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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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药

    冰雪渐融,春风料峭。城外的官道上留下几道车轴痕迹,马蹄踩着水坑里,踏得泥土飞溅。

    一灰衣男子在街道上穿梭,时而站在墙角打量他人,时而侧耳听人交谈。宗睨得知许巽来到了建康城,还升了官职,他真心为许巽感到高兴,同时,他也为自己感到高兴。

    不枉他在陆府蛰伏这许久,他终于查到些蛛丝马迹。陆丰盛的书房里藏着惊天的秘密,他竟然与郦阳公主有过私情。宗睨对此并不感兴趣,他只想找到有关宗氏的消息。

    陆丰盛有收藏的习惯,书壁之后堆着积年累月的公文书简。宗睨翻了数月,才在里面找到有关当年宗氏谋逆一案的只字片语。书简上说,宗氏叛军破城三座,逼近京洛。御诏命王敦为主帅,陆丰盛为监军,抵御叛军宗之惠。

    宗睨忍泪看完,他不相信父亲会叛国。于是,他继续翻看陆丰盛与他人的往来信件,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疑为反叛”。宗睨握着铅块似的书简,手掌颤抖着,疑为反叛,疑为反叛,仅仅因为猜忌,便诛了宗氏六族!

    见门外似有人来,他匆匆地瞥了一眼落款便迅速离去了。这是陆丰盛写给一个叫许汀的人,二人似乎关系密切,往来书信甚多。

    许汀是谁?他和许巽是什么关系?宗睨顺着这条线查到了许府。

    当夜,宗睨去拜访了许巽。

    值守的瀚海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门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身后没有车马,又是身份不明,本想打发了之,可回想起许公子的训言,他又不敢无礼。

    “你是何人,容我先去通报一声。”瀚海嚷道。

    宗睨顿了顿,他不能暴露姓名,勾玉之称又没有识别度,思忖片刻,说了四个字,“苏府溪园”。

    果不其然,许巽亲自来了。但见到是他后,许巽似乎有些失落。二人相视,点了点头。接着许巽便将人引到后院书房,此地静谧,又靠着后门,倘若有人揭露,宗睨可随时逃脱。

    宗睨将在陆府的发现告诉了他,寻求他的帮助。

    “五公子,需要许某做什么?”,许巽听后,越发觉得宗氏谋逆是个冤案,可此案盘根错节,宗小公子又是隐姓埋名,这案子该如何翻呢?

    宗睨披着黑色的斗篷,他机警地站在窗边,外面的风吹草动都能引他侧目。“我有两件事相求,一是见许汀,二是去驸马府。”

    这两件事听起来容易,但没有一件是能实现的。许汀是许巽的伯父,见到不难,但若问及宗氏一案,那宗睨的身份就暴露了,他不敢保证伯父的能守密。二来,驸马已死,府衙归于郦阳长公主管辖,里外守卫森严,如何进入?

    “五公子,许汀是我的伯父,但我不知他是否参与了此案,贸然露面,恐有危险。”许巽不好都拒绝,他先拎出一个说。

    宗睨瞟了他一眼,眼神淡漠,“我不瞒你,无论他说与不说,我都会杀了他。”

    许巽听了一惊,他连忙劝阻,“五公子莫要伤及无辜,伯父清明正义,绝非陷害之人。”

    “我知道”,宗睨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我若问,他便知道了我的身份,如你所言,为绝后患只好如此。”

    许巽额角渗出汗珠,他不能让五公子杀了伯父,“五公子,我帮你问,一定问个明白!”

    宗睨思忖片刻,点点头,“多谢。”

    许巽长吁了一口气,他负手在房内徘徊,低头沉思入驸马府一事。想了半晌,仍是没有思绪,驸马活着的时候尚可能进去,但驸马一死,长公主的府卫便进入了驸马府,皇家领地,如何进去?

