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繁体版

第四章 桃花事变

    在苏澹禁足的这一月,苏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北方飞书传入东栏苑,信上催促着苏老赶紧出州易马。晋朝和匈奴打了几个回合,彼此都有受损,此刻正是易马囤粮的好时机。战马,当然是卖给晋朝,虽价卖价不高,但声名远扬。如此,才能获得盐铁的流转权。

    “商者,要有远见,低价卖马,名损实益”,苏老将信放置一旁。

    二水从门外进来,作揖行礼后,直接走到苏老跟前儿,“老爷,那一袋子盐有下落了”。

    “是谁?”,苏老表情严肃。

    “刘奇,刘氏一远方亲戚,乡中闹匪,这才投靠益州耆老”,二水一丝不苟地回答。

    苏老沉吟半晌,“丧家之犬如何敢啊?恐怕是得到主子的应许,它便狂吠了起来!”。

    “还有,抓三公子的衙役也是他引来的”。二水本来怀疑刘世勋,他素来与三公子不合,但左思右想,以刘世勋的头脑,他想出这样阴狠毒辣的招数。

    “啪——”,苏老重拍桌子。桌边的茶杯被震倒,滚了一圈,砸在地上。

    “简直欺人太甚!”,苏老积压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他眼珠发红,嘴唇颤抖,“一家子豺狼虎豹!我怎敢将浮光嫁过去!这亲家…不做也罢!”。

    苏老气得胡子直打颤,抬起颤抖的手,“来人!来人!拿笔来!”。

    二水赶紧叫人笔墨伺候,见苏老脸色不对,又请来了医师伺候。出门后,他仍觉不妙,又遣人将老夫人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苏老当晚因头疾而晕倒。

    入夜,弯月如钩,孤单地挂在天边。树影随风晃动,招来西边的黑云,一点点地侵蚀弯月。

    东栏内。

    明晃晃的烛光将屋子照得发亮,三五侍从端着热水出出入入。医师号完脉后,又询问了饮食起居,听后点了点头,蘸墨开了药方。

    苏老躺在塌上,湿巾贴额。他望着床塌前的儿女、妻妾,心里宽慰几分。

    “这份亲事就此作罢”,苏老望着床幔,严肃道。

    苏隐不语。她对刘毅没有半点情分可言,这亲不取消更好。

    苏澹暗喜,嘴角上扬。他终于不用和势力刘攀亲戚了!

    屋内一众人等,唯有潘氏不喜。虽说她不满意刘氏的做法,但大家族自古刻薄,只要当了正房夫人,又何必在意是不是三书六礼呢?

    “老爷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亲哪能说毁就毁?”,潘氏笑道。若不是苏老病倒在床,依她的脾气,她早就叉腰大闹了。

    苏老瞥了夫人一眼,“我自有安排,就不劳烦夫人费心了”。

    潘氏噤声不语,眉毛一横,退到床侧。

    苏老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浮光莫走”,苏老补充道。

    苏隐止步,她见父亲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心中泛起酸楚。她走到榻前,半蹲在父亲身侧。

    “浮光,你觉得刘氏如何?”,面对女儿,苏老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刘氏?枫眠说刘世勋贪财好色,母亲说刘氏是益州大族。关于刘氏的闲言碎语充盈在耳畔,又忽然消失。因为,刘毅叫她青面鬼。

    苏隐蹙眉,“女儿不喜欢”。她不知道自己讨厌的是刘毅,还是刘氏。

    苏老点头,又问,“许公子,你觉得如何?”。

    苏隐诧异地看向父亲,她不明白父亲此言何意?难不成让她嫁予许巽吗?那丝丝呢?做妾吗?二女共事一夫?

    苏隐摇摇头,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一生都在嫉妒中度过。

    “许氏一族也算大家,只是时运不济,以许公子的才华,他定能光耀门楣,重振家风的”,苏老躺在塌上,望着鹅黄床幔,眼底蒙上了一层金色。

    许巽的丰朗神采浮上了眼前,他在一众子弟中确实突出,模样不输苏澹,文采斐然,人品有好。只是,说不上哪里怪,苏隐以为,结亲定是因为相爱,像孔雀、大雁一样。而她对许巽虽喜,但绝非是爱。

    苏老见女儿低头,便以为是害羞不语。遂即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主意,为父便不好干涉”,苏老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在世,唯有情不可逆。”

