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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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那方偏殿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藏宝阁,弟子们不明所以为何非守不可,只是尊令而行,同十大仙府诸人都聚集在那处,此刻定是人满为患,水泄不通。

    云无外敲晕了那个弟子,举目四眺:“看来老匹夫就是藏身那处了,唯恐我们寻他晦气,遂才集结全派之力替他防护,咱们过去瞧瞧。”

    说着便要动身,我横手一拦,蹙眉:“你确定他眼下正在那边无误?”

    他看我,蹙眉更深,不仅蹙,还挑了挑,胳膊一抱:“你几个意思?不去瞧瞧,探清虚实,怎知究竟?”

    我困惑:“你不觉得奇怪?”

    他思索片刻,更困惑:“哪里奇怪?老匹夫分明已成惊弓之鸟,若非这样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岂非更奇怪?”

    我摸着下巴鄙视他一眼,有条不紊的帮他分析:“错之极矣,此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哪里都奇怪。首先,适才这喽啰也交待了,那幢大殿素常空置,已荒废许久,又非是什么机密要地,更无护殿之阵,眼下临时匆匆布就,不见得保得住人。推己及人,我若要当缩头乌龟,定然找个安全之处规避敌人,可这座偏殿显然并不安全,他既非傻子,怎会藏身于此?”

    不知怎的,我分析得越透彻云无外脸色便越难看,以我对他了解多年的秉性揣度,大约正是因为我分析得太透彻了,有理有据似的,驳了他的话,他显得忒愚蠢,忒丢面子,仿佛我特意故意说得这么头头是道,存心挤压他似的,故而心有不忿。他这人就是这样,小心眼,小肚鸡肠,人家正儿八经的一句话听在他耳中,离题万里也能歪到九霄云外去了。

    子衿颔首赞同:“有道理。”

    云无外强硬不服:“可仅凭猜测如何能够断定?万一他慌不择路,就是拣了这座偏殿呢?咱们不去瞧瞧,岂非错失良机?”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且听我再说。”于是我一清嗓子,继续再说:“其次,依照他眼下的境况,应是避我如避蛇蝎才是,将自己藏得深不可测不令任何人察觉方为上策。可眼下的情景是,整个皓天人尽皆知,自家掌门惨遭敌人突袭重伤,为求活命当起了缩头乌龟,让弟子们前去护法,闹出这般动静,仿佛生怕我不晓得他此刻藏在哪里似的,按理说他不该是藏得越秘越妥?知悉之人越少越好?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走漏风声。何况此种做派面子里子都丢得厉害,日后他统率十大仙府之时,如何还能有地自容?”

    云无外无言以对。

    可我的话依然还没说完,续道:“当然,这一点不足为凭,因他眼下性命已然难保,也顾不得那许多。不过,我问你,眼下于他而言,当务之急要先干什么?”

    他不假思索便答了出来:“闭关疗伤。”

    “正是。”我打个响指,再问:“那一个重伤垂危之人要闭关疗伤,最忌讳什么,最要紧的又是什么?”

    “闭关疗伤同闭关进修异曲同工,万变不离其宗。最要紧的是耳根清净,最忌讳旁人惊扰。”他一针见血。

    我又点头:“这就对了。可目前那偏殿旁人山人海,闹得沸沸扬扬,他要在殿内闭关,耳光如何能得清净?”

    他其实早就悟了,非要我点破才肯承认,哼了一声,不置一词。

    “所以,他传令让皓天弟子去守那方,看似在为自己保驾护航,实则不过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误导我们去那边折腾,本人早已躲去别处安心静养,召来那群弟子多半只为牵制我等。”

    终于说到底了。识破这层机关,接下来便该思索他本人究竟藏匿于何处,好趁他气力恢复之前尽早赶过去了结。

    那么问题来了,他既不在那栋偏殿之中,本尊却身在何方?我要从何寻起?

    他们几个自然也不约而同想到一块去了,这皓天圣海高楼危殿何止千万,若仅凭我们四人之力一间一间挨个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捞个十天半月也未必捞出像样的结果。

    “要不我们再抓个人逼问,瞧他们门中平素防守最严密老匹夫最常顾的是哪几座大殿。皓天内宫房殿宇不计其数,老匹夫又日理万机,更无法未卜先知料到有朝一日沦落至此境地,绝不能里里外外一概兼顾,都打理成一个样子用来迷惑强敌,他若要藏身,必定藏于熟稔之地。”白无尘提了建议。

    这个法子确是不错,可依然费时。倘若烈罗痕藏于其余什么不为人知见不得光的暗室中,一时半会又如何摸索出机关所在?

    我皱眉沉思,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事:“我晓得他躲在哪里了!”

