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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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洛城

    晋与匈奴在阴山作战,北征数月,乏军少粮,又遇沙尘袭帐,遂出师不利,连败三战,退守幽州。

    朝中人心不稳。有人将此战之失归罪于错杀良将,三五大臣于朝堂上旁敲侧击,暗指陛下主政之昏。太后一党趁机揽权,宦官见状,亦与之角逐,争夺权势。

    年近半百的皇帝面对着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整日愁眉不展。现下北边匈奴作乱,鲜卑有虎视眈眈,他更是手足无措。

    宫中后妃为使陛下龙颜大悦,各个使劲力气,献舞的献舞,鼓乐的鼓乐,甚至在兵荒马乱之时,下令于民间搜罗乐师和歌姬,以便歌台暖响,夜夜欢乐。

    司马炽抛却了前朝,一头扎进了红袖中。折腾了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御医更是常伴君侧,唯恐有不时之需。

    一日,司马炽于园中赏花。芍药开得正艳,粉白如脂,花瓣重叠,一朵朵姿态正佳,宛如青春妙龄的少女,正含羞地望着他。

    司马炽忍不住抚摸花朵,体质娇柔,暗香浮动,忍不住叹道,“远如云之皓月,近若帘中娇娥,美哉,妙哉!”

    内侍谄媚一笑,“陛下好文采,这两句可以配乐了!”

    司马炽虽是摇头,可脸上却皱起了笑容,“不如王易之。”

    “怎会,王大人都说您文采甚妙,可比三曹”,内侍紧接着说,他扶着陛下往前走去。

    “他当真如此说过?”,司马炽有些犹疑,王启不是凡俗,这些话倒不像出自他口。

    “那是自然,陛下好文采,人所共知”,内侍附和道。

    见到这一从花草,司马炽心中开阔了起来。年岁越大,他越喜欢出门观景,赏花看水,鸟鸣山涧,何其之美。可惜,可惜朝堂上有一群只会打仗的匹夫、顽固。可惜勤政阁里堆着许多奏折,谏言、指责。

    “陛下,为何叹气?”,内侍对皇帝的一呼一吸都敏锐至极。

    司马炽也不在隐瞒,他负手站在凉亭下,叹道,“国事多为烦扰,如何不叹!”。

    内侍沉思片刻,脑海中百千个主意跑过,最终他抓到了一个,“陛下,何不让王大人为您解忧?世家之子,倒也堪用。”美人乐师之流,不过是茶饭消遣,而眼前的这位帝王,需要的是心灵的慰藉。

    司马炽眉峰微皱,又忽然平整,一片开阔。

    “王启在何处?”,司马炽问道。

    “回陛下,王大人昨儿才归洛,前阵子云游去了”,内侍恭敬道。

    “云游?他倒是自在!”,司马炽有些眼馋。

    内侍见状,皱起脸皮,笑道,“再自在,也是在陛下您的脚下转悠,逃不走的”。

    “哈哈哈——”,司马炽指着内侍,“此言不虚!赏!”

    司马炽正兴奋着,一声禀报打破了愉悦的氛围。

    “禀陛下,陈御史求见”

    “他来做什么?”,司马炽脸色微青。

    内侍往后退了两步。果不然,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身着青紫色官袍的老者大步走来,像一条冲锋的青鱼,将两边的内侍赶到一边。

    “陈老,近来可好?”,司马炽摆出笑意,挥手散了侍者。

    陈御史躬身行礼,一双眼睛锐利而冷峻,将花白的头发衬得庄肃而不可侵犯。

    “托陛下的福,老臣都好”,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敷衍中带着指责。

    司马炽又提起笑容,示意婢女奉茶。在他面前,司马炽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提心吊胆,费力讨好。要知道,他可是帝王,万人之上的王。

    “何事…劳烦陈老入宫?”,司马炽明知故问。他已经半月为上朝了,恐怕是来催他的。

    陈御史摆手,“不必奉茶,老臣的话很短。”

    司马炽屏退侍从,一言不发。笑容僵在脸上,又渐渐散去。

    “老臣有三句话”,陈御史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哪三句?”

