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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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乱

    “二小姐!”

    “庄中可生了乱?”

    “庄园尚好,只是城中商铺已被封查!”

    苏隐翻着账簿,极力压制情绪,“好,庄园有许公子,昏河沿岸有枫眠照看,眼下时局动荡,城中的铺子封就封了吧!”。

    苏老北上未归,兄长还乡遇兵乱,现仍杳无音信。一月之间,益州城中来了许多北人,他们携家带口,扰乱街市。

    西南仓水一带吐浑国趁机作乱,发兵东侵。永昌郡失守,西河郡、信宁郡投降,三郡丢失,震惊朝野。

    “二小姐,人都到了”,角儿身着骑装,稚嫩的脸上平添了几许豪气。

    苏隐命院中主仆皆着胡服,身配短刀,袖里藏剑,以护身之用。胡服窄小修身,不似晋衣宽大曳尾。无论防贼还是逃命,胡服都方便至极。

    门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地面。三五百男子皆着黑衣,背箭挎刀,皮革护腕,宛如上战场的军士,挺拔,严肃。

    苏隐没有带帷帽,她高挽发髻,身着胡服。见府卫在雨中等候,她抬手让侍女放下伞,淋着雨走入中庭。

    “昨日之事,想必大家都以知晓了,背主忘信者,累及全家”苏隐冷酷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你们是苏家旧人,是看着我长大的哥哥、叔叔,你们的妻子、儿女在苏园中生活。庄主减免税赋、施舍穷苦,可曾亏待了你们?”

    站在前面的黑衣人轻轻摇头,他们记得庄主的恩情,自当为其卖命。只是一些兄弟见世道乱离,动了坏心思。

    “庄主大义,援战易马,大公子如今已经入蜀,苏家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只要尔等坚守阵地,渡过难关,苏家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

    苏隐紧握拳头,雨水顺着眉尾滑下。见众人交换眼神,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她对角儿点头。

    一个妇人牵着小娃娃走了过来。

    一个黑衣人惊喜地喊,“老娘!明娃!你们不是?”

    妇人抹着眼泪,抚摸小娃的头,“苏三公子遣人将我们保出,一同来的还有铁铺兄弟的妻女!”

    站在后面的黑衣人听说“铁铺”二字,急忙从队伍里钻出,急切道“我婆娘和儿子呢!”

    “城中不安全,三公子也接进了庄园里!”

    黑衣人“砰——”地一声跪地,猛磕了一个响头,作揖到“谢二小姐,谢三公子,谢…”,他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眼泪哗啦啦地流出。前几日城里生了兵乱,一群人在铺子里乱抢,为首的官军有抓了些商人入狱,无论男女老幼,没有钱赎人,一律杀死。

    雨渐渐停了,天空变得澄净。

    苏隐让他起身,对着众人说,“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银,是亲友。如今,亲友就在你们身后,只有你们能保护他们!”

    黑衣人前后响应,挥臂高呼,“保护亲友!保护家人!死战不退!”

    苏隐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自古商人最识人心,筹码够了,自然能御人。这是苏老对子女的教诲。

    苏家庄园内。

    丝丝忙得脚不沾地,不是为许巽研墨,便是为其准备饮食。这几日,她觉得自己被人需要了,由此心底升腾起一种巨大的幸福。

    当她听到小姐安排她回庄园辅助许公子时,她简直要晕过去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她轻装简行,再次回到庄园——那个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地方。

    丝丝全身心地投入辅助工作中,以至于她都没有精力幻想。许公子将庄园的人分为三部分:年轻男子在外围守护庄园;老人和女人在内耕织,供给日常;会走的孩子用于送信、传递消息。

    “不妥,老人、妇孺耕织不合实际,不出三月,粮食不能自给”,许父捋了捋胡须。

    一副景象吸引了许巽:门外二人抬水,水桶晃晃悠悠,行动缓慢。

    “父亲,二人抬水,水少人多,不若一人挑水,水多人少”,许巽灵机一动,“孩儿将守园的男子分为两队,一队守护庄园,一队生产耕织,三日一换,父亲以为如何?”

    许老点点头,“如此甚好!”