    苏隐点头,“谢爹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家族和谐富裕,父母又很少束缚儿女。她的闺中好友,不是定亲嫁人,就是拘束闺中,更谈不上纵马出游。

    夜渐渐深了,直到启明闪烁,云出钩月,苏隐才从东栏出来。

    角儿打着灯笼,丝丝抱着披风,快步向苏隐跑去。

    “小姐,快披上,小心着凉?”,角儿急忙说道。

    丝丝将披风系在苏隐身上,接过角儿的灯笼,在跟前儿照路。

    “小姐,老爷身体怎么样了?”,角儿扶着苏隐,一脸担忧。

    “还是头风,医师写了方子,还需要慢慢调养”,苏隐答道。提到调养,苏隐忽然想到半月前救自己的乞儿。

    “那个外奴怎么样了?”,苏隐问。

    “哪个?”,角儿意有所指。

    “在庙会上挡剑的乞儿,本小姐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不是说为奴学剑吗?”。上月,苏隐去庙会游玩,忽然闯出一帮蒙面刺客,她身边的小厮不敌刺客,眼看大刀向她砍来,不知从哪冒出的乞丐,为她挡了一刀。

    乞丐捂着肩膀,凶狠地盯着刺客,像一匹孤狼。幸好,维护街道的官军及时赶来,吓走了刺客。

    苏隐为感激他,送了他许多钱财,结果他竟不理,捂着伤口径直离开。

    “喂!那你要什么?”,苏隐追了上去。基于苏澹被乞丐缠上的前车之鉴,苏隐不愿多与他说话。可是,他离去的背影又令人伤感,毕竟他救了自己。

    乞丐止步,他从乱发中抬头,眼眸黯淡,死水微澜。

    苏隐觉得这等情景似曾相识。牢狱里的中年人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只是,一个豪壮,一个忧伤。

    “你要什么?”,苏隐来了兴致。

    乞丐仍是不语,他盯着苏隐的裙摆一动不动。

    “我是益州苏商,你要什么…我都有”,苏隐自得地说。凡事益州有的东西,她都能买到。她甚至可以给乞丐买个宅子。

    “我想学剑”,乞丐说。他的声音如同面容一样,没有生机活力。

    “学剑做什么?”,苏隐好奇道。

    “保护人”

    “什么人?”

    “亲人”

    “亲人?”,苏隐朝周围看了看,不见周围有其他乞丐。又打量起他来,浑身脏乱,还散发出馊臭味。她不知道乞丐经历了什么,猜想他不过是众多流民中的一个。

    “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拿些钱财,去讨生活吧!”,苏隐嗤笑道。若乞丐也能学成剑,那天下间的剑客该如何自处。

    乞丐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他破烂的衣服垂在脚踝,土灰的腰带紧紧系在腰上,肩背结实,不似寻常乞丐那般松垮。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隐命人去打探他的背景。她可不像苏澹那样,轻易信人。

    就这样,三五日过后,角儿说乞丐是梁州人,许公子同州。

    “有许公子当证,小姐还是信了吧,咱溪园阴气盛,雇养些男役不是很好吗?”,角儿建议道。一些侍女被小姐养得娇纵,粗话不愿沾手,总往公子身上凑。

    “梁州流民,无业、无疾、无名”,苏隐擦拭完手后,将湿巾扔到银盆中。

    角儿眼珠一转,一脸谄媚,“小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咱把他拘到外府中,看察他几日,如若是个贼人,就将他驱出府去,若是个清白人,凭他挡刀的胆识,驯成府卫不成问题!”,她端着荷叶银盆,笑嘻嘻地盯着苏隐。

    苏隐思忖片刻,点头道,“就依你!”。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挡刀,这份恩情在猜忌面前,显得那样厚重。

    ……

    角儿一手扶着小姐,一手拨开花枝,“外府的人说他沉默少言,但干活很是认真!”,她借朦胧月色偷瞄了一眼苏隐,见其眼中含笑,接着说,“小姐,观察了半月也并无异样,不如调到内院来,忙时干粗活,闲时练剑,即可当杂役,又能当侍卫,多好!”。

    苏隐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自己身边确实缺少会武功的。本来以为闺中安稳,不料被贼人行刺。查了许久也没有消息。若那贼人再来行刺,身边怎么能缺少习武之人呢?