    “一,陛下要早朝,二,增兵北伐,三,早日立储”,陈御史将积攒在胸中的话全部吐出,眼睛释放出慑人的光芒。

    司马炽扭过头去,见杨柳在风中飞扬,池苑旁的假山嶙峋透光,近处游来几尾青鱼。

    “陈老言之有理,朕久病不愈,有失朝政。北伐是民之所向,自然不能退。至于立储,陈老有何良策?”,司马炽想着,如此老臣,不可硬来,糊弄一番,就此了事。

    北伐,万名将士命丧天水,城中少粮,又遇灾旱,加大课税,势必民不聊生。苛捐杂税惹得百姓怨声载道,那些清流文人便挥笔大骂。北伐,本就耗财伤民,如今还要增兵馈资?

    立储,他子嗣众多,成年者,数十人,牙牙学语者,又七八。论资质,吃喝玩乐,论才华,斗鸡走狗,论品貌,也算尽孝膝下。这江山,该交予谁手?

    所以,他这早朝,不上的有理。

    陈御史双目炯炯,“臣以为齐王殿下勤学笃实,仁孝心诚,可堪大任。”

    齐王司马桐,娴妃之子,自小长在太后膝下,多受庇护。

    一个安静少语的孩童出现在司马炽的脑海中。他记得这个孩子走路姿态不是很好看,遇事畏缩,有如惊弓之鸟。

    “立娴妃之子,这让皇后如何自处?”,司马炽沉吟道。皇后无子,遂抚养张良第之子,数年以来,视如己出。即便是处理后宫政事,亦是秉公端正,不曾徇私。

    陈御史嘴角微动,目光冷峻尖锐,忽而和缓黯淡,沉吟了半晌,用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天下,总该是由能者管理,倘若事事论恩情,扯关系,岂非效仿汉末之政?小则天下分,大则苍生疾,望陛下三思!”,他后退两步,俯身作揖。

    司马炽不语。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让他觉得聒噪,近处的几尾青鱼不耐午热,僵硬地飘在水面上,露出微白的鱼肚。

    亭外的内侍虽望着远处,可心思全在亭中。他见此时气氛不对,遂小步走来,恭敬道,“陛下,您该用药了”。声音尖细,却颇有力量。

    司马炽像抓到稻草一般,兴奋道,“对,朕忽觉身体不适,原是未曾用药!”。

    内侍装出担忧的模样,搀扶着皇帝,“陛下,您要保重身体,这天下百姓还得仰仗您呢!”,他用余光瞥了陈御史一眼,见他面色铁青,不禁大为得意。

    司马炽见陈御史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陈老的话,朕记住了,陈老的心,朕也明白。只是朕年岁愈长,愈知晓儿女绕膝的快乐。陈老想必也是如此。天下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的呢?”

    陈御史愣了愣,忽而一笑,边摇头边后退,直到后脚抵住红柱,“老臣知道了,谢陛下提点”。

    正当众人以为陈御史离去时,他又开口了,“陛下,鲜卑贼子,狼子野心,不可不妨”。现下不仅北地战事吃紧,西南蜀地又生了差错。

    “树机在北,吐浑在西,他们同根同源,必危害我朝江山!”,陈御史说得愤慨,可眼前的天子却充耳不闻。

    司马炽转过身去,留给陈御史一个拒人的背影。他认为,小小吐浑,不足为俱。听说,吐浑一年前连饭都吃不饱,如此小族,哪有什么能力危害大晋江山呢?

    陈御史摇摇头,惨笑一声。

    内侍见他作了大揖,心中叹息:自古,这朝廷上满是正邪相斗,可若正者无能,邪者堪用,又当如何?愚昧的进谏,除了留名青史,屁用没有!连自己的儿孙都无法庇佑,还谈什么苍生!