    “对了,五公子可能要委屈一下了”,许巽眉头展开,绽出笑颜。雁宁说郦阳公主的寿诞快到了,预备大办一场。众人都以为寿宴会在公主府,或者皇宫内,可郦阳公主偏偏要在驸马府操办,可能是悼念故夫的缘故。

    许巽让宗睨伪装成许府家厮,一同进入驸马府为公主贺寿。

    宗睨点点头,“多谢”,只要能为宗氏翻案,做奴才又如何?

    临走时,宗睨朝许巽深深作揖,转身之际,他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五公子有话?”,许巽关切地问。他发现眼前的五公子和三年前不一样了,黑色披风下的人清瘦而狠绝,甚至,整个人变得沉寂了,死水般的沉寂,只有谈到宗氏时,他才会显露出人的情感。

    宗睨转身看着他,木然地说,“益州桃花山下,我看见了”,说罢从腰间掏出一只箭头,上面刻着“枫眠”二字。他将箭头扔到许巽怀中,“本想借此要挟你,但你帮了我。”

    往日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许巽盯着手中的箭头,衣袖颤动。这是苏澹打造的短箭,轻便锋利,送他防身之用的。也是他射向刘世勋的那只箭。刘世勋死后,为防止牵连苏家,苏澹曾回到现场去找箭,结果却发现箭已被取走,为此,二人担忧了许久。

    许巽眼底充盈着泪水,当他抬头时,发现五公子已经走了。

    此时,巫山从房檐上跳了下来,他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深夜黑衣人造访,自然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他屏住呼吸准备当场擒拿,可见许公子似乎与他相识,便不再多问。为保护许公子的安全,他一直在屋檐上蹲守,直到听到“益州桃花山”几个字,他才醒悟——异星人不是李未然,而是许巽。

    巫山觉得应该谨慎一点,于是他起了一卦,卦象显示此人就在建康城,而当时去过益州桃花山的只有许巽,他准是异星人。巫山兴奋地红了脖子,怪不得他觉得许公子合眼缘,原来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郁金堂。

    近日,王邺忙于造庙,便将许府结愿之事抛之脑后,使得苏隐心生不满。她猜想,这不过是世家的把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是可恶至极!

    苏隐披了件斗篷,骑着快马往城外奔去。上次为了撑面子,她借用了王府的马车,如今已和马六达成了协议,就不必坐马车招摇了。

    她在六品堂前停下,门口的守卫认识她,恭敬地开了门,还将她的马匹牵去喂食。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马六的吆喝声从院中响起。

    “哎呀,夫人您来啦!”,马六拍着手掌,满脸堆笑,他的笑是打心底散发的,因为他在蜀郡赚了一笔钱。

    苏隐装出一副傲慢姿态,挑眉问,“马堂主,近日可好啊?”

    马六两眼一转,“借夫人的光,好得很!按照夫人的主意,小人已经和蜀郡官员亲近了关系,也为刘氏投了银两,刘家现在要推选了一个族人袭爵,名叫‘刘彦’,刘老庶子正与他争爵呢!”

    马六在心里嘀咕,真是家业大了怕人争,钱财多了怕人抢!

    “益州郡守,你可拜见了?”,苏隐问道。她对刘家私事没有兴趣,至于谁袭爵,谁掌权,又有何干系。他们一个都逃不脱。

    马六的喉咙像卡了一根鱼刺,他结结巴巴,磕磕绊绊,说不出一个字。

    “假话固然使人愉悦,但我想听真话”,苏隐从他身侧走过,瞟了他一眼。

    马六被这犀利的眼神看得浑身一激灵,他搓着手掌,弯腰跟在后面,讪笑道,“是是!我马六也喜欢真话,谁敢和我说假话,老子非弄死他!”