    “那奴婢明天就去要调令,将他调到内院来!”,角儿欢快地说。见小姐忽然看向自己,她笑容顿敛,假意踢走挡路的石子。

    苏隐的目光落在丝丝身上,掌灯的她,削瘦而婉丽。

    “丝丝,你怎么看?”,苏隐问。同样是近身侍女,她和角儿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从不多言,心理似乎埋藏着许多事,不愿让人窥伺。

    丝丝右手微颤,地上光影晃动。

    “小姐,溪园人手不足,有他来护卫自然再好不过”,丝丝侧身答道。

    不知不觉,她们从东栏走到了溪园。这园子是仿照洛中建筑,多小楼庭院,雕花繁复。园内多种梅花,依山势起伏。

    至冬,大雪纷飞,红梅衬白雪,暗香绕绿阁。苏隐命人铺席阁外,煮酒听风,抚琴看雪,颇有一番情致。

    此冬,苏老废了与刘家的婚约,在女儿及笄大礼过后,率苏商出州。

    初春,苏老抵洛中,招为皇商,为晋北上易马。

    益州缙绅得知此事后,皆已结交苏姓者为荣。文人儒生,谈论苏商业也多为赞许。一时间,苏商闻名蜀地,获利甚多。

    春风料峭,丘陵北面的积雪未融,南面已野花已开了几丛。苏澹不耐府中寂寞,邀约了三五好友于城外骑马。正舒畅欢快之际,瞥见刘氏马车挡在路中。

    几人不愿多事,本想绕道而行。勒马转身之际,见回路被树枝挡住。小腿粗的枝干横在路上,拿刀的小厮从树后钻出。他们满脸得意,朝马车的方向跑去。

    苏澹怒上心头,握鞭的手青筋暴起。眼看他要扯缰掉头,朝马车冲去,一个身影挡在马前。

    “枫眠,不要多事”,许巽着急地扯着缰绳,还是使得两马之首相碰。

    身侧的其他好友应和道,“对啊,许兄说的在理,刘氏莽夫,无须多言。”

    苏澹将恼火强制按下,深吸了两口气,准备快马跨枝而行。

    怪老头和大哥都不在,他不能为苏家惹麻烦。虽说现如今,苏家鼎盛,可谓如日中天。可许兄说,兴盛容易招人嫉恨,更应该沉静积淀,切勿夸耀。

    正当苏澹一行人准备离去,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驵侩之辈也想登我刘氏之门,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刘氏家主在收到苏老退亲之信后,气得大病三天。他从没想到,一介商旅竟敢退拒高姓之亲。可眼看刘氏日渐衰落,苏家资产丰盈,他也不得不退让,将原来的聘妾改为聘妻。

    苏老收到信后,也是气得食不下咽。他原以为苏刘联姻是周公之好,嫡对嫡,妻对长。没想到,刘氏一开始打得竟是聘妾的算盘!苏老当即回了信,连夜送到刘府。

    刘氏家主为挽回颜面,天微朦之际,让下人将刘氏退亲之事传入市井。坊间人语相杂,皆传苏女貌丑,德行不端,所以被刘氏退亲。流言越传越广,苏老将那些流言者抓了起来,乱棍打残后给钱治病。

    苏澹见姐姐名声受辱,花重金雇人传刘氏恶名,说刘氏冠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将刘世勋强抢民女,虐待仆役之事传开,又添油加醋,传刘毅倾慕苏隐,不得芳心,遂而污人。一时间,苏刘之争成了百姓的茶后谈资。

    “苏瘸子,雇人造谣算什么?有本事和小爷单独较量!”,刘世勋踩着小厮的背跳下马车。

    “刘麻子,你欺人太甚!”,苏澹轻夹马腹,朝刘世勋走去。

    刘世勋被揭了短处,圆脸立刻红了起来,脸上的麻子愈发清晰可见。“鲜卑贱奴!你你过来啊!”。

    话音刚落,“啪——”得一声,刘世勋的胖手显出一条紫红的鞭痕。他捂住手掌,眼角带泪,“你你…敢打我?!”。

    苏澹又是一鞭子,扑空打在了马车上。

    许巽等人虽满眼担忧,却也不敢拦,他们知道“鲜卑”二字已触碰到苏澹的底线了。

    “来人呀!鲜卑贱奴以下——”,刘世勋将车夫扯下来,挡在身前,“犯上!”。

    “啪——”,又是一鞭。刘世勋左脸被打,黑红鞭痕宛若一条蜈蚣,爬在耳根至脸颊上。

    小厮见主子受苦,纷纷举刀朝苏澹砍去。

    “杀了他!赏钱百两!”,刘世勋捂着脸,委屈又愤怒。脸上、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眼泪哗啦啦地落在衣衫上。

