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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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天颐古国,凤引九雏,民康物阜,地大物博。

    不过,这只是曾经的天颐国了。而今的天颐,天怒人怨,国不成国。妖魔横行,瘟疫无间,连皇宫亦是一片乌烟瘴气,真龙天子之威亦无法抵御妖魔作祟之祸。举国殃及,到处都是尸山血海,人人妖气缠身,找不出一个健全安康之人。那龙榻上的国主死气沉沉,看来也命不久矣了。

    我同子衿并肩站在云端,可即使身处九重高天之上,周遭也是一片乌压压暗沉沉的妖雾黑霾,鼻尖嗅到的也是低下腐尸烂肉飘上来的味道,中人欲呕。下方天颐国都内,哀鸿遍野,妖气冲天,魔物呼啸,每个人头上都罩了一团或是几团黑气,显然是给妖魔附身所至。这哪里是什么人界皇都,分明就是一片无间地狱。

    这一副惨淡景象直看得子衿头皮发麻,大惑不解:“仙家神祇不是一向以斩妖除魔救济苍生为己任嘛,怎容这许多妖魔鬼怪在此肆虐?”

    他口中的这个许多确是非常之多,我摇头:“他们当然不容,可是天理能容。”

    他更不解了:“啊这,这……不应该天理难容嘛?这些人惨遭荼毒,何其无辜。”

    “是,你说得对,他们无辜。”我神游天外,喃喃道:“可是下面那些妖魔鬼怪为人在世时,也何其无辜?他们生前无辜,却落得个惨死下场,怨气难平,死后当然要化魔为妖为祸人间。要世间所有无辜之人都同他们一般,一尝惨亡之痛。”

    “这么说来,下方这些妖魔都是怨灵,孤魂野鬼?可是一般的无主孤魂,哪能这般厉害?”

    “可显见得他们并非一般的孤魂野鬼,乃是得天命眷顾之魂。这些亡魂身无业孽却不得善终,为人迫害至死,漫天冤屈无处申诉,只得这样。”

    子衿不能体会人间疾苦,困惑无比:“若是如此,他们大可与你一般,去寻他们各自的杀身仇人雪恨便是,何必迁怒于人?”

    “倘若事情真如口述这般容易,何至于酿成此果。”我闭上眼不忍再目睹下方一片狼藉。当年我最后一次来此,分明只是几座城池遭殃,而今方圆千万里只怕无人幸免了:“我这么跟你说罢,这些孤魂野鬼生前都是求仙问道之辈。”

    子衿蹙眉,难怪无人降服得了。仙家神祇堕魔,非同小可,岂是寻常凡鬼孤魂所能相提并论?

    我又道:“确切而言,都是曾在云钟之巅修行过的仙,大多姓雪,太半是我阿麾下旧部。”

    他默了。

    不消再多费唇舌,子衿已然明了一切来龙去脉。

    当年我阿爹为神不仁,坐拥神帝之位,却不能在其位谋其职,反而离经叛道,行大悖仙则之举,妄图利用寰宇诸仙漫天神佛之力以全自己一己之私,败露后终于激公愤,各方神祇揭竿而起,连率攻上云钟之巅,推翻帝座,焚化深宫。云钟之巅万里之内一切修行之人尽皆殃及,统统都令十大仙府剿得干干净净。

    离经叛道者不过唯我阿爹一人,又于旁人何干?神祇们却异口同声道:“有其主必有其仆,他们与雪陵同流合污,一丘之貉,怎能纵之作恶?只要是曾以雪陵唯命是从的,同云钟沾上干系的,一律不可放过,否则便是放虎归山,贻害无穷,谁知将来会不会再出一个雪陵?”

    彼时,我阿爹所造恶业,较之今日的烈罗痕,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事实上他们两个虽都大逆不道,恶贯满盈,终究一个是前辈一个是后贤,确实不能同日而语。

    这许多人无端惨遭牵连,死不瞑目,自然要阴魂不散,化身成了邪祟。由于怨气过重,生前又是造福一方的神祇中人,功德无量,竟是无法镇压,不得收服。遂虽荼毒人间,旁人却都束手无策,除非致使他们身亡的真凶伏诛,否则怨气无法消解,必定闹得永无宁日。

    这致使他们身亡的真凶无非也就是十大仙府了,可大家所以如此,全因我阿爹造孽在前,他们如此作为,其实不容非议,旁人看来确乃龚行天罚之举。若云钟之巅不倒,雪氏不灭,不知更有多少修行之人惨遭横祸。他们如此作为,正是人心所向,何错之有?