    半柱香后,我们一行四人又原路折回先前那座殿中,来到那间密室房门之前,往门槛处一望,果然。

    适才子衿将我们几个化形,从门逢下钻了出来,而今门底却同地面贴得严严实实,已给人从里头堵柱了,半丝缝隙也无,别说化成蚊子,变为一滩水也决计渗不进去。

    常言道灯下黑,最危险之处便是最保险之处,是有道理的。烈罗痕知道我对元丹志在必得,说什么都是不肯放过的,挖地三尺也要将他揪出来,不论藏身何处,都不太安全,唯有一个地方,我不会去找。

    那便是已经找过之地。这间密室我已来过一遍,将他撵了出去,即使挖地三尺也是去别处挖,自然想不到他竟敢折回此处。这老匹夫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真是老奸巨猾,不得不令人佩服,五体投地。若非我从前也有过诸如此类的境遇,想过诸如此类的法子,万万料不到他居然有此奇招。

    这间密室构造巧妙,墙体坚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别说大家都拿他没辙,即使蛮力能够破之,可若闹出动静太响,引了皓天弟子前来,形势依然不利,眼下该如何是好?

    又故技重施了一回遁地之术,果然,老匹夫有了前车之鉴,而今地下也布置了不知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结界,阻隔术法挨近,遁了半天仍在原地踏步,此着是行不通了。

    正一筹莫展间,子衿忽道:“大家仔细找找,这密室绝不会完全封闭,定然有隙可乘。”

    我一听也恍然醒悟,跳了起来:“正是。他闭关疗伤,正需灵力,若是将这间不大不小的密室彻底封了,如何吸收外界天地之灵?若无可观数额灵气可用,他这身伤就无法痊愈,所以他必定要留缝隙,以便为他提供灵气。”

    果不其然,我们几个分头巡视一圈,便在一方犄角旮旯发觉了一处小孔,可容拇指插过,似以锥子所凿,也不知是什么神兵利器,竟能洞穿墙体。

    既找到了入口,接下来再由子衿故技重施一回,一行人统统化了蚊子钻了进去,不费吹灰之力便在最里那间密室中找到了烈罗痕。

    他只道自己聪明绝顶,睿智无比,没有人能识破他的圈套,故而安安心心的在此处养精蓄锐,我们一行四人挨近时他仍一无所觉,闭着双目盘膝打坐,正疗伤疗得十分辛苦。未免立时让他走火入魔,我们几个暂未干扰,在一旁静观其变,等他自己醒转。

    没等多久,他调息了一个周天,幽幽睁眼,哼了一声:“没想到竟伤得如此之重,此仇不报,焉知为人也。等着吧,等老夫伤势康复,必定要将……”

    他不及口出狂言,猛的瞥到了身旁站着不速之客,一抬头,双目蓦地一瞪,只吓得肝胆俱裂,连膝盖也盘不起了,一歪倒地,颤抖着手将我指着:“你……你你……你们……!”

    他惊恐万状,我却气定神闲,优哉游哉的将他望着:“不错,正是区区小女子。你的话还没说完呢,未免遗憾,接着说。我将你一掌拍成这副形状,你想怎么样?”

    事已至此,到了这步田地,他已是穷途末路,再无别法可想了,只能妥协。不过妥协之前,不忘垂死挣扎一番,他掏心掏肺般的将我那半枚元丹从丹田里掏了出来,举在我面前,硬着头皮道:“你要的东西就在这里,你千方百计于我作对,不就是为它?而今它在我手中,给了你也无妨,除非你许我一诺,应承几桩大事。”

    “哟嚯!”可真够厚颜的,拿我的东西跟我谈条件,我挑眉:“你现在整个人都在我手中,也就是说,你身上所以有东西都在我手中,连生死大权也在我手中,你有什么本钱跟我讨价还价?”

    他一噎无语,半晌后,忽然面罩寒霜,跳梁小丑般道:“你不要轻举妄动啊,若胆敢乱来,我一掌捏碎了它,反正大家都不用活了,同归于尽就是,谁也别想得到好处!”

    “……”我彻底失了耐性,将抵在他项颈间的长剑提了一提,怒道:“废话少说,要命的就乖乖将东西主动献上来,不要命的……哼哼!”

    他当然想要命,只好乖乖将东西献上来了。

    我面色稍缓,白了他一眼,伸手就接:“这还差不多。”

    元丹入手,我怔怔望着那枚静卧于掌心中的半颗珠子,它还在熠熠生辉。一时之间,心头百感交集,真是不知从何说起。

    烈罗痕恋恋不舍的将目光从我手上移开,自以为是道:“我已将它物归原主,这十大仙府之首的位置也拱手承认,什么都给你了,可以放我一条生路罢。”

    我提脚便是一踹:“谁要你这个位置?这些虚名老娘千儿八百年前早就玩腻了,想活命的赶紧将噬心蛊解法从实招来,不得有误!”

