风铃在努力让她开心。

    摇摇晃晃,步撵在夜中摇晃。天上半月不全,像被什么鬼怪吃去了一口,残缺的挂在那里任人观看。

    “叮叮铃,叮铃铃——”铜铃声在风中响起,将原本寂静的夜显得更静了。步撵上的铜铃与屋檐上的铜铃一起响起,悠悠的铃声汇聚一起,为她送嫁。

    王邺,或许是这个意思。

    步撵停在了一个屋舍前,苏隐记得这里连通着他的住所,游廊对面就是他的书房。此处应该是他与谢氏的新居,倒是被她抢先霸占了。

    风铃推开房门,里面点着许多灯盏,帷幔嫣红,桌子上摆着合卺、瓜果之类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洋溢着婚嫁的喜庆。

    苏隐环顾一周,没有见到王邺的身影。她像所有新妇一样,安静地坐在床沿。

    眼前的一切像是梦,给人以不切实际的繁华。妾氏,这个词盘桓在心上。她想到了石氏,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拦为她建造柳楼,之后,不知因为什么,父亲就冷淡了她。

    她以前认为,在妾氏一路上,石氏输了,拂絮子赢了,可如今一想,凭什么将男子的爱弃当做评判女子成败的标准呢?石氏自在,拂絮子张扬,何尝不是得到了所求。

    正在她游神之际,门被推开了。一阵风来,吹得烛光曳动,裙边卷起。

    王邺穿着一袭玄衣,暗红的螭纹在领口、袖间盘绕。他没有带冠,青丝披在身后,整个人显得深沉又冷淡。

    酒气,苏隐闻到了酒气。由于没有遮面的扇子,她兀自坐在床沿,见他缓步走来。他朝她走来的这几步,就像昔日她在山腰仰望他的距离。虽不过数尺,却远隔山岳、人群。

    王邺甩袖掀开帷幔,从进门起,他的目光都不曾离开她。

    他走到床沿,居高临下,用手背拂过她的面颊,勾起下巴,眯起眼睛问,“没有带钗冠,不喜欢?”

    “这样…不美吗?”,苏隐受力,她抬起下巴,往他眼眸中看去,企图窥伺到他的内心。

    王邺一笑,他松开了手,顺势坐到她身侧,抓起她的手,“苏隐我问你,你是真的心仪于我吗?”

    “公子不信?建康城有很多姑娘喜欢你呢,我也不例外”,苏隐侧身,面对着他。玄底朱纹的婚服,他穿着很好看。

    苏隐发觉,他和名士王启还是有点相像的,性纯求真,酒后疏狂,可在当世,叔侄都缺乏一种深沉的筹谋与算计。或许,这也是王中军遗憾的地方。

    “何止建康城,洛中、临淄也有”,王邺笑了起来,他眼眸闪烁着。上次成婚他还小,不知结亲的意义,只是听从父亲的意见纳了聂先生的女儿。如今,这是他主动求娶的女子,是走近他心里的女子,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隐也笑了,“原来邺公子这么受女子喜爱。”

    王邺看着她,久久不言,忽而开口,“浮光,你应该多笑笑”,他从来没有觉得女子可以笑得这么美,像娇艳欲滴的花儿一样。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与先前的戏弄不同,这次是温柔的轻抚。

    苏隐羞怯地侧了过去。

    王邺咳嗽了两声,他牵起她的手,走到桌案旁。他倒了两杯酒,酒水溢出杯口。“夫人,请”,他将酒樽递予她的手上。

    这声夫人让苏隐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接过酒樽。

    二人相拜,对饮。

    这酒到得太满,苏隐喝完后,发现王邺满眼笑意的看着自己。

    “还有,别急”,王邺拉住她的衣袖。

    “我没有”,苏隐脸色微红,她才没有急呢。

    王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他割断自己一缕发丝,将其握在手中,“来,结发。”

    苏隐感到诧异。原来他没有束发的原因便是这,要与她结发。妾氏是不能结发的,他竟自己带了匕首。一滴泪落到了衣领上,使得原本红色的婚服更加红了。

    “怎么了”,王邺一手抓着发丝,一手拿着匕首,他没办法触碰她。

    “结发,是正妻,而非——”,苏隐想礼制说于他听,可被他打断了。

    “浮光——”,王邺准备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他转身将发丝放在桌案上,朝苏隐走去,食指勾出一缕秀发,匕首在烛光下银光一闪,青丝折断。

    王邺将两股青丝合在一起,用红绳系着,放置一个匣子中。做完一系列的动作后,他眼中带笑,将苏隐拦腰抱起。

    苏隐失衡,她勾住对方的脖子,眼泪未干,又带着惊恐。

    “等等,我——”,苏隐惊慌地说,她对男女之事只知道个大概,前面的都算走过场,而这一步才真算成亲,她感到犹豫。

    王邺停住了脚步,低眸问,“怎么了?”,她身上的脂粉香,淡淡的酒气都使他安耐不住。那夜同塌,他的欲望还没有那么强烈,或许是她身上有伤的缘故,保护欲胜过了情欲。

    “我,自己走”,苏隐嗫嚅道。她的请求没有被实现,穿过重重帷幕,她坐在看床上,因重心不稳而倚在被褥上,不经意间做出惑人的姿态。

    还没等她坐起来,嘴已经被堵上了,一只手掌握住她的腰。

    苏隐没有料到,往日温雅自持的邺公子竟这样暴烈,她都快要窒息了,推托不动,只好晃动着他的腰带。她更没有料到的是,这一举动招来他的兴致。

    “浮光”,他在耳边喃喃,仍然没有要停下的样子,朱红的衣服被扯开,露出白皙的肌肤。骨节分明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后颈,像捧着一片温软的云,小心翼翼。轻抚,爱恋,缠绵,彼此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起伏,兴奋,期待,灼热由身体传递。

    屋内烛光摇曳,帷幔轻拂,红纱账内传出声声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