    马六偷瞄了她一眼,惭愧道,“不是没拜访,郡守压根不见我!他门口的小厮更是狗眼…扔了箱子不说,还要打我!”,马六说着便委屈起来,举起袖子擦眼泪。

    苏隐停下脚步,安慰了他一番,“不是所有人都好钱财,谢轻是谢氏大族,送些俗物定然入不了他的眼。”

    “商者,本就令人瞧不起”,苏隐哀叹道。商者,就像蚂蚁一样,在洪水溃堤之际都来不及躲避,瞬间淹没在水中,岸上的人只会看着你呼救,等你淹死后,还要瓜分你的钱财。

    苏隐冷笑一声,欺商者,商必反之。

    马六被这声笑吓得浑身一抖,他也顾不得抹眼泪,抢着说,“商人自食其力,管别人瞧不起。夫人你放心,我马六别的本事没有,就爱做生意!蜀郡这场生意,我马六做定了!”

    苏隐微微点头,她从袖中掏出一袋钱,“有劳了。”

    “不敢不敢,夫人教我生意经,我岂能掌心向上”,马六连忙摆手。

    “拿着吧,就当是为六品堂添块砖吧”,苏隐将钱袋扔到他怀中。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马六,他激动地看了苏隐一眼,又连忙低头,盯着手中的钱袋。从来没有人把六品堂当回事,外面的人只当这是个免费的驿站,吃喝随意,没想到,眼前的这位夫人竟说为六品堂添砖,说明夫人是从心底认可他六品堂的,也是认可他马六的。

    苏隐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她将蜀郡大小官员的品性与爱好都写在了上面,以及一些祖传的店铺,街道背后的势力划分,这些都是苏商几十年积攒的,虽不是什么秘闻,但也是做生意必备的。

    “官员或许有调动,你随机应变”,苏隐叮嘱道。

    马六躬身接过纸片,上面密密麻麻记载了蜀郡之事,他心中存疑,为何这位夫人对蜀郡之事了解如此清楚,但疑惑很快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言的崇拜。

    “接下来,谢轻会筹资建庙,这是你的好机会”,苏隐提点道。

    马六连连点头,“小人知道了,劳夫人费心!”

    临走前,苏隐多问了一嘴六品堂可有暗卫?如果有的话,她想亲自打听苏澹的下落,以免被沈黎人操纵。

    马六摇摇头,但这句话倒是点醒了他。与其依靠那群只知道吃喝的野派,不如自己培植势力,不仅节省了钱财,还十分可信。夫人走后,他立马召集弟兄,几人商量一番后,觉得从孤儿乞丐下手,必须是不满十岁的。

    至于谁来当师傅,马六为了节省钱财,他打算将孩子分为两派,一派养在六品堂,由往来江湖人士教拳脚功夫,一派送到僧道门下,学些奇门遁甲。

    马六把桌子一拍,大眼瞪着院中的一棵桐树,他马六之势也必如此树一般枝繁叶茂,枝干朝天。

    天色渐昏,橙黄的夕阳落在山鞍上,划破了青山的云雾。

    披风遮住了苏隐上半张脸,她勒住了缰绳,往两侧树林看去。明明没有起风,可树林却发出簌簌声,几只黑鸟从林中惊起,振翅飞向半空。

    “咻——”,一箭射来,苏隐俯身躲过,她来不及思索,挥鞭疾走,希望在日落前能进城门。

    “咻咻——”几只短箭插在了沙地上。

    丛林中的人将事先埋好的绳索一扯,”哐”地一声,马儿前脚弯曲,后蹄飞扬,重重地摔在沙地上。几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从树上飞了下来,拦住了苏隐的去路。

    “你们是谁?”,苏隐从地上爬起来,惊慌地盯着他们。她从马匹上滚落,膝盖手肘摔得生疼,脸颊上也沾了泥土。

    黑衣人纷纷从腰后抽出短剑,朝她逼近。

    “死人无需知道”,为首的黑衣人说道。

    眼看黑衣人逼近,苏隐慌忙从袖中掏出匕首,她往后退了几步。难道自己要命陨当场了吗?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完成,不想这么潦草地死去。