    虽说亡灵们恨之入骨,却因身为邪祟,难入洞天福地,拿那十大仙府无可奈何。归根结底,若非迫不得已,他们又怎愿赤壁鏖兵、徒惹事端?全赖我阿爹所逼,这才酿成如斯后果。

    亡灵们阴魂不散,四处肆虐,长此以往定然愈演愈烈。我曾想方设法要将之超度,无果而终。恰逢那时我改名换姓初建魔宫,十大仙府生恐我成了气候,恃力为非作歹,他们要防微杜渐,抓了个缘由便三天两头孜孜不倦的过来骚扰为难,我觉得这些人真是莫名其妙。我如依然姓雪,倒也罢了,可我改头换面姓了血,他们仍是不分青红皂白便穷追不舍,这就令人不胜其烦了。

    彼时我饱尝流离之苦,他们十大仙府令我家破人亡,虽然阿爹咎由自取,到底血浓于水,心头颇感愤愤。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想着如若将他们尽数歼了,可平众亡灵之怒,救万民于水火,何乐而不为?

    我自知此举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多半要步阿爹后尘,可想着死则死矣,总不能眼睁睁目睹人间沦为炼狱。此举虽是恶行,也不失为一桩善举。因我晓得,除了这个法子,天下之大,却无别法可想了。

    这就有了后来的兵连祸结。我统率万千魔徒与十大仙府斗法交锋,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还没斗出胜负,我便遭人暗算,呜呼哀哉了。

    这真是一桩奇耻大辱,真凶究竟是何方神圣,因何害我,姓甚名谁……时至今日,时至此时,我仍是一头雾水,可悲至极,可笑至极。

    “咦?那儿站着一人,头上熠熠生辉的,似乎没受妖魔侵害。”子衿忽有所见,伸手往下方一指,大惊小怪:“啊,他他……他好像在看我们?”

    我顺着他指尖低头俯视,果见那方漫天烟尘里,一人负手而立,站在城东郊外一片嶙峋乱石堆中,正抬头仰望,目之所及,正是我同子衿两个。

    一见那人,我只觉心头突的一跳,忍不住想:他乡遇故知,异国老相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在此处相逢了。

    当年我长夜魔宫麾下,有七大圣巫,本领各有所长,得我重用,其中为首的那位名讳寒利,其貌不扬,生得尖嘴猴腮,但秉性对我口味,为人也十分忠诚,我两个臭味相投,相见恨晚,于是我便分外重用。下方那人身上披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披风,在风中招展翻飞,面目其实并不狰狞,但看上去却格外狰狞,眉眼高低不一,口鼻一扁一凸,凶神恶煞的,真叫人看一眼后生生世世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不是昔年我麾下那位得力干将寒利又是何人?

    他站在那里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直直望着我们这边,似乎恭候已久。我携着子衿降下云头,径直落在那人身前。

    一踏足人间,我当先蹙了蹙眉,就见那人果然便是寒利,他此刻正处在一片尸丘骨山之上,脚下那灰蒙蒙的物事哪里是什么嶙峋怪石,分明便是一堆堆垒叠成山的尸骸。周遭一片死寂,鸦雀无声,万籁俱寂,没半点生息。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寒利同子衿素不相识,直接无视他,朝我俯首拜倒,却未置一词。

    我心头酸楚,看了看周遭惨不忍睹的景致:“你这些年过得很苦罢,可怨我?”