    陈御史老瘦的背影消失在姹紫嫣红的园子中,他那一抹青紫的官衣宛如一面旗帜,迎风招展,又忽然倒塌。

    ……

    一座官邸坐落于城东,后靠青山,面临绿水,左右屋舍俨然,道路宽阔,车马不绝。

    宅院千余,翠林环绕。梁柱三人环抱,楼阁可摘星辰。青砖铺路,云绸做窗,游廊二三里,池苑百十座。婢女簪玉穿罗,仆从腰中悬香。出行三人提裙,入座十人捧觞。

    如此排场,自是王氏大宗。

    马蹄声从外院传来,三五丫鬟静候在门侧。有的微踮脚尖,翘首以盼,有的低声耳语,笑靥如烟。

    “来了,听见大公子的声儿了”,一个小丫鬟激动地说。

    “小声点,少夫人来了”,一个年长的丫鬟提醒道。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扶手而来。她穿着浅色罗裙,外罩薄纱,腰环玉佩,袖口遗香。发髻高挽,带着金丝花冠,两边银线缀珠步摇,一路走来,环佩叮当,摇曳生姿。

    张氏早就听到了丫鬟的低语,但她没有理会。

    “少夫人,大公子回来了”,身边的侍女提醒道。语气平淡,好似她与那群普通丫鬟有着天壤之别。

    张氏不语,面容波澜不惊。直到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游廊上,她美丽的面庞泛起笑意,宛如一朵娇艳的花。

    王启眼中含笑,步子轻快,远远地看见发妻站在门前等他,遂心生爱怜。他不顾旁人眼光,翻过栏杆,径直走去,一把将张氏揽入怀中。

    张氏脸上泛起红晕,推开丈夫,假意嗔道,“没规矩”。声软若春风,闻之醉人。

    王启大笑道,“我何曾守过规矩?走,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拉着张氏的手往外走,步子急促,张氏步摇晃动,衣裙飘然。

    守在门口的丫鬟有些失落,又满眼艳羡。

    “天下男子,谁能比得上大公子呢?”,小丫鬟叹然。

    “又有谁比得上少夫人呢?”,另一个丫鬟补充说。

    张氏,出自淮南大宗,祖父曾任侍吴王。自小娇养苑中,及笄后,因诗才与美貌位列名闺之首。

    王启,乃王敦之弟,曾列洛中名流,但因族人攀晋,为清流所忌;又因放荡无拘,为名士所除。但他丝毫不在意,依旧散发轻舟,高歌云游。不久,他的声名传到陛下耳中,钦赐御前文士。

    或许高官并非他所爱,任职不到一月,便称病不朝,又一月,乃辞官去野。此等举动惹怒了王氏大宗,其兄王敦命人将他绑到宗祠,想要教训一番。

    数年前。

    王启手缚缰绳,立在堂中,四周宗亲审讯,步步急逼。

    “易之,还不认错!”,王敦有些紧张。

    王启忽而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敢问诸位,易之…何错之有?”

