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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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定亲礼

    苏隐从兄长那里的得知,父亲将要出州易马。她记得,上次出州北上还是三年前。

    对于苏老出州,潘氏劝阻不成,便将怒火牵扯到妾氏石多朵身上。因为她是鲜卑人,现下鲜卑人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三公子见石氏受了委屈,便拿下人撒火,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秋高气爽,苏澹在府中不快,便骑着黑马往城外跑去。天地辽阔,不似高宅屈人。

    “驾——”,苏澹挥舞着马鞭,纵情高呼。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到了山脚下。

    苏澹下马,朝城门口的望去,见一个灰衣男子骑马追来。

    “灵台兄,你不要心疼马,不鞭笞它,它怎么会听话呢?”,苏澹嚷道。他见许巽双手扯缰,在马背上摇晃。

    许巽下马,险些绊倒,还好苏澹急时扶住了他。

    “苏枫眠,你何时进步得这样快?”,许巽笑道。他牵马与苏澹并行。

    “哈哈,本少爷是天降奇才,区区马技,不足挂齿!”,苏澹大笑道。见林木郁秀,莺啼鸟鸣,顿觉胸中舒畅。

    许巽见好友一改愁容,喜上眉梢,自知是这山野秋风带走了他的忧愁。其实,无论地位尊卑,人都会忧伤。有些是自寻烦恼,顾影自怜;有些是心胸狭隘,容不得错。

    想到这里,许巽不禁摇头,那自己呢?他所向往的东西,会得到吗?

    “想什么呢?这山林野趣十分怡人,你可别提洛中琐事!”,苏澹见他眉头微蹙,便以为许兄又操心晋中北伐之事。他憧憬军营,但厌恶战争;喜欢功勋,但不忍杀人。

    许巽不语,走向一旁,将马系在山路旁的大树上,甩袖拂去石头上的灰尘,“来,苏君请坐!”。他笑呵呵地看向苏澹,十分惬意。

    苏澹见状,也将马匹系在树上,拍打着衣袖的尘土,“大将军当坐战车,岂能盘踞石上”。他抱臂倚在树旁打趣。

    “好一个‘当坐战车,不踞石上’!”,许巽应和道。

    二人相视一笑。苏澹从马侧布囊中取出酒壶,扔给许巽。

    “青梅酒!”,苏澹得意道。这是他从城中酒家买的,此酒烈而回甘,清香如醉。

    许巽接过酒壶,扬起头喝了起来,“好酒!”,他放下酒壶,佯装失态,“论天下英雄…”

    “唯使君与操尔!”,二人异口同声,接着一阵狂笑。

    笑罢,苏澹挑眉,“灵台兄,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文举梁芬,武推荀希”,许巽面色微沉,“可惜,梁芬外戚干权,荀希又太过残忍,屠杀无辜”。此二人是朝中名臣大将,有如国之台柱。台柱被群蚁啃噬,终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苏澹点头,他也听过荀大将军的名号,传闻说他勇猛如虎,用兵如神。

    “不过,不久后…便能知晓谁是后起之秀,我朝英雄!”,许巽笃定,北伐之战,定会改变朝中格局。当国力有损,世家便会崛起。他很好奇,这戏台子上是谁人登场!

    山风袭林,草木幽香。日光穿林而下,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洒下金黄的斑点。

    苏澹歪着脑袋沉思,不久后?北伐?后起之秀?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忽然感到惭愧。他少时便不喜枯坐书堂,整日想着嬉戏游玩。国朝品人物,举孝廉,也不会从商旅家选举。如此以来,他就有了正当理由拒绝读书。可后来,他结识了许巽,被他的气度仪表所折服,便重新捡起书卷,埋头苦读一阵子。

    “灵台兄,你认为后起之秀会是何人?”,苏澹摆正身子,严肃道。与其靠他的脑子想,不如直接问问别人。

    许巽沉思半晌,“琅琊王氏”。

    “王氏?可谢家在朝内外颇有声名”,苏澹一脸疑惑。

    他对这些世家大族一向提不起兴趣,认为他们只会瞎扯闲谈,毫无功绩。益州刘氏连人家谢家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却这般作恶。那王谢大家之恶,可想而知。

    “益州刘氏如何?”,苏澹明知故问。他倒想借苏巽之口,听听益州地痞的恶评。

    “鸡稚与鹓鶵”,许巽脱口而出。

    “哈哈,鸡稚!哈哈哈…”,苏澹笑得前俯后仰。那刘世勋岂不是鸡崽子?刘毅?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姐姐要嫁予刘毅,他们日后还是姻亲!