    苏澹在马上左右挥鞭,长鞭卷起大刀,扔出几里地。一鞭刚落,缠住小厮脖颈,一鞭又起,打掉了小厮的大刀。好友见他被围困,连忙快马前去营救,挥拳的挥拳,使剑的使剑,打得鱼龙混杂,热火朝天。

    许巽本想援助,可自身不会武功,为难之际,瞥见刘世勋在拉弓射箭。他原以为,刘氏不过是纨绔子弟,最多呈呈威风,没想到这时竟想伤人性命。

    “枫眠小心!”,许巽从腰中掏出菱形飞镖,对准刘世勋的手臂。

    “唰——”

    “咻——”

    苏澹没能及时躲过,右肩上中箭。

    刘世勋的脖颈处渗出红血,他瞪圆了眼珠,里面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少爷!少爷!”,小厮纷纷朝马车奔去。只见刘世勋胖大的身躯,霎时倒下,一头磕在了车辕上。

    许巽楞在原地。他没想要伤人性命,此番该如何是好。

    苏澹一把将短箭拔出,滋出鲜血。他忍痛上马,跑到许巽身旁,“灵台兄”。

    他轻拍许巽的手臂,心中有愧。许兄一向温雅多智,如今为了救自己,误杀了刘世勋。

    刘氏子亡,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苏家尚好,他不敢轻举妄动。可许兄不一样,寒门佃户,皆若蝼蚁。

    “灵台兄,我去灭口!”,苏澹看了他一眼,朝刘氏家奴奔去。只要自己人守口如瓶,那便是死无对证。

    “别——”,许巽伸手相拦,抓住苏澹的胳膊,“不能一错再错了”。枉杀人命是大恶,颠倒黑白是大罪。他修心儒学,推崇礼法,决不能因一己之私就屠杀他人。

    苏澹坚定地看着他,“灵台兄,你日后是要察举做官的!你有坦荡光明的前程!有海内清河的理想!他们——是障碍!”,他扯下许巽的手,眼底升起一丝杀意,“我来杀——”。

    刘氏家奴见苏澹握剑而来,面面相觑,接着惊呼逃窜。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恩,争先恐后地逃。

    许巽见他纹锦衣袍上沾满了鲜血,草绿色的衣摆上开满了红花,点点斑驳,从袖口流到指间。他的剑披上了红绸,他的面容陌生而遥远。

    入夜,明月如珠,高悬于天。丛林间,鸦雀嘶哑,盘旋在尸体上。

    翌日,一樵夫往城中卖柴,见粗壮的树枝拦在路中,樵夫心喜,放下担子准备挥刀就砍。隐约间,前方似乎有一辆马车。樵夫好奇,拿着砍刀往马车走去。

    马车精致宽大,车旁躺着个衣袍华丽的男人。

    “大人?”,樵夫探问。

    樵夫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吓得往后一缩!紧接着看到地上凝固的血,从男人耳后到手臂,到车轮下,流成一条小河。

    樵夫往后退了几步,不经意间,瞥见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三步一人,五步三人,十步二人。路边有一个车夫倒在沟里,还有一个挂在树上。

    樵夫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扔下柴刀往回跑,跑了一截,返回来将柴刀捡起,跑了一截,又回来将柴薪背上,慌慌张张地回了家。

    “卖完了?”,樵夫妻子将衣服搭在竹木杆上。见丈夫没有搭话,背着柴薪进了卧房。

    “老驼,你怎么将柴往床上放!”,樵夫妻子皱眉,手在身上抹了两下。她察觉出不对劲,往屋里问,“老驼?怎么了?”。

    樵夫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哆嗦着嘴唇,“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樵夫妻子冷哼一声,“这年岁,死人比山里的蘑菇更常见!”。

    “不是流民,是大人”,樵夫盯着妻子,眼睛空洞。

    “大人?”,樵夫妻子郑重地问,“怎么死的?”