    他摇头,答非所问:“我特地在这里等你,已等了不知多少年了。”

    我这厢重重疑云接踵而至,他不待我详询已先声夺人:“我知道你总有一日再临此处,遂老早便在此恭候了。依你性子,若是早已苏醒,断然

    不至挨到如今才能,大约是锁魂术将你封印时日过久,才使得你沉睡了这么多年。”

    见我目露迷惘,他语出惊人的替我解惑:“我知道你眼下在想什么,你很急于理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便是特地为此候在此处的,就为你醒来后将一切都说清楚。”

    他将目光从我身上挪开,遥望远处,状似缅怀,却不知在缅怀些什么。半晌,只开口说出一个名字:“是血危,当年你不顾魔宫众魔徒异议,一意孤行挑起战乱,拿麾下无数兵卒的性命替你造就杀业,不知多少人因你而死。他数度反对,劝诫你回头是岸,罢休止战,终于无果,最后一不做二不休,趁你闭关之际,将你置于死地。又恐你死后同这些人一般阴魂不散,便用锁魂术将你封印起来,这才止息战火。”

    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血危也是当年我部下七大圣巫之一。其实他能耐不济,修为也不佳,本是难入我法眼。所以赐他圣巫之职,实因当时我思念子衿心切,而他却生着一张同子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我便将他视为了子衿的影子,留于身旁,以期得些慰藉。

    当时我提出要同十大仙府大动干戈,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被我驳了。士卒们其实心里也反对,可他们既依附于我,便需尽忠职守,以我之令马首是瞻,卖命实乃义不容辞,又恐若提出抗议惹怒了我,下场难料,故而使我升起一种大家都兴致勃勃都同意,就血危一人偏偏要同我作对的错觉,却不知大家心里早已叫苦不迭,只是不敢表露,只有血危一人有此胆魄而已。

    我却万万不曾想到他居然能干出这个事来,真不厚道,枉费我从前对他那般“另眼相看照顾有加”,真是恩将仇报。

    “那他而今人在何处?我想去见见他。”此乃肺腑之言。

    “见他?然后报仇雪恨是么?”寒利面不改色,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我自也晓得他确实只是随口一问,由衷道:“非也,若他是出于此心,这样做说起来倒也情有可原,无可厚非,当年我并未将天颐国之事公之于众,他不知情,只道我嗜血成性走火入魔了罢。”

    我意外的瞥了我一眼,大概没料到今时今日的我变得这么圣母,却不多问,看了看周遭这可怕的景致:“那这里就这样了?”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我喟然一叹:“世间许多人和事,并非努力便能办的成。我曾经为此竭尽全力,却落得如斯下场,许是天意罢。若是更有别法,彼时我何须那样?大千世界,哪有真正的天下太平,便交付于时光罢,或许有朝一日他们闹够了,终会想开,自个儿便释然了。”

    他缄口沉默,半晌道:“其实你应当早已见过他了,当年我也问过血危,他说他于心有愧,需为你做些什么。可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你守墓,守足三年便在你棺前自刎谢罪。你……苏醒后没见到他的尸骸嘛?”

    见过了。

    我想起来了,彼时接阴门将我从棺材里挖出来时,墓穴中躺着都那具白骨……

    ……

    当年的我,姓雪名娥字芳菲,是云钟之巅雪陵神帝的掌上明珠,寰宇内最尊贵的帝姬,享无上荣誉。

    阿爹曾为我特意设了一场才彦角逐大会,供我们这一辈的神祇切磋较量,夺魁嘉奖,名曰以武会友。

    毫无疑问,夺魁的自然是我。我也在这场角逐中会到了几位好友,其中便有紫留香,及云无外。当时云无外修为不济,却没自知之明,气焰嚣张,我决意打击打击他,挫其锐气,一招将之击败,他却记恨上了,后来私底下喊他师姐云心过来,又一招败了我。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天外有天神上有神。我惊诧无比。

    再后来,封印着许多上古妖魔的天外深渊忽然崩塌,妖魔倾巢而出。阿爹召集寰宇诸仙,直捣黄龙,入渊除妖。我同云无外这一辈的神祇们也在其列。

    后来才晓得,这深渊中不仅封印着上古群妖,更有一件可遇不可求的无上至宝,是一只极其厉害的魔头遗留下来的妖丹,威力无穷,得之无敌于天下,指日可待。

    我阿爹对其心怀觊觎,可忌惮渊中妖魔,不敢只身去取,便特捣毁结界,引妖魔出世,又特意以此为名将诸仙引入渊中,皆寰宇各路神祇之手替他牵制妖魔,他好趁机去寻那枚妖丹。

    可惜,他却白忙活一场,那妖丹不知于多少年前便让子衿吞了。他只得暗中抓了头无辜且长了年纪在渊中颇有资历的树妖回去逼问,然再如何威逼利诱终是徒劳。

    彼时,我们一干人入渊之后,接连遭遇险境,我被一头大蛇一口果腹。万幸这只大蛇饮食素来讲究生吞活剥,我未给嚼成肉酱,径直入了蛇腹,却没死。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我却一不小心转入它气海之中,得了它的妖丹,以此威胁,命它放我,它生怕自己的妖丹有什么闪失,只好将我吐了出来。