    王敦手掌微颤,连忙查探大宗族人的神情。众人似笑非笑,只是耆老皱眉微怒。他心里一惊,生怕不知事的胞弟惹来祸事。

    王敦正欲抢先发言,却被耆老制止了。

    “易之,长大了”,耆老发出沉缓的声音,他小而犀利的眼珠停滞在眼眶中,露出慈祥的假象。

    众人不语,气氛凝重起来。

    王敦耐不住性子,打算去打胞弟几鞭子,让耆老撒撒气。他正欲起身,堂中响起了朗润的声音。

    “宗伯,为何一定要我为官仕宦?恋山水者,心不在朝,喜魏阙者,目中无景。如此,何利于人,何利于我?“,王启扬起下巴,眼睛里充斥着质疑和反抗。

    耆老笑了,皱纹挤在脸上,“我问你,佃户所爱者何,所怨者又何?“,他没有直接回答王启的话。

    “自然爱粮帛,怨耕织“,王启不假思索地回答。

    耆老点头,“既知爱恨,何不罢耕远织,只求粮帛?“

    王启笑道,“恐怕世间无此两全法“。语罢,他眼眸一闪,望向耆老。

    两侧大宗族人不禁暗服。

    “耕织之鄙何同仕宦,山水之乐又何较于粮帛?“王启不服,他认为此二者乃天壤之别。

    “无耕无粮,民心不向,失民心则亡天下,此耕粮之重!“,耆老面露韫色。他站起身来,朝王启走去,金文玄衣宛如一只垂老的乌鸦,它张开双翅,打开喉咙,睥睨万物。

    “赏山水,论玄道,乃士族所为。我问你,何为士族?“。

    耆老站在王启面前,宽大的影子罩住了王启。

    “世家大族,势必有百年根基,王朝更迭,风雨飘摇,仍不能动其分毫,又为何?“

    庄重而铿锵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仿佛寺庙的晨钟,直击人心。

    “你不知道,你在锦衣中穿梭,在广厦间漫步,在众人的赞许和期盼中成长。“

    “你不知道,你脚踩先人的脊背,口饮门第的荣耀,你,琅琊王氏之子,就应当担负宗族的希望!“

    王启被黑影笼罩,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快喘不过气了。第一次,他动摇了,脑海里浮现出先辈的身姿,他们或执圭于朝,或议论于野,风流美誉,为天下谈。甚至,使人只知王氏,不知司马。

    “易之,山水佳人是名士之需,但不是本。你可以拒朝廷,但不能尚虚无。“耆老俯身将麻绳解开,扔到一边。

    王启有些不知所措,两侧的大宗族人投来狼一般的绿光,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这是他及冠后的第一次集体审讯。

    时光荏苒,数年后他成家立业,分府别住,这段记忆依旧印在脑海中,并时时浮现。

    ……

    “画儿,别偷看“,王启一手蒙住张氏的眼睛,一手扶着她。

    当眼前的大手放下时,张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棵参天古木立在面前,粗壮的枝干无拘无束地延展到了天边。杂乱而又有规律的小枝上绽放着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复重叠,琼葩若雪。

    远望,若白纱笼翠枝,天地一扇;近观,如青簪雕白玉,玲珑姿态。一阵风来,琼花飞尽天边雪,如梦似幻。

    张氏看的痴迷。

    “此树名为玉苑扶桑,乃蜀地之宝。白日静逸浮香,夜里宛如明珠悬空,不用点烛亦能照物。”王启走到树前,伸手轻触。

    “甚妙,妾从未见过如此神木”,张氏挽袖接住一朵飘零的花,放在手中细致端详。

    王启笑道,“此树还有一段奇事。”他牵着张氏,边走边说,“据说,汉末有一道士,久居山中,不仅剑术高绝且生得一副好样貌,惹得男子钦佩,妇孺青睐,道观香火不绝。”

    “与此树何干?”,张氏疑惑道。

    “夫人莫急”,王启缓慢地说,“这个道士不为权去,不为情动,终日修身养性。一日,屋檐上的鸟儿拌起嘴来,叽叽喳喳,争论不停,一只鸟说‘谁能让道士下山,我便奉上金丹,自毁仙道’,众鸟噤声,‘我来!’。一只白雀落在屋脊上。它急于求丹成仙,不得不赌”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白雀每天都来问‘道士下山了吗?’,就这样过了十年。道士从少年到中年,白雀从山间到道观,循环往复。因受道法熏陶,白雀渐有人情,它不自觉地动了凡心。一日,它盘旋许久,不见道士身影,问‘道士下山了吗?’。屋檐上的鸟回答,‘天下大乱,道士下山’。白雀得到金丹后并不喜悦,双翅一震,飞到山下。只见山河崩塌,屋梁烧毁,白骨埋草,哀嚎遍野。白雀飞出城,幻化人形,四处寻找道士。终于,在人马相杂,刀剑相交的地方,它发现了道士的剑。”

    张氏眉头微蹙,“然后呢?”

    “白雀捡起剑,在河边发现了道士,此时他已奄奄一息。白雀吐出金丹,道士苏醒。‘道士,你下山了’,这是白雀说的最后一句话。”

    “道士拾起地上的白羽,想起了盘旋在道观里的白雀,自语‘我下山了’。此后,道士归蜀,再未出山。道士仙逝后,道观里长出一棵奇树,青枝白花,飘摇若羽。北方来了一个游道,指出此树可通阴阳,化人兽,赠名为‘扶桑’。”

    张氏眼中盈泪,叹息道,“可惜有情不能成双。”她已经完全忘了道士和白雀本来就非同类,但仍为他们的情谊而感动。

    王启讲此则奇事说于妻子,倒不是哀怜情爱。此番游历,他发现当今朝野于汉末之世极为相似,关外流民死于野,山中匪寇作乱于道。外有左衽蛮贼侵扰山河,内有阉党外戚夺权。

    这天下,又要乱了吗?谁救黎民,道士吗?