    “不知道,像是寻仇灭门,我瞧见死了好多个”,樵夫不似之前那般恐惧,左右看了看,见自己是呆在家中,起伏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中。

    樵夫妻子连忙关了门,插上门栓,转身说“最近别出去了,若有府衙来人询问,你我就说不知道!”

    樵夫麻木地点点头。

    三日后,刘氏次子被杀的消息传遍了益州。刘氏上告朝廷,要求彻查惨案,血刃凶手。刘氏家主动用了京洛的人脉,上到太尉,下到州县,一致将缉凶的权柄赋予刘氏,晋中无阻。

    溪园内。三月下旬,园内花开蝶飞,池水潺潺。帘幕低垂,玉笛暗飞声;小亭倚阑,观玉影舞千剑。

    苏隐在绿亭饮茶,着春衫,月白银丝上襦,流紫云锦百花裙。青丝带系发,横插一朵白玉簪。她将额角的头发剪短,刚好遮住青印,揽裙照镜,一个清丽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小姐真美”,角儿赞赏道。

    苏隐微微一笑,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赞美。

    “小姐,勾玉都在太阳下站了一个时辰了,算了吧?”,角儿小心建议道。要不是三公子给了许多赏钱,她可不愿为一个乞丐,不,为一个侍卫说话。

    苏隐起身,见远处一个身影立在阳光下。午日的盛阳将他的影子缩成一截,尾巴一样踩在脚下。梅枝横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是否心生怨恨。

    “哼,他以为他是谁,来去自如!”,苏隐皱眉,“倘若他想要乞丐的自由,自不必舍身入这溪园!”

    “小姐,勾玉他或许有…有苦衷呢?”,角儿低声道。三公子说了,只要勾玉身体康健,月钱双倍。

    “什么苦衷可以置本小姐安危于不顾,又让我被人耻笑!”,苏隐愤然。

    前几日,她与好友踏春。听说城外有座桃花山,山里有老翁酿桃花酒,想来十分惬意,便邀约于山中赏玩。玩耍半晌,待到归去之际,勾玉却不见了身影。

    苏隐一行人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仍不见踪迹。她派随从去山中寻找,担心他迷了路。天气回暖,山中蛇虫甚多,可别出什么人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归来的侍从满头大汗,“回禀小姐,山中并无勾玉。”

    眼见日落西沉,苏隐甩袖道,“回去吧!”。他或许是逃走了。

    “浮光,你这古怪侍卫哪找的?”

    “他该不会逃走了吧?你回去赶紧查看妆奁,可别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浮光,不要担心,我那儿有许多强健的侍卫呢?你要哪个都行!”

    苏隐勉强地笑了笑,拍着肩上的手,“一个侍卫而已。”

    夜幕将至,明月缓出,爬到云层上,散出一层光晕,朦胧,寂静。

    丝丝扶着苏隐走下马车,抬眼之际,一个黑影站在匾额下。

    苏隐略带吃惊,忽而恼怒,瞥了他一眼后径直入了内院。

    宗睨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勾玉,你去哪了?小姐找了你好久,生怕你被老虎吃了!”,角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

    见他仍是沉默,角儿跳起脚来,“好没良心的东西!你害得小姐被众人耻笑!你愧不愧!”

    宗睨面无表情。

    苏隐在等他说话,说他为何离去,又无故回来。溪园的人,岂能不服她的管束!

    丝丝见大家都板着脸,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偷偷看了小姐一眼,又看向他勾玉,他们好像在置气,却又装得如此平静。

    “勾玉,向小姐赔个不是吧,小姐会原谅你的”,丝丝试探性地说。

    苏隐抬眼看他,她感到诧异。她从勾玉眼中看到了蔑视和不屑。

    “罢了,你走吧!”,苏隐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无端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想要逃。苏隐慌乱地朝门外走去,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小姐!”,角儿在身后喊道。

    …

    刘氏次子被杀。听说,就是死在城外去往桃花山的路上。勾玉又恰好不知踪迹,他看到了什么?