    “要死也想做个明白鬼,还望大侠告知是何人要杀我?”苏隐颤微地说,她拿匕首的手在发抖,引来黑衣人的笑话。

    “哈哈,告诉你也无妨,转生时不要忘记寻仇”,黑衣人将冷剑一振,发出银白的闪光,冷森森的刺眼。

    苏隐盯着他的剑,预想这冷剑是如何插进胸膛的,又或是直接摸了脖子。“是谁?”,她应和道。

    “听好了”,黑衣人剑指苏隐,对准她的眉心,嘴里吐出两个字“王家”。

    话音刚落,一白剑刺来,苏隐侧身躲开了。又是一剑,苏隐举起匕首,刀刃相磨,发出刺耳的声音。

    黑衣人保持着君子风范,一对一,绝不插手。

    “啪——”,苏隐的匕首被打落在地,黑衣人的剑划伤了她的脸,从颔到颈,一条细密的伤口往外渗血。

    苏隐伏在沙地上,见血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心中的恐惧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地是憎恨,她抬头瞪着黑衣人,就像当初瞪着句息一样,那满是杀意的眼神告诉对方,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黑衣人被她这么一瞪,手中的剑迟疑了半刻,他紧握剑柄朝她砍去。

    “啪——”,黑衣人的剑被飞来之物打落在地,仔细一看,是剑鞘。一众黑衣人连忙聚拢成弧,背抵着背,手握冷剑朝四方窥伺。

    一辆马车出现在眼前,马车一侧的男子骑着黑马,正端详着他的宝剑。男子挑眉,“青天白日,欺负一个小女子,真是枉为丈夫!”,话音刚落,他从马背上飞下,朝黑衣人刺去。

    黑衣人摆开阵势将男子围住,相互交流了眼神,一齐朝他挥剑。男子左闪右躲,只听见“啪啪——”几声,沙地上多出几柄短剑。

    “噗——”,一黑衣人被踹出了三丈远,捂着胸口吐血。

    “啊——”,黑衣人见兄弟被伤,乱了阵脚,也顾不得阵法,纷纷朝男子扑去,一顿劈砍猛刺。男子虽生得精壮,但身影十分灵活,不仅挡住了白剑,还中伤了敌人。

    黑衣人见男子身手不俗,高喊了一声“走”,便扫腿扬起飞沙,趁乱捡剑逃离了。

    苏隐蓬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左边脸颊蒙了一层血,她恍惚地看着周围,心里念道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姑娘,没事了”,顾长风将剑插入鞘中,站在她面前安慰道。

    苏隐愣愣地看了他一眼,自知是他救了自己,于是连忙起身致谢,可腿脚软塌,怎么也站不起来。

    顾长风见状,朝她伸手。

    苏隐颤微地抓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多…多谢公子。”她缩回了手,又摸了摸生疼的脸,见指间一抹血红,她连忙将手背到腰后,在衣服上抹净了。

    顾长风从袖中掏出帕子,“擦擦吧?”,眼前的姑娘和他妹妹年纪相仿,若是自己的妹妹遭此大难一定会哭晕过去,可这位姑娘却一声不吭,可见十分坚韧。

    “不用,多谢”,苏隐又一次道谢,她忽然想到城门快关了,于是转身寻找自己的马。她环顾四周,见马儿竟跑到一辆马车旁,与车夫相处甚密。

    她凝神一看,那马车的模样十分熟悉,不正是王家的马车吗?里面坐的是谁?那黑衣人说杀自己的正是王家人!