    庄园内除了几个刺头闹事,其余人对许巽无不暗服。对于刺头,许巽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罚他们去修补泥墙、制作农具。

    当夜,草丛中响起了蝉鸣蛙声,高高的树荫遮住了半轮月亮。一阵凉风起,树叶簌簌,池波似皱。

    丝丝端着木案路过水中亭,瞥见许公子坐在亭中冥思。她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透过木廊,隔着水波,他端正的身姿,轻俊的眉眼,好似由柳叶刀剪裁的一样。

    他看过来了!丝丝慌乱地低下了头,她想逃走,可腿却动不了。

    “丝丝吗?”,对面传来温润的声音。

    丝丝惊喜地望向他,点点头。她发觉自己手上端着点心,便朝亭子走去。

    “许公子,这是今日的枣糕,奴婢见公子未动,便撤了下来”,丝丝小心地将木案放在桌上。

    许巽忙碌了一天,此刻确实觉得腹中空荡。他拿起一个刚送到嘴边,见丝丝还站在身前,便说,“丝丝姑娘不要拘礼,坐吧!”

    丝丝没有扭捏,她莞尔一笑,坐到许巽对面,认真地看许巽吃东西。她见许公子一块接一块吃下去,心里不胜欣喜,试探性地问,“枣糕加了一味料,许公子知道是什么吗?”

    许巽心中有事,口中的点心只是饱腹,并未品尝出什么滋味。他木然地摇摇头。

    “是茶”,丝丝笑道,“枣糕甜,山茶涩,二者结合起来正妙!”

    许巽点点头,看着手中的点心,脑海里浮现地确实吐浑族侵扰西南的景象。那吐浑族是鲜卑旁支,倘若与北边的树机遥相呼应,那晋国危矣!

    “许公子,你喜欢饮茶还是喝酒?其实将茶和酒结合起来,其间滋味定然奇妙!”,丝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酒?对,鲜卑人勇猛好战,城中北人闹事,这酒起着催化作用。若城中禁酒,可减少寻衅滋事,也能节省粮食,以备战急。

    “丝丝,多谢你的点心”,许巽将剩下半块枣糕放到盘中,起身离去。

    ……

    入夜,风止人静。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蛙鸣,为这寂静的黑夜伴奏。

    角儿从小姐的卧房中出来,见一个白影飘过。她好奇地跟了上去,抚着胸口,探着脑袋,左瞟右看。

    “干什么”,一个冷淡地声音从耳畔响起,角儿吓了一跳。她感觉脖子上冷嗖嗖的,低头一看,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架在颈上!

    “大侠冷静,我只是个丫鬟…无意冒犯,还请大侠饶命!”,角儿悄悄地侧身,让脖子离剑远一点。

    “别动!”,那剑从角儿的脖子上撤离了,又瞬间抵住了她的背。惊得角儿挺直腰背,高举双手。

    “你家主子在哪?”,男子问。

    “哪个主子?我有很多主子,一个在城中,他是我的财主,一个在北边儿,他是我们的大主子,还有…”,角儿两腿发抖,连声音都在打颤儿。

    “闭嘴!再不说我杀了你!”,男子打断她的话,轻微用力,角儿的衣服被刺破一个洞。

    她眼看瞒不住了,闭着眼睛说,“往前右拐有片竹林,旁边的那个小屋便是!”,情急之下,她把勾玉的住处告诉了男子。

    “你带我去!”,男子拿剑推她。

    锋利的剑尖刺破了皮肉,角儿的背上沁出鲜血。她忍着痛,一步步地往竹林走去。此刻,她多希望勾玉能打败刺客,救自己和小姐于危难之间,

    从游廊到竹林的路太短,不一会儿便到了勾玉的住处。

    男子见竹林旁果真有个房子,心中大喜,一把推开了角儿,快步朝屋子走去。

    角儿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小屋,连忙跑去搬救兵。一路上,她跌跌撞撞地呼喊,“不好了!有刺客!”

    院中渐渐点了灯火,巡夜人打着灯笼,“刺客?在哪!”

    “就在西苑竹林旁!快去!”,角儿喘着粗气喊。

    苏隐听到动静后,赶紧披衣赶来。她散着长发,手中握剑,蹙眉问,“怎么了?”。

    “有刺客!”

    “在哪?”

    “西苑竹屋!”