    他原本瞪得十分圆的双眼此刻瞪成了二十分,愕然:“你要的不是已到手了?你先前又没说这个,想出尔反尔么,还不快放了我!”

    我将横在他颈间的寒剑一收:“好罢,放你走。”身旁三人没料到我竟有此举,齐相变色,欲言又止。烈罗痕愣了片刻,大约也没料到我这么好说话,一脸不能置信。见我确实放了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爬起来就要夺路而逃。

    可他方才爬到一半,蹭的一声,我手中冷剑又横了过去,挤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切勿激动,我刚才已经放你一马,你自己跑不掉,可怪不得我。”

    他被气到了,大喝:“血芳菲!欺人太甚!”

    我挑眉冷笑:“过奖了,我先前只说东西给我饶你不死,可没答允别的。劝你老老实实替十大仙府的噬心蛊解了,我保证不为难你,倘若不丛,我炮制人的手段应有尽有。你若想一尝为快,老娘也可以成全你。”

    我惩治人的手段想必他也有过耳闻,当然没有一尝为快的想法,只好老老实实的点了头,将一切和盘托出。

    这噬心蛊之毒其实是一门禁忌术法,却不能以寻常

    之法来解,也就是说它虽由术法所种,却不能用术法去解,而是对症下药,需炼一味唤做“乾元”的密制药剂才能根除。

    经不住威逼,烈罗痕将药方一五一十写了出来。我拿起一看,只觉一阵晕头转向,犹如参悟秘卷天书也似,哪里辩得出什么真伪?

    就我生平所学,精于武道,娴于阵道,岐黄医道却一窍不通,看不懂委实情有可原。

    不过,诚然我确实不谙医道,但天下之大能人辈出,总寻得着此道高手。可巧,云无外便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杏林俊杰,开炉炼丹这种技术活,正是他的拿手本事,拯救苍生这项重任简直是特地为他量身定做,旁人汗颜。他所有未受此厄,想来也是凭着一身精湛的炼丹之术察觉了异样,早做防护,这才幸免于难。

    他起初本是有意再凭自己的本事钻研解法,除仙门苦噩,救万民于水火,只是先入为主,觉得既是因术法所制,自然得以术法来解,药石如何能医?故而不曾尝试,而今晓得了究竟,真是感慨万千。

    时隔不知多少岁月,所有遗失之物终于悉数拾回,完璧归我,噬心蛊也已解除,神祇仙家们尽皆重获自由,寰宇宁定,六道同风。我挂心的都圆满了,不挂心的也圆满了,皓天之行终于告一段落。云无外拿到那药方时破天荒的没睨我,而是目光复杂的望着,意味深长道:“这一回确是大恩,十大仙府也欠了你,可你从前……罢了,经此一役,所有是非恩怨一笔勾销,一了百了。谁也不欠你的,你也不欠谁的,可妥?”

    我灵光一闪,憋嘴道:“依这个意思,如此一来,你以后看到我再也不哼哼哼了罢。”

    云无外:“……”

    我们这一趟来时四人,归时却仅有三人了。云无外要收拾残局,料理皓天一应事物,近来怕是要忙得焦头烂额,废寝忘食了,自然不再折去太夤。同他告辞之后,我与子衿并白无尘三人才启程打道回府。

    途中不禁心生怅然,眼下看似一切都圆满告罄,可总觉得距这所谓的圆满之局为时尚远,百忙中似有一桩大事被我抛之脑后不予受理了,只因更有这么一桩想不起来的大事梗在这里,仿佛如鲠在喉,身心无论如何不能舒畅。

    我冥思苦想不得缘由,子衿忽然喟然一叹,幽幽问我:“而今一切尘埃落定,高枕无忧,再也无需四处奔波,该回桑梓了罢,可天高地阔,咱们却都无家可归,又有何处可去?要不咱们自立门户丰衣足食,还是接着浪迹天涯?”

    听到他那一句“一切尘埃落定”,我恍然大悟。

    不过是解决了一个烈罗痕,哪里算得什么圆满!

    虽然元丹归位,我此刻命格可与天地同寿,可我是死而复生的,前世的身故之谜依然未解,杀身大丑仇也还没报,岂能就此罢休?