    许巽见苏澹在树下张牙舞爪,甚是奇怪。他知道苏澹素来与刘世勋不合,时常为抢占街道而打架。上次刘世勋听闻苏澹摔伤了脚,执意激他赛马。许巽劝他不过,眼睁睁地见他拄着拐杖去了马场。

    “刘氏长久不了,你不必烦恼”,许巽为劝慰好友,不得不夸大其词。其实益州刘氏在前代是皇族贵戚,即使到了现在,其势力仍不可小觑。

    苏澹的眉头蹙成一座山峰。自语道,“我可怜的姐姐”。

    许巽一脸疑惑。苏隐?

    “令姊…与刘家?”,许巽似乎猜到了什么。在他眼里,苏隐体内封存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只知道,她的娇矜傲慢,佯装老成,都惹人发笑。她不过是个小女子,偏要装出大丈夫的模样。

    苏澹闻声看过去,见许巽眼里闪着光,这微薄的光转瞬即逝,黯淡在无尽的深渊里,仿佛他平静的眸中,一波未起。

    日光下沉,树木的影子变得斜长,在山麓上重叠交错。两匹马被拴在树边,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缓步上山。一个身着灰底青鱼锦,一个穿着烟色云纹布衣。

    他们或止步交谈,或折枝做杖,侃侃而谈,大笑于林间。

    日暮山幽,虫鸣花静。晚秋的风送来一阵湿寒,明月高悬。

    …

    东栏烛光未歇,人影绰约。

    苏隐坐在潘氏身侧,把玩着一只银镯。

    苏老坐在堂上,望着满屋的器皿、珠玉、云锦,却忽觉一阵空荡。

    这些是刘家送来的定亲礼,更是催婚符。苏隐再过几月就及笄了,那时便该兑现婚约,嫁做人妇。

    “刘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烂旧罐子也拿得出手!”,潘氏瞪了一眼铜盆,越发觉得刘氏小气。她的目光由铜盆移到漆木匣子,又顺到银饰——三根无珠钗。最后,像是被扎了一般,猛得收回目光。

    潘氏压不住心头火,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银镯,“哐当”一声,正中铜盆,将出神的苏老吓得一抖。

    苏老望向夫人,挤出一丝微笑,觉得口干舌燥,良久,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是有些怠慢了。”

    论钱粮,他苏家在益州商榜上留名,论门第,苏家太祖又与前朝蜀君相识。前前后后,今朝明月配他昨日黄花,绰绰有余。

    “何止怠慢!简直侮辱!”,潘氏大吼。敷满白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两条眉毛打了几个回合后,撞到一起。

    苏隐无奈地瞥了一眼“大礼”,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料,被心细如丝的母亲发现,在潘氏目光的烤炙下,她吞吐道,“或许刘氏财力…本不如苏家”。

    搬东西的侍从立在原地,门边的婢女侧目而视。四周无言,空气凝滞。

    苏隐噤声,她抓住母亲的衣袖,佯装无辜。

    其实,苏隐知道,刘不如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愿意承认罢了。我朝沿袭了曹魏制度,举门第大姓之人为官。尽管苏家家底再丰厚,在世家眼中,不过是贩马之徒。可那又如何呢,水虽纤弱,亦能穿石。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苏老面露难色。

    “怎么?难道浮光说的不对吗?!”,潘氏挡在女儿身前,挑眉大叫。她要让今日之事传遍益州。

    苏老无言。

    正在这时,外廊的小厮急忙赶来,不料被脚下的铜盆绊倒,整个人摔在了漆木上,“哗啦”一声,朱红漆木散成木块,像一堆艳红的柴薪。

    小厮一脸惶恐,连忙站起,又不小心踩到了珠玉,后脚一滑,眼看要压到妆奁。小厮一个机灵,一把抓住陈列的布匹,又是“嘶啦—”一声,暗绿的锦缎被扯成布条,耷拉在架子上。

    潘氏冷哼一声。心想,这不值钱的玩意活该被践踏。

    小厮自觉小命不保,也不求饶,兀自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慌慌张张!什么事?”,苏老低吼。

    小厮忍住颤抖,说“容禀老爷,三公子被扣押在了县衙”。

    潘氏冷笑,“真是不省油的灯!”

