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繁体版

第三章 宗氏子

    益州的县衙设在城西,背靠丘陵,建起了牢狱,面设高台,专门做斩首的看台。

    在一排排低矮的屋子后,有片竹林,绕过林子,一个狭窄的黑门映入眼帘。黑门有两扇,用一把铁锁关着。门边站着两个带刀衙役。一个脸色蜡黄,驼背弯腰。一个长脸细眉,纸片腰身。

    黑门后面,有着无尽的暗道。两侧是一个个排列的牢房,上面写着“甲乙丙丁”如此之类的字号。

    苏澹坐在“戊”字好牢房小床上,玄色衣摆上渗出斑驳血迹。他正盯着对门“丁”字号牢里的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悠哉地躺在草堆里,一脸不屑。

    苏澹已经和狱卒说了一百遍,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逆贼,只是处于善意,施舍了些钱粮。可狱卒不仅不听,还打了他几棍。

    正当他懊恼之际,黑暗的走道中穿过一缕光,像刀一样,切了进来。

    “浮光姐?灵台兄”,苏澹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后站着许巽。这等光景,能来看望他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苏隐踩着湿滑的地,污秽之气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血腥味。她见苏澹狼狈的样子,不禁心酸。但同情一闪而过,要不是他连累苏家,她也不用涉足这肮脏之地。

    “苏澹!你为什么总是惹是生非!”,苏隐怒道。

    “苏隐!是你自作多情来这看我!”,苏澹下床,气鼓鼓地争辩。

    许巽哑然失笑,他们姐弟二人见面就恼的爱好真是不分场地。

    “枫眠,你的腿?”,许巽见他走路微跛,“你受了刑?”。

    苏澹用手捂住了大腿,往后退了几步,忍痛坐在床沿。

    苏隐环顾一周,蹙眉道,“乞丐在哪?”。

    “你身后那间”,苏澹老实说道。他料想此刻许兄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子胡来呢?这里可是暗牢啊!可见她愤然无畏的模样,倒是惹人暗服。

    苏隐闻言,转身走到“丁”号牢房。她掀开帷帽,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乞丐——宗氏乱臣。

    宗氏子弟都是这般粗鲁的吗?

    一个中年男子倚在墙壁上,身上铺些干草。细看,一脸的络腮胡,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半张脸。

    苏隐点起火折子,想要看清此人。

    不料,那人猛地睁开双眼,吓得苏隐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在地。

    “当心”,许巽抓住了她的手臂,待她站稳后,将手收了回去,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他的慌乱。

    中年人将身上的草扯散,抬腿起身。他身强体壮,一点不像逃荒的流民。

    “你为何无故攀咬苏家?”,苏隐稳住气息,严肃问道。

    中年人没有搭话,他走到木栅前,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苏隐见自己被一个莽夫看来看去,不禁恼羞成怒,咬牙道,“你想要什么?钱粮?马匹?锦缎?”,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隐恶狠狠地说,“就算你用不着这些,你的亲眷呢?”。

    陛下诛宗氏六族,难道竟一人不剩了吗?

    “你若依了,那我…日后寻些宗氏旁枝,让他们接受福泽”,苏隐不明白六族的范围,只能夸下海口,已解燃眉之急。

    中年人一把抓住木栅,浑圆的眼珠瞪得出奇的大,像一头复仇的兽。

    苏隐紧握火折子,感觉这个木栅挡住人。里面的壮汉只需轻轻一掰,小腿粗的木栅顷刻瓦解,变成一堆烧火柴。

    苏澹见状,连忙对许巽使眼色,示意他伸以援手,别让他的傻姐姐激怒了乞丐。

    “苏小姐”,许巽接收到讯号后,将苏隐带到苏澹这边的牢房,保持一尺的安全距离。

    中年人松开了手,他颓然地坐倒在地,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若你承认攀咬苏三公子,宗氏六族之外,将性命无虞”,许巽按着苏隐的法子来劝解他。

    “当真?”,中年人从乱发中抬头,一双大眼泛起泪光。

    苏隐见世态有了转机,心里暗喜。可是,明明许巽和她说的话并无二致,为何乞丐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我以许氏一门名誉起誓,宗将军之后,竭心护之!”,许巽蹲在牢前,眼角变红。

    中年人点头,接着一阵狂笑,“哈哈哈,我本宗氏嫡出,名将之后,忠心为国,奈何晋君昏庸无道!偏小人,信谗言,害我十万之军,毁于阉党贼人之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巽连忙拉着苏隐往回走,将她护在身后。

    “苍天啊,你睁开双眼看看吧!看看那昏聩的君王,看看那无能的臣子,看看那枉死的冤魂吧!”