    他决定要将此树献于陛下,借此传奇之事以使陛下勤政、醒目。

    ……

    三日后,王启向陛下献奇树的事儿在朝野内外传开。

    以陈御史为首的文臣参了他一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他妖言惑众,乃眭宏之流。更有甚者,要求刑部处置,查清王家。

    司马炽在朝堂上更是无可奈何,这群老臣骂起人来,精神足得很。他只能佯装头疼,匆匆离去。

    扶桑树也搁置在了后花园,无人问津。

    王启气愤了几日,在屋里闷坐。

    “他们以为我能代表王家!”

    “以为处置了我,就能救了天下!”

    王启怒气大发,将案上的琉璃杯摔在了地上,碎成彩片。

    “一群老顽固,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这么愚蠢!他们简直就是朝廷的蛀虫,蚕食这百年基业!”,王启推到屏风,踹倒椅子。他身披云青长衫,发冠倾斜,眼角泛红。

    腹中怒火愈烧愈旺,王启拔了发簪,玉声置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大步跨出房门。

    张氏闻声而来,在身后轻唤了几声,但王启并未理会,径直扬鞭出府。

    “欣儿,这可如何是好”,张氏急得手足无措。她最清楚她夫君的秉性,平日里为人温和儒雅,潇洒自在,可一旦生起气来,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连王氏大宗,也不敢轻易惹恼了他。

    “少夫人,大公子的兄长今日入城”,旁边的侍女提醒道。

    “什么?怎么都赶上了”,张氏感到一阵眩晕。侍女赶紧扶着她,“夫人,莫要惊慌,还好是同胞兄弟,不会太为难的!”

    张氏摇头。她自嫁入王家以来,就对这乱如树根的宗亲关系头疼不已。王敦是她夫君胞兄,历来甚为严苛。好不容易,婚后分府别住,远迁京洛,本以为远离了复杂的关系,结果又重聚在此。

    “欣儿,你去遣人寻找大公子,酒肆、桥头、西山,还有船坊,林涧,一个不留”,张氏下令道,“且慢,城东顾伯,城北朱氏,也都要探一探。”

    “诺”,侍女接过腰牌,迅速地出了院门。

    话分两头,王启散发纵马,一手持缰,一手拿酒,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悠。不到一刻,便觉酒干口渴,索性从腰间扯出玉饰扔向店家,店家会意,为其打满了酒壶,恭敬奉上。

    日落西山,淡薄的日光倾泻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中,城外有青山,城内有屋舍,虽彼此相依,但仍隔着一堵高大的城墙。

    街市空荡,几声犬吠从深巷中传出,在可怕的寂静中,王启想到了《楚辞》。一种深沉的悲戚涌上心头。

    他抬眼望向夕阳,一颗珠子镶嵌在城墙上。眼前高大威仪的皇宫,顷刻间化为灰烬。历史,从来都是这样。

    一种虚无感充斥全身,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日渐昏黄,夜幕未上,一个道士举幡而过,小道士紧跟其后。

    “道长,去往何处?”,王启急忙问道。

    老道闻声止步,“太清观。”

    “可是益州的太清观?”

    “正是”

    “此去益州,路途遥远,洛中无以栖身吗?”,王启不解。

    道士两眼空茫,声中带悲,“扶桑献主,天下不安。”

    王启浑身一震,酒醒大半,想不到连道士都要来奚落他,怒道,“不是献主,是劝谏!到底是谁扰乱天下?是匈奴,是佞臣,是贼宦!”