    “怎么了?你快快说来!”,苏隐放开母亲的衣袖,蹙眉问

    堂内点了新烛,顿时明亮起来。小厮跪在一堆红案中,将苏澹被抓的缘由说了一通。他言语混乱,一会说三公子与县衙大人争执,一会又说到骑马,一会又扯到了刘氏。

    “窝藏罪犯,殴打监衙,辱骂朝廷,桩桩件件足以致人死地!”,潘氏这次听得真切。她调足了精神,将小厮乱无章法的呈词理得一清二楚。上一次这样费劲,还是她在娘家算嫁妆。

    苏隐望向父亲,见他两鬓斑白,眼珠浑浊,如同一个锦衣木偶,孤坐在高堂之上。

    “哼!即便苏家有万千家资,迟早要败在这个孽子手中!”,潘氏咬牙切齿,一双美目出现血丝,“只可怜我们坤山和浮光,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账兄弟!”。说罢,从怀中掏出帕子,擦起了眼泪。

    苏隐轻抚母亲的手,以示安慰。她知道,其实母亲此刻并不伤心,石氏母子落难,是母亲最期待的。只是,害怕连累苏家倒是真意。

    苏隐见父亲沉默,母亲哭泣,屋内又跪着一众侍从。明晃晃的烛光,缭绕的熏香,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屏风上。绢布上绣着屈原行畔,腰配利刃,长裾曳风,一个磊落君子步于江畔。苏隐看得出神,只觉得,他的剑一定很锋利,锋利到斩杀小人,解救君王。

    “爹,枫眠与我一同长大,他的为人我知道,这些事断然不是他所为,就算是,也恐怕另有隐情”,苏隐起身,走到小厮身侧。那小厮眼神躲闪,低头跪坐。

    潘氏想拉住女儿,奈何苏隐不听劝,非要去为庶子求情,真令她懊恼。

    “他若认了罪,我们苏家可就完喽!”,苏老苦笑道。依晋法,殴打监衙,罚百金;窝藏罪犯,连坐三族;辱骂朝廷,连诛五族。

    苏隐见父亲枯黄的脸上皱起微笑,宛如一片霜叶,经不住岁月的摧残,沉寂在秋风中。兄长奉命往南出商,一年半载难以归来。再过几月,父亲又要北上。苏隐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家业一直以来是父兄在支撑。

    一旦他们不在,家里就剩下些妇孺小辈。枫眠又纨绔,谁来担此大任呢?

    “爹,这件事就交给女儿,枫眠是清白的”,苏隐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望向高堂上的父亲。她不知道枫眠是否是清白无辜的,她能做的就是救出弟弟,让苏家免于牵连。

    苏老看着女儿,忽然发现她已经长大了。她的目光里透露着坚定,虽稚气未脱,但已有成人的果决和决心。

    “好,好,很好!”,苏老连说几个“好”字,他心头堆积的忧愁和恐惧,忽然间烟消云散。

    “万户之家毁于失和,贫者成于人心齐力”。苏老的声音洪亮起来,“此事若是办妥,日后就算我和坤山不在,你也能应对了”。虽说这是个假设,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愿看到鲜卑奴子插手苏家商业。再说,浮光自小跟着自己出门,少有寻常女子的扭捏之态。

    潘氏又悲又喜,自己生的就是比那个贱人生的争气。即便是女儿,也高出他人一截。可是,她总觉得老爷口气不对,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苏老将小厮关押在水牢,从他嘴里又逼供出一些涉事人,一夜之间,水牢中多出十余人。上到乡绅之子,下到佃户侍从,在牢中哀嚎、谩骂。

    夜晚,明月被积云笼罩,光华顿敛。苏隐命人记录涉事者的言行,且不许与他们搭话。

    翌日,苏隐穿戴好后,见案上放着一堆册子。

    “让他们下去休息,换一班人,再去盯着”,苏隐打开册子,里面记的无非是辱骂之言,有说苏家蛮横,目无王法,有说自己清白,万分冤屈。还有说他日定要报复之类的愿景。

    苏隐见册子上有一行小字,“许巽无言”。她将所有册子浏览了一遍,“许公子也在水牢?”。他是枫眠的好友,自然免不了受牵连,可见友入狱,他竟一言不发。

    “角儿,请许公子到溪园来”,苏隐对一个微胖的侍女说。

    侍女瞟了一眼门外,“让丝丝去请吧?她顶乐意去!”。

    “此事开不得玩笑,快去!”,苏隐放下册子,愁上眉头。不出意料,这些乡绅公子的亲眷已经聚集在外院了。多关一天,就多一层的仇恨。

    半盏茶的功夫,角儿领着一个年轻男子入了内院。

    苏隐抑制住内心的波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她见许巽清减了几分,神情恍惚,还险些撞到柱子上。究竟是多大的祸事,让气质沉稳的许公子这样忧思?

