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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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何处江南有佳人

    自扎了耳眼后,允礼竟是日日与我同寝同住,只是在看公文时回到书房,却也不叫我跟着,生怕累着我。我也是乐得自在。这几日耳处伤口日夜作疼,夜里头疼得睡不好,日里头自然也无甚精神,不过也是歪在软榻上翻书,或提笔练会儿字。

    允礼要早朝,清早便得起身。我向来眠浅,他若是起身,我便也跟着醒了,倒是日日起得比在殿中侍奉更早,因此午后难免犯困。闲来无事,便也会小憩一阵子。午间小憩不过一刻钟,这日我方才起身梳洗毕,便听得外间人来报福晋来了。我闻言迎出门去请安,却被福晋一把掺住,继而挽着我的手回了屋内。

    “左右闲来无事,便想着来看看你。听闻你扎了耳眼疼得厉害,如今可好些?”福晋同我在小桌上坐下,闲话道。

    “回福晋的话,劳烦福晋挂念,已是好多了。”我回话道,“是翛翛无礼了,不曾亲自去拜见福晋,倒劳烦福晋一次次过来。”

    “这又何妨?我知道你伤着,本也不便出去的。只是如今,你怎的还一口一个‘福晋’?若是不嫌弃,也该喊我一声‘姐姐’了。”福晋一手执帕,一手端起杯盏,轻呷一口微笑道。

    “福晋,照规矩,连王府内庶福晋和格格都不能如此喊您,只有侧福晋尚可私下喊您一声‘姐姐’。翛翛不过是愿意陪在爷身侧,连位份也不曾有,如何能这般逾越?”我回话道。

    “唉,你呀,也是个倔的。爷都同我说了,你不愿要位份,只愿这般陪着爷。只是翛翛,我知你并无攀附之意,更是心有坚持。然在宫门王府之中,没有位份,即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有人想要寻你的错儿欺负你,你只能受着。大清祖训便是尊卑分明。若是你不要这个身份,我就怕将来万一,连爷也护不了你。”福晋放下手中杯盏,搭着我的手,恳切地道。

    我与福晋素不相识,自入府以来,她便是处处照拂,甚至于真心替我考虑,我又怎能不感恩?只是有些想法,并非所有人能够理解。“福晋如此替翛翛费心,翛翛实在感激。福晋所言,翛翛亦会慎思。”

    “如此便好。翛翛,我只是不希望你将来受委屈。”福晋微笑着看向我道,“近日见着爷,他确是心情大好。我要替爷谢谢你。”

    福晋话落,我忙得起身福身道:“福晋严重了。是翛翛该好好谢谢福晋才是。若非福晋,翛翛怕是就错过这一段缘分了。”

    福晋缓缓起身,双手搀起我:“翛翛,我说过,我只是希望爷能有个真正心仪之人伴随一生,而非如我这般,注定与他无缘。”福晋双目不自觉看向窗外的天空,而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这涌起的一丝心酸。

    “你们在聊什么?”允礼的声音传来,突然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给爷请安。”我和福晋回过神来,忙得见礼。

    “起来吧。”允礼说着,自在一旁的软榻上坐下,“亦姝,你怎么来了?”

    “回爷的话,臣妾只是午间无事,便来看看翛翛。如今臣妾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身子有些乏,便先告退了。”福晋淡笑着对允礼福身道。

    “你身子弱,该自己当心着些,切莫累着了。海吉仁,好生送福晋回去。”允礼道。

    目送福晋离开,允礼见我还站着,伸手将我拉到他身边:“翛儿,想本王没?”

    “爷说笑了,自爷出府至今,不过三四个时辰,怎的就想了?”我抬眼看向他,笑道。

    “你呀!”允礼伸手捏住我的鼻子,宠溺地道,“怎样,耳朵还疼么?”

    “夜里头时而刺痛,白日里已经好多了。”我应答道。

    他的手指刮过我的耳廓,轻声道:“翛儿,我原不知,扎个耳眼会让你疼这许久,若是知道……”

    “若是知道,我也愿意。”我接过他的话道,“因为我不想你有任何被他人闲话的机会。你贵为王爷,身边随侍之人可以是汉女,可以是学汉人样儿的满女,但绝不可以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

    “翛儿,本王何其有幸,心仪的女子,贤惠如你。”

    我闻言轻轻摇了摇头:“若说贤惠,府内除却福晋,无人堪当此喻。我并非贤惠,而是有私心。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让那些人议论。”

    倚窗而坐,金色的斜晖正巧钻过窗棂上轻糊的绢丝,斜照在允礼的脸侧。他的眼眸在斜晖之下,流光溢彩,叫我不自觉眯缝起双眼。这样的他太不真实。金光晕染之下的他,更像是我原来心里的模样,天潢贵胄,手握权柄,与我隔百年时空遥不可及,却仍旧是我心中的完美。我的手不自觉地尝试去触碰眼前之人,似乎在试探这一切究竟是否真实。

    “那么久了,有时却仍觉得这一切恍如梦境。”我蹙眉低语,犹自出神时,只觉唇上突然传来温度。双眼看不真切,唇上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实。我蹴而瞪大双眼,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颤,却发现自己丝毫不拒绝这个吻。允礼的动作极为轻柔,浅尝辄止,似不愿吓到我。我回过神来,却丝毫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呆滞地任君采撷。

    直至我脖颈处微微传来酸意,允礼才停下了他的动作。只是即便他松开了我,我仍是神识迷离。

    “自初见你至今,我竟是第一次见你这番模样。”允礼略带调笑的声音传入耳中,叫我微微清醒。我嗔了他一眼,却无法否认,这一吻,带给我从未有过的感觉。

    “你还说!”我羞得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轻捶他。

    允礼轻声一笑,继而扶住我的肩,将我微从他怀中带开,使我能直视他的双眼:“翛儿,这样,真实吗?”