    日光刺眼,绿树被晒得卷起了叶子,池中鱼儿探出头,吐出几个泡泡。

    苏隐走出绿亭,丝丝赶紧为其撑伞。

    “勾玉,你为何叫勾玉?”,苏隐走到宗睨身前。扬起下巴质问他。

    “勾玉,腰间佩饰,乃贱玉”,宗睨面无表情,可话里却暗含愤懑和讽刺。

    苏隐感到一阵快意,嘴角上扬,“对”。

    “那你告诉我,为何私自离山,离山后你又做了什么?”,最终好奇压倒了泄愤,她走近问。

    宗睨看了苏隐一眼,“如厕”。

    苏隐语塞,见丝丝在偷笑,她不甘心地瞪了一眼宗睨,拂袖离去。她自以为是溪园的主子,那么主子应该了解下人的全部,包括心里所想。角儿和丝丝,她是了解的。唯独这个勾玉,让她头疼。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苏隐自语。

    “小姐很好呀!”,丝丝回答。

    “我欲折花,必问花主,即便无主,也需问花。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苏隐感到黯然神伤。可花不是人,人不会告诉他所有的事。

    “小姐,很多时候其实不用考虑那么多,想摘就摘了”,丝丝撑伞道。

    “就是呀,一朵花而已”,角儿接着说。

    苏隐自问,自己如此谨慎是为什么?是害怕给苏家带来麻烦,还是怀疑下人的忠心?归根结底,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不相信谁会喜欢自己,属于自己,所以拼命地掌控。结果只能像放纸鸢一样,将线扯得越紧,纸鸢飞得越高。

    “小姐,三公子来了”,角儿提高了声音。心想:财主来了。三公子还欠自己十文钱,外加一匹布呢!

    一个高个子的男子大步走来,微卷的头发垂于前额,黑色的眼珠随年纪增长逐渐变淡,如琥珀一般。

    苏隐等着他来问候,结果他凑到丝丝身前,笑道,“丝丝越发美了”。

    丝丝本能地后退,躲到苏隐身后。

    “有何贵干?”,苏隐白了他一眼。

    苏澹笑道,“自是来看望我的好姐姐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掀起衣摆坐在亭子中,摇头晃脑地四处张望,瞥见一个人影站在柳树对面,享受着盛午的阳光。

    “好姐姐,你可真会折腾人”,苏澹漫不经心地说。他向丝丝招手,示意她来沏茶。

    苏隐不想和他费口舌,单刀直入,“刘家次子的事你知道吗?”

    苏澹端起茶杯,不料茶水漾了出来,打湿了衣袍。他忽而一笑,“角儿你茶艺不精呀!水这么烫!”

    角儿嘴角一撇,翻了个白眼。

    苏隐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刘家次子,蛮横无理,树敌众多,眼下刘家正有倾颓之势,莫不是仇家作对?”。

    苏澹掏出帕子擦了擦胸口,然后随手扔在桌子上。

    “此法不通,纵观益州,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动刘家,那会是谁呢?”,苏隐在亭中徘徊。

    苏澹觉得口干,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一股脑地喝下肚。

    角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刚才三公子还埋怨她的茶水烫手,怎么这晌竟不烫嘴了?

    “我知道了!”,苏隐惊喜道。

    “什么!”,苏澹极力压制住不安。他与苏隐一同长大,也最为亲近。他这个姐姐虽然面容不佳,但脑子却非常好使。先生也曾不吝称赞,说她灵心善感,莫往极端。

    苏隐一脸神秘,环顾四周,走到苏澹面前,俯身说,“是洛中大族”。

    苏澹舒缓了一口气,装出一副严肃模样,问“你是如何知道的,这蜀地何来洛中大族?”。

    洛中人士渐有南渡之势,这几月尤为明显。街市上,那些身着华服,出行车马的人常拥簇在河口,乃至于山野中筑室造屋。

    苏隐直起腰,自得道,“流民山贼兵,云锦车马茶,好巧不巧,凑到了一起。”

    苏澹点点头。他看着苏隐,一言不发。

    “看什么?”,苏隐略带紧张,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额角,发现有碎发遮住,这才放下心来。

    苏澹笑了笑,弹走肩上的柳絮,“我就说刘家那小子配不上我姐姐,真是没错!”。他站起身来,欲走之际,转头说,“苏浮光,不要总想着抓紧别人,没有谁一定属于谁,相识即缘,还有…别自卑,你很好”,那个“看”字堵在口中,半天说不出,遂咽了下去。。

    苏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酸楚,一阵感动,一阵自愧,两者相杂,汇成一身影。她定睛一看,勾玉晕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