    “当然是自立门户丰衣足食,家故了便再造一个家就是。”我中肯道:“但自力更生之前,咱们尚有几桩大事未了,等将事情一概了了,再图阖家安康不迟。”

    子衿起初不以为意,还没明白我意由所指,愣上须臾才想了起来,不过但凡同我沾上一丝半缕干系的,甭论惊天大事还是鸡毛蒜皮,他都一律铭记,这回也不知是真忘了还是伪装没想起来,只是一拍脑门:“唔,你瞧我这记性,居然忘掉了。你的杀身大仇直深似海,当然非报不可,你眼下提及,可是有了线索?”

    我没直接答他有没有线索,而是凉凉的将他瞟着,眯眼:“你真忘了?我还以为你对我有多上心,多么关怀备至,原来也不过如此,体大兹事竟也能忘。哼,你平素向来喜惹是生非,一心只过太平日子,而今却主动鼓励我去报仇,转性了还是开窍了?”

    他面上笑意一僵,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捧着脸嗫嚅道:“大约……大约是开窍了罢。”

    我不管他究竟开没开窍,不反对阻止我就行了,转身向白无尘道:“几日来承蒙白公子与女王厚意相待,仗义相助,不胜感激,日后若有需求,只管直言,我也自当义不容辞鼎力相助,以还此间之恩。本来我是应当亲自去同女王道谢,而今忽然想起身有要事,颇以为急,便不随您一同再回太夤了,劳你代我同女王陛下转达一番,就这分道扬镳,后会有期了。”

    白无尘看了子衿一眼,点了点头,却未追根究底,看来他并不喜欢多管什么闲事。我顿了顿又续道:“对了,我当日叨扰贵族时随还有几位同行的朋友,至今仍在贵族不知消息,还望公子同女王美言几句,放她们走路。”

    所谓的几个朋友,指的自然是紫留香等人了,我同她是旧相识,多少年的交情,这点举手之劳当然还是要帮她一把的。

    拜别白无尘,我打算去长夜魔宫走一遭。

    当年我锥心化魔时,子衿已离开了很久,他对我知根知底,晓得我阿爹是当年的仙尊神帝,我是阿爹唯一的掌上明珠,雪陵神帝之女,帝宫便立在那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云钟天山之顶。姓雪名娥字芳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尊贵无比,圣洁无比。

    后来我魔道称王,雄霸一方,他已再无踪迹,仿佛不在人间,他的一切我都无从获悉了。不过血芳菲的名头却越来越响,举世闻名,他自然晓得那魔帝血芳菲便是曾经的云钟帝姬雪芳菲,只是囿于某些缘由,不愿相见。再后来,我惨遭歹徒谋害,死于非命,他终于肯踏足魔宫,只是为时已晚,魔宫已不复存在,成了一片焦土废墟,他没能见我最后一面,也没能替我收尸,他只晓得我死了,身死道消,魂飞魄散,生不见人死无全尸。

    所以,他一生踏足魔宫之数不过短短一回,而今听我提起,不免茫然,微觉心塞,但片刻便即释然,笑道:“那好,我们一同去。”

    说走就走,日夜兼程。

    同心头已模糊的记忆一般,今时今日的长夜魔宫早已今非昔比,一切痕迹遗址都让岁月掩埋得严严实实,连断井颓垣也算不上了,全是一片密密麻麻的荆棘林海,站在云端往下俯瞰,一眼望不到边,耳畔时能听见许多妖兽魔禽之啸。广袤无比,浩瀚无比。

    可曾经八面威风的魔宫而今却成了这副不知多少年无人问津的形状,真是令人唏嘘。

    这里人迹罕至,连当年半分景致也没遗留下来,即使有什么蛛丝马迹,多半也消弭于无形了,看来这次终究是白跑一趟。非但一无所获,反而触景伤情,心头不由自主生起些许异样情绪,纠结无比,堵得慌。

    不过,纵使时光荏苒沧海桑田,故乡终究还是故乡,举目远眺依稀能瞅出彼时的一些影子,譬如哪片山峦处在何方,山体是什么形状……都颇为眼熟。

    子衿约摸也是心有所感,一脸茫然,问我:“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有心请教,可又怕惹你不痛快,就缄口没说,现在我忍不住了,不得不刨根问底。”

    我心头一跳,晓得了他要问什么,答他:“你想知道我分明无心多造杀孽,也无心兴风作浪,为何非要挑起战乱,要同十大仙府决一死战,致使生灵涂炭?”

    他踟蹰片刻,点头。

    “这个说来话长了。”我抬头望天,心里翻江倒海,涌起一波又一波浪潮,很多蒙尘的回忆统统翻了上来。“真要追本溯源,这都是因我阿爹而起,其实你也应当晓得。”

    子衿眸子也逐渐复杂起来。

    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一觑就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