    看着他认真的眼眸,我不由自主地点头,又对他道:“允礼,我至今仍觉得与你一道的每一日都如同梦境。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太遥远了。”悬殊的不止身份,更是时间。

    “傻丫头,但我是个鲜活的人,就在你面前。我虽处万人之上,但更是你的依靠。”他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

    他想要安慰我,殊不知,正因他是鲜活的人,而非曾经那一个冰冷的名字,我才感觉这样的不真实。

    “若说不真实,于我而言,你才是更不真实的存在。翛儿,除了你这个人外,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家乡,你的曾经么?”允礼并未注意我的微愣,继而问道。

    “我一直想告诉你,只是怕你不信。”我缓缓开口道,“我说过,我们本不是一处来的。我的家乡,在杭州,那个无数诗人口中如梦如画,婉转温柔之处。”

    “你原是杭州人氏。我自然知道那地儿,你又为何说我找不到你的家?”允礼蹙眉问道。

    “我知晓我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但允礼,我敢发誓无一字不实。我所在的那个杭州,早已不是你知晓的那个杭州。历经百年,也许景致仍相似,但人,变了太多。”我继续道。

    “翛儿,你所言何意?本王,不甚明白。”允礼的双眉更紧,似在思考我的话语。

    “杭州的西湖水依旧,路上来往却不再有马车笃笃;山里的灵隐寺仍在,门前行走已不再见罗裙长衫。允礼,没有人能拧得过时间的。”我绞着手中的绢帕,喃喃地道。允礼,原谅我还是没有勇气向你直接说出这一切,因为我害怕你的怀疑。我所经历的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设身处地,我亦不会相信。

    “翛儿,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累了,不如回屋歇歇吧。”允礼再次扶住我的肩,只是这次的力道,有些重。

    “你去过江南吗?”我岔开话题。

    “我并不曾去过,只是曾听皇考说起过南巡之事。”允礼应答道。

    “我与你说说江南可好?”我慢慢俯身,将头枕在他的双腿上,道。

    “皇考巡幸江南后便对其念念不忘。早闻江南如画,你要说与我,自然是好。”他微颔首,正对上了我的眼。

    “你知道我最爱杭州的何时么?落雨之时。我喜欢撑着伞,走过一条条路,来到西湖边,听雨打荷叶之幽静,看斜丝垂落进湖中,带起一圈圈涟漪。我喜欢迎着湿意,走过湖上的长堤和小桥。放眼四下无人,我如同闯进了烟雨朦胧的画里。我喜欢寻那些古巷子,踩在青石板转上,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更听幽幽深巷中落雨的宁静。清早起来,可见接天莲叶盛满露珠;黄昏之时,可在灵隐钟下观夕日晚垂。江南是真的多雨,多到连天空都不自觉挂上一层水汽。‘黄梅时节家家雨’,那时推开窗门便是草地泥土的芬芳。只是后来杭州的游人愈发多,多到西湖边上人挤着人。我便不怎么再去了。“仰躺在他腿上,我脑海中所现,是自我出生以来关于杭州的记忆。

    “美若瑶池,莫说杭州,便只是你方才描述,已是美得惊人。”允礼似乎被我深深带入了我的回忆之中。“也许只有那样的所在,才孕育了你。不拘束固板,却又仪态自成。兰心蕙质,纯如净水。”

    “允礼,我没有你说得这么好。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包容我。只是我出生之地比这里简单太多,所以才留得一份单纯,不曾想却在你眼中弥足珍贵。”

    “的确是弥足珍贵。我自幼居于紫禁城,生于这天下最尊贵之家,却见了太多的复杂。孩子不像孩子,似乎从出生的那一刻便迫不及待要拥有成人的心智;女子不似女子,再清纯的外表也藏不住一颗诡计多端的心。唯有你,叫我几乎第一次见到女子之清美,且为之心动。”允礼轻抚我的脸。

    转眼夜深,浅黄色床幔下,我与允礼仍有一句没一句地轻语。虽与他同床已十数日,但却也一直用两床被子,从未逾越。今夜却不知为何,我有些胆大。犹豫良久,趁允礼闭目之时,竟掀了他的被子钻进去。

    “翛翛!”允礼显然被我一惊,压着声音喊我。

    我并不曾理睬他,而是伸手搭在他的腰腹上,贴着他的胸膛偷笑。

    “还从未有人如此大胆,敢掀本王的被子。”允礼侧过身,面向我道,而语气中,不仅不曾有丝毫怒意,更只有无奈,“连福晋也不敢这般无礼,就只有你。”

    “恃宠而骄,爷教的。”我在黑暗中微挑眉,道。被中暖意更盛,而我,微红了脸。

    “本王倒是无可奈何。自己宠出来的小丫头,惟有‘自作自受’一词可用耳。”允礼亦搂住我,“夜已深,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