    苏隐惊惶地瞥了男子一眼,她急忙从地上捡起匕首护在胸前,警惕地盯着他和那辆马车。

    顾长风被她此举弄的迷糊了,他咧嘴笑道,“姑娘放心,我们是好人!”,他顺手指向马车,“车里坐的是王家公子,我是他朋友,这天色已晚,姑娘是入城吗?不妨我们同行,也好保护姑娘的安全。”

    王家公子?苏隐朝马车投去探寻的目光。她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不是王邺,但秉着小心为好的原则,她不能暴露自己出城了。说不定,他和黑衣人是一伙的,只是来看自己死没死。可是,她人就在郁金堂,杀她何必大费周章。

    “不了,谢公子救命之恩,来日有缘再见”,苏隐吹了口哨,马儿朝她跑来。她戴上连帽,遮住了半张脸,单脚踩蹬,飞身上马。

    见她轻夹马腹,随风而逝,顾长风抱臂赞叹,“真是爽利的性子!”

    王邺坐在马车里,当车帷被风吹起时,他便已经看到了苏隐。也是他让顾长风救的人。

    马背上的苏隐和府中不一样。面对黑衣人的刺杀,她虽有恐惧,但更多是仇恨与不屈,那张白净的脸上溅了鲜血,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那光,像被猎杀的狼,在冷箭下盯着你的模样。

    苏隐,到底哪个是真的?

    “好了王大公子,人我已经救了,建庙一事,可有商量?”,顾长风舔着脸笑道,他答应了弋一要为他建一座庙。

    “她如何了?”,马车内传来一句问话。

    顾长风一脸疑惑,“谁?”,他拍着马鞍,“她呀?也就毁了容,没有大碍的。”这点小伤算什么,想他跟随王中军在沙场杀伐,不掉胳膊断腿已经是幸事了。

    “建庙一事,可以商量”,马车里又传来一句话。接着车夫便驾车朝城门驶去。

    顾长风轻夹马腹,超越了缓慢行驶的马车。

    夜幕降临,郁金堂内点起了灯盏。

    苏隐没有从怡园搬走,这里远离纷扰,是个凝神静心的好地方。当然,她也有私心,她怕沈黎人造访被发现,故而迟迟不愿搬离。

    此时,她正对着铜镜擦拭自己的伤口,除了面颊上的划痕,膝盖,肩臂,腹部,均是疼痛不已,脱了衣服才发现有大片淤伤。

    她只希望此时不会有人来打扰。可怕什么来什么,门外响起了传唤的声音。

    “隐儿姐,邺公子叫你”,门外传来风铃的声音。

    苏隐戳到了伤口,她咬住嘴唇,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冷汗顺着额角滑到脸颊下,伤口被汗浸湿,又是一阵刺痛。

    “风铃,劳烦你帮我告假,我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侍候了”,她一手扶着桌案,咬牙道。

    “隐儿姐,需要找郎中看看吗?”,风铃担忧道。她知道侍女身份低微,不要命的病是不会治的。可隐儿姐不一样,邺公子看重她,自然不会让病给耽搁了。

    苏隐瞥了一眼铜镜,见自己面色苍白,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劲说,“没事儿,有劳了。”

    风铃见她不愿请郎中,便提裙跑到郁金堂给她告假。邺公子正在摆弄着一个寺庙的模子,神情专注。

    在得知苏隐告假后,他也没有说什么。拙功问需要叫其他侍女吗?

    王邺摆摆手,说不用伺候了。他将一块木头架在模子上,觉得有点突兀,撤下来又少了点什么,左看右看,扔了木块索性不看了。

    明月中天,春风沙沙地拂过草丛,在小院中盘旋了几圈,卷起树叶飞墙过阶,消失在暗夜中。

    苏隐用温水擦拭伤口,对着铜镜衣衫半褪,风一吹,凉飕飕的。

    “谁!”,她警醒地朝门窗看去,迅速地裹了衣物。

    一抹熟悉的白色出现在眼底,男子没有避讳,他将一瓷瓶放在铜镜前,瞟了她一眼,“药。”

    苏隐顾不得疼痛,每次见他,苏隐都想讥讽两句,似乎想将积攒的怒火撒一撒。“怎么,怕我死了没人可操纵了?”