    我逃出生天,它摇身一变化了人形,这就是子衿了。

    我伸手要我归还妖丹,我却以此不肯了,以此威胁,要他一路跟随,护持周全,将我们送回人间。他暴跳如雷,到底还是答应了。

    他言出必践,果真将我们安然无恙的带离了深渊。

    我觉得他真是一个不错的护卫,有他傍身,游走寰宇如履平地,哪能这么轻易放过?于是仍不肯归还妖丹,让他随我长住云钟之巅,说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便考虑考虑。他不得不为我所用,竭尽全力来讨好巴结我,以期我心情一好,将他那宝贝元丹完好无损的还了给他。每每我要他办事,只消拿出这个玩意儿,他一概鞠躬尽瘁,有求必应。

    起初他尚且惦记着这事儿,千方百计要将东西夺回。可后来不知为何,即使我不以元丹胁迫,他也依然千依百顺唯命是从,也不提我什么心情能好了。

    我只道他大概已顿悟,我心情保不住永远不会好的时候,这才终于死心塌地,等我逐渐明晰真正缘由时,那树妖使妖术迷倒一位小厮,附身而逃,出去后拿出证据,揭穿了阿爹种种令人无语的行径。阿爹阴谋败露,十大仙府攻上了云钟之巅,势如破竹,所向披靡,阿爹的大纛顷刻间给烧成了灰机,云钟之巅荡然无存。

    可我却活了下来。

    阿爹干的这档子事委实令我……无言以对,本是决意同云钟共存亡的。子衿却将我一棍子敲晕了待离云钟,等我再度苏醒,天下已无云钟之巅。

    不知是迁怒还是怎地,我一醒来,听闻这个噩耗,十分恼他,恶语相向之后,将元丹丢了出去,指着天外深渊那个方向,让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却不愿就此离去,问我:“不是说你心情好了才放我走嘛?”

    ……那时我的心情显然不怎么好,他居然厚着脸皮以此为由赖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走。

    我无比庆幸。

    又是后来,我觉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说什么也要让十大仙府血债血偿不可,只身潜去寻仇,终究败露,给他们的人抓了个现行,是云无外恳求他师傅云天将我一力保下,对外宣称,要将我终身囚于碧波之巅,再无滋事生非之机。那时碧波之巅颇有威势,云天既然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穷追不舍,于是我再度侥幸保得一命。

    可我恨迷心窍,心心念念的不肯放下此桩大仇。碧波之巅救了我,另当别论,其余那九大仙府却万万不能放过,非灭了不可!

    可彼时我人微言轻,又是众矢之的,自保尚且不易,什么报仇雪恨,真是从何说起。

    于是我顺理成章的又被抓了一回,且这一回闹得格外凶狠,那九大仙府原先便知我阿爹所以大逆不道图的是什么,这些人个个身怀满腔雄心,自然都想将那传说中的至宝据为己有,阿爹已故,那至宝自然便在我身上了。而碧波之巅保了我,眼下那至宝究竟为谁所得,不言而喻。

    他们只将我生擒,绑上碧波兴师问罪,说是云天包庇雪陵之女,不知究竟有何“深意”。为证清誉,云天不得不以死明志,堵住了悠悠众口。可至此之后,云无外却对我恨之入骨。这是必然,因我正是间接累死他师傅的罪魁祸首。

    九大仙府得不到东西,扬言要于八月十七在扫雪台上将我焚了永绝后患,是子衿故技重施,潜夜摸上扫雪台,将我化成了另一番模样,并将那人人求之不得的至宝剖出来置入我丹田之中,托人将我送去远方,他摇身一变,变成了雪芳菲,顶替我受那焚身之痛。

    自此,神帝之女雪芳菲香消玉殒。等我想通阿爹之故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天地也怨不得旁人,而我只能尽孝道无法违人道时,血芳菲出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