    “我是宗氏将门嫡子!杀吧!司马杀忠臣!佞臣杀司马!哈哈哈,好一出大戏!”

    乞丐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消散在暗牢中。

    许巽就这么一路拉着苏隐往前走。出了暗牢,绕过竹林,一言不发。

    苏隐一手抓着帷帽,一手被他抓着。她跟不上许巽的步伐,将手挣脱出来,“许公子,怎么了?”。她见许巽神色异样,由此怀疑他认识乞丐,或者说,他和枫眠有事瞒着她。

    许巽停住脚步,他回头看了看苏隐,见她的帷帽有些歪斜,便伸手将其摆正。他闻到隐约的花香,若有若无。

    苏隐掀开纱帷,正好对上一张俊朗无暇的脸,好似一块璞玉,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许公子,你们有事瞒我”,苏隐回过神来,从他身侧走过。秋风拂面,卷起青石板上的落叶,在裙边打个旋儿。

    许巽收回注视的目光,看向石墙,“苏小姐多虑了”,他思忖片刻,摇摇头朝门边走去,见苏隐仍站在那,转身说,“苏三公子不日便会放还,你…不要忧心。”

    苏隐见无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佯装妥协,“好,回去!”。她决定从枫眠那找突破口。

    在回去的路上,苏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枫眠在牢狱中并没有表现出他对乞丐的仇视,反倒有些安之若素。当她近身去观察乞丐时,那乞丐也在打量她,像是知道她会来。又或是,有人告诉他,苏家会来人。

    马车被石子绊住,颠簸地出了城门。从苏家到内城西狱,足足需要半天的光景。当初苏老嫌城中吵嚷,便将家宅安顿到了昏河上游,总揽中下游的商户。

    苏隐掀开车帘,见夕阳沉落在西边,晕染出橘黄的天。风吹过林木,沙沙作响,鸟雀飞枝。

    “停下”,苏隐对着车旁的侍女说。

    角儿凑到车窗旁,一脸疑惑,“小姐,怎么了?”。、

    “叫二水来”。

    二水是苏老的得力助手,为人耿直,胆大心细,且会些拳脚功夫。为平此事,苏老让他放下手中的事,前来帮衬苏隐。

    “二小姐!有何吩咐?”,二水勒住缰绳,俯身问。

    苏隐见他手腕绑着白布,布上沾了猩红血迹,“二水,你受伤了?正好,你坐马车,我骑马。”她见城外风景正好,便想骑马还家。

    二水有些吃惊,愣了一会,“多谢二小姐,小人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

    “不许违令!”,苏隐假怒道。这句话是苏老的口头禅,用来震慑二水,再合适不过了。

    二水又是一惊,愣了半刻,扬手叫车夫停下来。他将自己的马匹牵到苏隐身侧。环顾一周,见没有杌凳,便单膝跪地,双手平放,让苏隐踩着他的手掌上马。

    苏隐提起裙子,踏掌上马。在手握缰绳的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自由。遂而,她解开帷帽,扔到地上,像扔掉膏药一般,决绝厌弃。

    “驾——”,她挥舞着鞭子,朝夕阳奔去。

    眼前是无尽的光明,清风逐马,霞光万象。她畅快地呼吸着,这夹杂着微尘和花香的空气,让她无比沉醉。

    小时候,她经常听石氏讲故事。她和枫眠依偎在石氏身侧,听她讲一望无际的草原,白云辽阔的蓝天,还有马背上挥鞭的部落英雄。

    石氏的话是一颗种子,经过十年的栽培,长成了憧憬自由的梦幻。明明她是苏家小姐,她甚至可以掌人命运,控人生死,但她仍觉得不自由。

    自由是什么?是父亲屏风上的剑,还是她手中的鞭。

    苏隐闭眼,想象自己是在草原上,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自由飞奔。

    “苏小姐?苏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隐充耳不闻,轻夹马腹,骑得更快了。

    “苏隐!且慢!”,许巽以为她要轻生,赶紧跟了上去。可他马术不高,追赶之际,险些摔下马。

    苏隐回头,见一个书生笨拙地控鞭,不禁觉得好笑。她扯住缰绳,慢了下来,“许公子,士别三日,马术未长呀?”