    “一日两次,不可沾水”,男子语气平和,似乎并不想与她争执。

    苏隐吃了瘪,她更加恼怒了,一把抓住瓷瓶要往地上摔,可她停住了,若没有药,她该留疤了,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呢?

    见他要走,苏隐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语气缓和了些,他们本是弱者,又是两代人的苦主,何必在残忍的生活中彼此折磨呢。

    男子还未开口,只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瞥了一眼窗口,见窗口连着前院,无法脱身,遂飞身上了房梁。苏隐房中只有一盏灯,只能照见一小块地方,房梁之上实在是不易被发现。

    苏隐见他隐藏好后,将瓷瓶放进匣子里,等待外面的人叩门。

    “咚咚——”

    听见声音后,苏隐起身去开门。她挤出一个微笑,“邺公子来看望我?”

    王邺见她面色苍白,身子羸弱,将半个身子倚在门边,还在苦做微笑。他蹙眉,“不想笑可以不笑”,他走近屋子,见室内昏暗,只有铜镜前点着一盏灯。

    “你受伤了”,王邺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人所共知的事实。

    苏隐见沾血的帕子搭在盆中,温水散发着血腥味。她随意扯出一个谎,“不小心摔倒了,没事的。”

    王邺站在她面前,见她削瘦的身影映在铜镜中,孱弱而无力,却故作坚强。

    “脱下来”,他对着镜子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是说,想验证什么。

    “啊?”,苏隐的呼吸日渐沉重,她体力不支,很想坐下来。可王邺不走,她便觉浑身不自在,而且房梁上还有一个人看着。

    “把衣服脱下来”,王邺又重复一遍。他似乎要确认今日黑衣人刺杀之人是不是她,她到底在隐藏着什么?可脱了衣服又如何,即便是赤裸裸地站在眼前,他又能看透几分呢?

    苏隐又挤出一个笑,“好”,她开始解开腰带。在王邺眼神躲闪之际,苏隐对着梁上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一件外衫褪去,她又解开了深衣,光洁的肌肤露在外面,只剩下一件胸衣贴着身体。

    “还脱吗?”,苏隐强忍着泪水,她侧首问王邺。

    王邺抬眼,见她的肩臂、腰腹、手肘布满了紫红色淤狠。他目光上移,见一道红线似的刀口划在颈上、脸颊上。他不忍再看,袖口微微颤动。

    室内陷入了一片沉寂,苏隐弯腰捡衣服,却被王邺抓住了手腕。她眼中带着疑惑,转而变成了羞怯,“公子,等我伤好了吧?”她实在不知他深夜来访有什么贵干,难不成是专门看自己脱衣服的吗?

    “坐下”,王邺命道,他从腰间掏出一个青瓷瓶,然后将药粉倒在她肩臂的伤口上。

    “别动”,他按住了她的肩膀。

    “不是,邺公子,背后的伤口还没擦,直接撒药的话效果不大”,苏隐坦言道。她指了指铜盆,示意他先擦伤,后上药。

    王邺果真停手了,他掏出自己的帕子,浸水打湿,挤干水分,走过去给她擦拭伤口,疼得苏隐紧咬后槽牙,身躯微微颤抖。

    “你这伤口摔得倒是很全面,日后可以给刑部借鉴”,王邺说道。她一颤抖,他就手抖,加之屋舍灯光昏暗,他将药粉洒地到处都是。

    “公子见笑了”,苏隐觉得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趁他涂药的间隙,苏隐朝房梁上瞟去,见沈黎人背过脸去,露出一个后脑勺与黑暗融为一体。

    上好药后,苏隐穿好了衣服,借着盈盈灯光,她低眉道,“多谢公子”,这等氛围说些柔情蜜语最为合适,可她今日才被刺杀,实在没有这个心思,而且还有一个梁上君子在窥伺,她如何也说不出口。