    道士望向他,眼神复杂,却不着一语。

    “道长,该出城了”,身后的小道士提醒道。

    王启望着道士的背影远去,一大一小,影影绰绰。霎时间,日沉西山,光华顿敛,天地瞬间黯淡。

    ……

    微风轻拂路面,半轮明月挂在天边。宽敞的大道上无一人同行,宵禁开始了。朱门高墙内点着灯,一盏盏沿着长廊曲折。

    堂内,一绿衣少妇不安地坐在右列首席,她一面用余光打量主位上的男人,一面望着门前。

    张氏在大袖中磨搓着手掌,漫长的等待让她如坐针毡。

    “咳咳——”

    一声咳嗽从主座上传来,张氏浑身一抖。由心虚生畏惧,张氏摆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恭敬道,“王叔,先饮些茶吧,易之访友未归,实在少礼。”

    侍女回来说,京洛好友家中并无大公子音信,平日饮酒赏景处也无公子身影。正巧这时,府中小厮来报,说公子兄长从东门入城,特遣人来报。

    张氏本以会宾自羞,尤其是男客,可府中并无可接待之人。犹豫之下,还是沐浴焚香,身着华服,带帷帽,领数十人往正门候亲。

    王敦沉吟半晌,开口道,“有劳弟妹了,易之的性子…唉!”。他在入洛的路上就已经知晓了城内的几桩大事,其中就有他胞弟被弹劾之事。

    听说胞弟本弹劾了,他有些高兴,这起码说明了胞弟参与朝政,不至于被边缘化。但又听说他因为献了一棵树而被弹劾,王敦不免感到生气。若果真如百姓所言,那术士之兄的名声,他可不想背。

    “此次入洛,听说子渺也来了”,张氏想转移话题,故意问及他的爱子。王家人都知道,一提起王敦的小儿子,他的话总是说不完。

    “没错,他幼时便来过京洛,曾拜何相为师,如今已过了十个春秋,何相垂老,子渺特来探望。”王敦眼角皱起了笑容。

    张氏心头的焦虑减轻了些,继续发问,“何相?可是惠帝年间的奇才,樽酒退敌的竹篁老人?”

    “不错,他原先是我朝最年轻的相国,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被罢相贬谪”,王敦叹了一口气,补充道,“若有他在,我朝定会强些,总不至于…”,他止住话茬,寻思着这话不应该说于妇人听。

    “错!何九思救不了我朝!”,门外传来一个狂傲的声音。

    张氏从座上惊起,美目中生出担忧和紧张。

    王敦安坐在主位上,直勾勾地盯着王启。

    “他老了,不行了”,王启喃喃自语,他两颊生红,散发披襟,一只脚上没有穿鞋,露出白袜,醉态疏狂。

    “啪”得一声,王敦气得拍着桌子,震碎手中的茶杯。

    张氏连忙扶助夫君,劝他不要言语。不料,王启反手一推,将张氏推到一边,险些撞到屏风。侍女赶紧扶起少夫人,一脸嗔怪地看向王启。

    “混账东西!来人,取我的鞭子来!”,王敦气得两眼通红,将手中的瓷片捏碎,手掌渗出鲜血来。他见不得王家人有如此癫狂的模样,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王启眯着眼睛,见上座站着个腰粗脸黄的男子,细看,原是他兄长,于是甩了甩大袖,上前作揖。刚走两步,一个趋趔,摔倒在地上。

    众人见状赶紧去扶,可王启觉得地上凉爽冰滑,宛如山中玉石,仰头看天,几道横梁似巨藤,点点灯火似繁星。他如痴如醉,拒绝起身。

    王敦见状,羞得想抽死他。眼巴巴地瞅着送鞭人,来回踱步。

    “王叔”,张氏俯身求情,眼中含泪。

    王敦欣喜地接过鞭子,不顾弟妹的求情,一鞭子甩在王启腿上。

    “嘶——”。王启吃痛,坐起身来,将眼前的鞭子看成了癍麻蛇,吓得接连后退。

    “有蛇,快走!”,王启惊呼。百虫之中,他最怕蛇了。

    “啪——”,又是一鞭子,王敦吼道,“混账东西,你吃五石散了!”

    这种药物在高门之间兴盛,传说能解愁忘忧,升仙入天,但稍有不慎,便癫狂如疯,举止无束。

    耳边传来人声,王启不可思议地盯着“蛇”,自语道,“蛇成精了,竟能人语。”

    耳畔又传来啜泣声,王启寻着声音望去,只觉人影模糊,灯火上下晃动,他两眼一闭,忽然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