    许巽费了好大劲才稳住了马匹,他紧攥缰绳,面色苍白。

    苏隐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嘲弄他,父亲说,对待读书人,要以礼相待。

    “说来惭愧,许某畏高”,许巽耳朵泛红,言语中略带失落。

    苏隐往马下看了几眼,这马高不过一丈,怎么…算了,这就像她畏寒一样,一到冬天,她就算抱着火炉也觉得寒冷。这样一想,苏隐就理解了几分。

    “没事儿,多骑几次就好了”,苏隐笑道。如果有人在冬天将她推出门,说,多冻冻就好了。那她一定会打他的板子。

    许巽无言。他觉得马背上的苏隐和端坐在府中的模样很是不同。他认为,女子以温婉柔和为佳,而纵马恣肆乃是男儿所为。果真是末世,阴阳混乱,男女相异。

    吴中周氏,竟敷女子之粉;沈氏,则裸身披纱,以会宾客。难道这不是末世之象吗?许巽摇头苦笑。

    苏隐见他面带愁容,以为他忧心马术之事,遂开解道,“不骑马也无伤大雅,我听闻洛城中的男子多坐马车,出行数十人随从”。母亲说,益州刘氏的出行排场位居蜀地之首,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

    许巽哑然失笑,“下马吧”。

    几艘木船停泊在昏河一侧,随着水波轻漾、摇摆。

    三日后,苏澹被释放,宗氏子被斩首。

    在苏澹回府的当晚,他被苏老鞭笞一百,禁足在柳楼之中。

    柳楼东临水,西倚山。春夏之际,柳絮如雪,日昏之时,夕阳洒金。这是苏老和石氏的情定之处,浓情之时,斥资建园。情淡之后,园荒柳盛。

    苏澹敞开衣服让小厮上药,疼得他直冒冷汗。

    小厮盖上瓷瓶,撤了下去。侍女前来为他穿衣。

    “都是为娘不好,连累了你”,石氏用帕子拂去他额角的汗珠,满眼心疼。

    “怎么会!要怪就怪那老妖婆,本来老头已经放了我,老妖婆叫人打我鞭子!”,苏澹气愤道,“哎呦,轻点!”。他瞪了一眼侍女。

    石氏叫人送来了肉羹,“这两天你一定吃睡都不好,来,这是药膳,补一补吧?”。她能为孩子的事并不多,只有在吃食上多操些心,才能让她觉得宽慰。

    苏澹看出母亲的内疚,他连忙接过碗来,埋头吃个干净,“阿母的厨艺越来越好了!”,他灿然一笑,露出白牙。

    安慰完石氏之后,苏澹在园子里溜达。他遣散了侍从,步履匆忙。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坐在假山石头上歇脚。伤口被汗水浸得生疼,里衣粘在了鞭痕上。他环顾一周,见四处无人,学起来鸟叫。

    几声鸟鸣过后,假山洞里钻出一个少年。

    少年披头散发,身瘦衣破,一双眼睛忧郁而伤感。

    苏澹见他出来,顾不住鞭痛,作揖道“苏澹,见过五公子。”

    少年虽然惊慌,仍回礼,“宗睨多谢苏公子”,他走近,轻声问,“张伯怎么样了?”。

    苏澹看了宗睨一眼,没有说话。

    “张伯说过,他会和你一同前来,怎么?他在哪?”,宗睨朝苏澹身后望去,除了枯柳,空荡荡的。

    苏澹觉得口干,他咽了咽口水,喉咙里钻出一句话,“他死了,在昨天。”

    宗睨没站稳,坐倒在假山石头上,一副失魂模样。过了半刻,他无力地问,“该死的是我,对不对”。

    苏澹闻言一惊。少年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纱,薄纱之下,是颓丧无神的眼眸。破乱的衣服,打结凌乱的头发,使他像一个被遗忘的稻草人,披着人皮,在田野中倒下。

    “不是”,苏澹应声回答。他记得张伯在监狱里大骂朝廷的壮举,像老虎一样勇猛。只可惜,这只老虎没能上阵杀敌,而是死在自己国家人的手中。

    “那谁该死?”。

    此刻,少年眼中的忧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质疑和憎恨。

    苏澹听到脚步声,他急忙说,“五公子,柳园到处是潘氏的眼线,你在这不安全”,他往四周看了几眼,补充道,“你去溪园找我二姐,她叫苏隐,她那安全!”。

    宗睨仍沉浸在悲痛与仇恨之中。

    “五公子,活着才能复仇!伍子胥,越王勾践,他们都是忍辱负重,然后一雪前耻的啊!”,苏澹隐约听见小厮的声音,他恳求少年躲到假山石洞中。

    宗睨沉思半刻,眼底的悲伤渐渐隐去,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我知道了,多谢”。他一步步朝石洞走去。他知道了该死的人是谁了,是昏聩君主和他愚昧的臣民。

    见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澹连忙扯掉玉佩,往相反的方向扔。

    “来人啊,本公子的玉佩不见了!”,苏澹高呼,招来了不远处的小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