    “许公子,发生什么事了?”,苏隐忍不住先开了口。

    许巽抬眼,环顾两侧,自己出了水牢?那这是哪?他看了苏隐一眼,缓过神来,“我出来了?”。

    “丝丝沏茶,许公子请坐”,苏隐见丝丝站在门边,挎着竹篮,手中的剪刀悬滞在胸前。

    许巽摆手,“不必麻烦,枫眠的事…府中怎么安排?”。

    苏隐引他坐在外室,转身见丝丝已经消失在门边。

    “枫眠为何入狱?”,苏隐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见他眼神犀利,似乎对苏府有所不满,还是他以为,苏家不会救枫眠。

    苏隐见他眼神躲闪,猜出此事定不光彩。难道是苏澹调戏了官员的亲眷,然后被诬陷成窝藏罪犯?再然后,苏澹恼羞成怒,殴打了衙役?

    “枫眠心善,施舍了路边乞丐,不曾想乞丐赖上了他,几次三番索要钱粮”,许巽开口了,他眼神迷离,似乎回忆的事情很久远,远到记不得。

    “那日,乞丐又来讨钱,枫眠本想大发了事,可这时进来了十几个衙役,他们拿着乞丐的画像,说此人是朝廷罪犯”,许巽情绪有些激动。

    丝丝端着热茶,缓缓步入外室。她将茶杯轻轻地放到许巽身侧的案上,颔首低眉,安静地退下了。出门之际,丝丝透过纱幔,瞥见许巽与小姐交谈。

    从听到他的名字,到从他身侧离去。她激动的心跃出水面,翱翔天际,又忽然沉入海底,哀痛死寂,最后,溅起阵阵涟漪,苦楚翻涌。丝丝努力挤出微笑,今日的相见,能让她快乐几个月,她会在回忆中,重新沐浴这短暂的幸福。

    “所以,这个乞丐真是朝廷罪犯?也确实受枫眠之恩惠?”,苏隐蹙眉。先是乞丐攀咬枫眠,后有官军追缴,真是凑巧又倒霉!

    许巽点头,“这个乞丐不是一般人,官军说他是宗党余孽”。

    见苏隐一脸疑惑,许巽解释道,“宗将军出征伐敌,半路上掉转方向,朝京洛…攻去,以谋逆大罪,被陛下诛了六族”。他躲苏隐探寻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苏隐端起案上的茶盏,手腕颤抖,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寡淡无味。如果宗家被连诛六族,那苏家呢?战事在即,大将尚可杀伐,那商旅呢?

    “如果…乞丐能揽下所有罪责,那枫眠就没事了?”,那苏家也就没事了?苏隐设想道。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与残忍。

    她看向许巽,希望他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办,他不是饱读诗书吗?父亲都夸他远见卓识呢?

    “自古流民多恶,他已是死罪,拉人下水之事,倒也不新鲜”,许巽想要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果越说越离谱。

    苏隐起身,她对许巽说,“我要去县衙!”。

    许巽一脸诧异,自古良家女子不露面于市,何况对簿公堂?

    “殴打衙役,那便补他百金,辱骂朝廷,那便堵人之口耳,唯独私藏罪犯,要想摆脱干系,只得从乞丐,不,从宗氏下手!”。苏隐走到窗前,她的思路被打来了。

    “可是,宗氏已然是死罪,恐怕钱粮难以使他动心”,许巽也站了起来。

    苏隐摇摇头,“总得走一遭才知道!”。

    “角儿,将‘苏三公子施舍乞丐,反被攀咬之事’传入市井,还有,水牢里的人若能担保苏三公子清白无辜,便可放出去,否则,关到他们担保为止”。

    苏隐下达了命令,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父亲屏风上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利剑,侠风仗义。

    见许巽一直看着自己,她面颊生热。苏隐又回到了女子的身躯中,手中紧握地不是剑,是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