    见王邺还在屋舍,苏隐在心里嘀咕,他是不准备走了吗?他不走,梁上的人就没法走。她可不想跟个贼匪杀手住一晚。

    “苏隐,我命人查了你”,王邺半身隐在黑暗中。可查到内容却是平平无奇,拙功说她祖籍蜀郡,自小养在陆家,因为聪颖,被分到陆琅身边伴学读书,再之后,便是被他要到王家来了。怪不得她有蜀地口音,又颇通文墨。这一切都解释通了。

    苏隐咽了咽口水,睁着迷糊的眼睛问,“公子怕我是细作吗?”,她反问道。她的心在狂跳,不知道他查到了哪一步了。他会让一个罪商待在身边吗?

    “你确实像,可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王邺坦言道。自古细作必有所图。

    苏隐鼓起勇气,她拉住他的衣袖,近身说,“我只想嫁予你。”她没有说“厮守”二字,因为当侍女也能厮守,她要的从来只是名分,一个能便宜行事的名分。

    她察觉到他的手顿了一下。

    王邺沉默了一阵,他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如果我不姓王,你还想嫁我吗?”他知道,她会说“会”,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苏隐没有立刻回答,她将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臂上,见他不排斥,又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会,无论你是谁,我都会”。

    一串话不自觉地从口中流出,她忘情地扮演着痴情女的角色,直到被梁上的一双眼睛吓醒。

    王邺察觉到了她的颤动,以为她是害怕黑衣人刺杀,遂而轻抚她的背,安慰道,“你放心,在这你是安全的,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要彻查黑衣人。

    翌日,天色刚明,拙功便从院外赶来,他候在门外等邺公子召唤,可左等右等还是不见传召,按照往日的惯例,此刻便要清点公文,前往城外建庙。

    “邺公子?”,拙功在门外喊了两声。不见回应,他轻叩房门,“邺公子,已收拾妥当了,几时出发啊?”

    拙功满心的疑惑,他也顾不得礼仪,推开一条缝,往里钻探,房内帷幔已系,床榻上被褥整齐,怎么?难道邺公子早就走了,还是说,他压根没有睡这。

    几个侍女端来了梳洗之物,还未登台阶,便被拙功制止了。他说,“公子昨夜看书太晚了,现在还未起,你们先下去吧,待公子起时再传唤!”

    “喏”,侍女躬身而退。

    事关公子名节,拙功决定守在门前。他猜想着公子能去哪呢?蓉夫人,不对,相比于公子,她更爱念佛。难不成是其他女子,他将郁金堂年轻貌美的女子在脑海里过了一边,公子也绝非好色之人,只有一人能牵绊住公子。

    “苏隐”,拙功拍腿大叫。好哇,趁他不注意把邺公子给拐走了,真是好手段。那蓉夫人也是先成婚,再入的芙蓉阁。

    一玄青衣摆映入眼帘。拙功抬头,见一熟悉面孔,他衣着规整,眉目间似有倦意,但又难掩悦色。

    “公子”,拙功起身作揖。他不时的偷瞄公子的神情,悄声问道,“公子昨夜去哪了,小人刚打发了女婢。”他言语似有责备之意。

    王邺负手走进室内,“怎么,本公子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劳你这样遮掩。”

    昨夜更生露重,他嫌怡园离郁金堂太远了,见她床榻宽阔就舍身同眠了。没成想床板生硬,咯得他腰疼。不过,与她共枕,倒是令人心安。

    “怎么会!公子做什么都是对的”,拙功跟在后面说。

    王邺眉间的喜色散了,忧愁皱成了山川。眼下有两件事摆在眼前,一是查清楚黑衣人刺杀的身份与动机,二是赶快给她一个名分。这两件事都离不开一个人,那就是管家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