    “李蒿,你带人去竹屋!程四,你带人去堵住各个出口!其余人不要轻举妄动,守好自己的地方!”苏隐乱中生智。

    见角儿脸色苍白,歪倒在围栏旁,她命人将院外的老郎中请来,今夜必有其他伤者。

    苏隐带着护院朝竹屋赶去,相距百米便听到刀剑相磨的打斗声。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有些疑惑。

    数十人围在竹屋旁不敢靠近,这激烈的打斗声是从竹屋内传出的。

    “坐山观虎斗吗?”,苏隐有些生气,里面的人生死不知,旁人竟隔岸观火。

    “是”,众人低头,举起刀子往里冲。

    正当破门之际,竹门破裂,一个人被扔了出来。

    “勾玉!”,苏隐心里一惊。

    勾玉满身刀痕,伏在地上吐血。深色衣服湿漉漉地搭在身上,在地上映出影子。

    “拿下!”,苏隐指着竹屋里的人。她虽有佩剑,但不会武功。

    众人乌鸦一般地朝竹屋飞去,有齐刷刷地被打出屋外。这时,一个白袍男子从屋内走出,束发,白脸,在灯火的映衬下,似地府的白无常。

    他轻蔑的目光一扫众人,“你就是主人?”。他的目光落在了苏隐身上,眼底升起一丝杀意。

    “你是何人?与我苏家有何仇恨?”,苏隐质问道。在她心底,苏家是天下最好的良商。

    “苏小姐?沈黎五百佃户的仇该报了!”,男子缓缓提起剑,横在胸前。

    苏隐楞在原地。沈黎郡?长江支流旁的肥沃之地,益州的半个粮仓。前几年因饥荒被收入苏家,现在已是丰衣足食了啊?

    眼看厉剑劈面而来,苏隐连忙横剑挡在胸前。男子气力过大,将她的剑鞘劈裂。

    苏隐被迫舍剑,摔倒在地。

    “苏姓者,全得死!”,男子举剑下刺。

    求生欲占据了苏隐的心,她眼睁睁地盯着剑锋,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她害怕急了。

    男子的剑悬在半空,宛如索命的鬼刃。可他却迟迟不下手。

    苏隐见他身后站着个黑影,一黑一白,真是地狱使者。

    “找死!”,男子转身挥剑,白刃划破了勾玉的衣襟,又添了一条血痕。

    他觉得此人是个麻烦,武功不高,毅力颇强。不解决他,是没办法屠戮苏家的。

    苏隐回过神来,见男子一步步朝勾玉走去,她喊道,“沈黎郡五百佃户!”。

    男子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狭长的凤眼里充满了疑惑与悲伤,经时间的酿化,变作一团愤恨和绝望。

    苏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更不知道苏家是否真如自己想象般的,清白仁慈。

    “我会补偿”,苏隐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轻飘,无意,又或是内疚。

    “哈哈——”,男子大笑,手中的剑随之晃动。

    “补偿?”男子疯了一般朝她走去,将剑插在泥里,大手捏住她的脸,质问道,“怎么补?”。

    苏隐颤微地说,“钱粮、商铺都可以。”

    “啪——”

    苏隐伏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本想要坚强镇定,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哗啦啦地落在地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

    男子抓住她的胳膊,扯到身前,恶狠狠地说,“在你眼里,人命就如此轻贱!”。他丧失了最后的耐心,从泥里拔出剑,架在苏隐的脖颈上。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吵嚷、嬉笑声。一时间,院内马蹄阵阵,火把通明。

    “官军?官军来了!”,受伤的护院捂着胸口高喊。

    “官军来救我们了!”,一人应和道。

    男子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处,手腕发力——

    “咻——”

    “咻——”

    从暗处射来的羽箭穿透了男子的手腕,长剑掷地。

    “咻——”

    “咻咻——”

    又是几箭,射中了护院的胸口,他瞪圆了眼珠,不可思议地倒下。

    “怎么?不是官军吗?”,护院旁边的男子诧异道。

    “那是谁?谁会有马队?”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出现在眼前。交领布衣,毛皮护腕,一双大眼从乱发中射出精光,高耸鼻梁,直冲天际。

    他们跨马勒缰,举刀背箭,不是府衙里的官军,而是绿林里的“好汉。”

    为首的壮汉扫了一眼众人——歪歪斜斜,虾兵蟹将。

    “男人杀死,女人带走”,首领的命令不可质疑,身后的土匪下马抢人夺物。

    这时,一个姑娘指着勾玉说,“大哥,这个不能杀!”。

    首领露出一个笑容,“好!把这个小子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