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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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疏影林下梅花暖

    “这回可晓得了?”一帖写完,允礼问道。

    我点点头。

    “那便再去写罢。”允礼将手中那贴字交至我手中,“若再有大错,看本王不罚你。”

    “自我入学以来,还不曾被老师罚过,如今自然也不会被爷罚。”我略有不服气地道。

    “好,该不该罚,一会儿便知。”允礼笑看着我,“去练字罢,本王还有些公文要批阅。”

    我应下声,便起身回到位上,重新执笔。我稍闭了闭眼,将方才允礼带我书写时之力道行径细细一思,这才模仿着这提顿,一笔一笔重新书写起来。十遍书罢,我的手腕已是酸软。搁下笔,我甩甩手,捧过写完的字,走到允礼桌前。

    “十遍写好了?”允礼感受到我的动静,还不等我开口喊他,他已出声问道。

    “是。”

    允礼从我手中接过纸,一张一张翻看,边看,边点头,“你的确聪敏,这几贴,已是懂得这些字的力度施放,不错。”

    听他这般一说,我不自觉扬起笑意。

    “这几贴中,并无错处,按这继续书写,把三十遍写完再一起呈上来。”允礼将纸张交还与我,便不再多言。

    一个早晨,约莫两个多时辰,我全神贯注,也不过堪堪写了三篇九十张。我写字时两耳不闻窗外事,极为认真,正当我写完第九十张,放下笔松松手腕之时,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时辰不早了,先同本王去用早膳罢。”

    “爷,您什么时候站我身后的?”我被吓了一跳,忙起身道。

    “无碍,有一阵了,见你习字认真,便只是看着,不曾出声打扰。”允礼道,“翛翛,你这认真的神态,比之上书房的阿哥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您说笑了。”我笑道,边与他一起去用膳。用完膳,他却没有要午睡的意思。

    “今日不歇中觉么?”我问道。

    “不歇了,左右今日无大事,夜里也不需熬着。”允礼说着正准备向书房走去,却被我拦下。

    “也还是歇一会儿吧。小睡一刻钟最是养气。”我劝他道,这也是自小我妈妈就跟我说的话。

    “也就你这丫头赶拦本王。听你的,歇一会儿。”允礼颇有些无奈,笑看着我。

    待允礼睡下,我想着左右无事,边随手取过纸笔,在上头写写画画打发时间。还不到一刻钟,放下了帘子的床内传来动静,不一会儿,允礼便掀开帘子坐了起来。

    “爷醒了?”放下笔,走过去。

    “是,小歇一会儿罢了。”允礼说着,起身走到我原先坐的桌前,“你在做什么?”

    “胡乱涂画罢了。”我笑笑。

    “‘已是悬崖百丈冰,尤有花枝俏。’梅?你喜欢梅?”允礼顺手拈起那纸道。

    “是,最喜红梅。寒天而绽,艳而不妖,空香卓雅。”我回答道。

    “‘已是悬崖百丈冰,尤有花枝俏。’诗句倒有那么一番意味。这可是你做的?”允礼将我题在一旁的诗句一读,又问道。

    “前人所做,我不过信手拈来罢了。”我笑一笑。

    “既喜梅,趁此天未大暖,本王领你去梅园赏梅。”允礼自将外衣穿好,转过身道,“府内凝园正有百十株红梅,想来你会喜欢的。”

    “可是真的?那快过去。”我一时欣喜,有些迫不及待。允礼含笑看着我这番神态,边迈步向殿外走去。

    跟在允礼身后,穿过一座游廊,经垂花门后复又向东边走去。一墙之隔,这厢是肃谨殿宇重重,那厢却是亭台楼阁,山灵水秀,仿佛置身于另一重境地,鸟鸣雀响,水泠花娇。“入王府数月,竟还不知此处别有洞天。”我惊叹道。

    “上回天寒地冻,福晋不过引你去北苑走走,并不曾到这南苑来。而王府胜景,却都在南苑。待天气渐暖,你会瞧见的。”允礼说着,继续向前走去。

    也不知走了几座游廊亭台,穿了几重山林树木,竟是拐到一处四面环山之地,仅有一道拱门,上书“凝园”二字。尾随允礼进入,眼前却是顿时一亮:百十枝红梅怒绽,青山林下,这一片艳红震慑人心。我半仰头,在梅林树杈间穿游,口微张竟是半天合不拢。

    “这几丛是玉蝶,那一群是宫粉,你后边这些是骨里红,右侧是朱砂,最里头那几株,是内务府培育出的珍品,因颜色似血,故称美人泪。”允礼跟在我身后,侃侃而谈,将我惊得了不得。从来不知,原来红梅竟可以有这般多的品种。

    “这梅花着实奇特,外形同蝴蝶一般。”我在一株梅树前驻足,伸手轻轻触碰那艳红的花瓣。

    “否则,玉蝶这名如何得来?”允礼在一旁笑应道。

    “玉蝶,果真是像。然依我看来,不若‘血蝶’更神似些。”梅树下,我半扬头,看向允礼道。

    “好是好,这‘血’字到底太过凄些,自然不会这般起名。”允礼含笑道。

    “我可能摘一朵?”我问道。

    “摘吧,花开堪折直须折,喜欢就好。”允礼走至我手边,抬手轻轻一用力,一朵绽放的玉蝶便落在我手中。

    恍如珍宝跌落掌心,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托起,放至鼻尖下,双眼微眯,鼻翼轻颤了两下,那幽香似混着冬日雪霜之清冽以及初春朝阳之暖香,一缕直沁肺腑。“这般沁香,若是泡得花茶,必是心口流芳。爷,我能否摘些去泡茶?”

    “世人皆用腊梅绿萼晾晒烹茶煮酒,寒冬雪天拥炭炉而坐,一盏便享尽冬日芳华。只是红梅自古以来皆是观赏居多,虽有沁香,却不及腊梅等浓郁,倒是少有人将此泡茶的。”允礼似乎对我的念头颇为意外。

    “我倒也未曾试过,只是一时兴起。白梅绿萼虽香气逼人,倒不若红梅香丝丝缕缕,虽隐约淡雅,却是别有一番朦胧冷冽之味。冬日里倚窗而坐,屋外白雪,盏内几朵红梅艳,红白交映,不是独具风雅么?”

    “叫你以丫头之名待在王府倒真是辱了你这灵巧的心思了。莫说丫鬟,便是京里那许多附庸风雅的公子小姐都不如你的。”允礼点点头,叫住不远处侍弄梅林的小厮:“去取个竹篮布袋之类的物件儿来。”

    那小厮得了命令,不一会儿便送了一个布袋子来。允礼将其交与我手:“既是想晾些梅以作茶,便采去吧。你既喜欢,倒也比落泥里的好。”

    我忙皆过那布袋,笑着道了谢,便又穿进群树繁花当中去了。那红梅一丛丛挤挤挨挨,花朵虽小,却是精巧珠玉之质。千红一树,百树成林,虽都是那泣血般的颜色,却不曾有丁点艳俗之味。早春那微偏西的日头,没有丝毫炎炎之意,只是给微凉的二月风添一点点暖意罢了。只是那阳光洒在淡黄的花蕊之上,光辉晕染,恍惚间倒似那阆苑仙葩误落了山坞之间。

    拇指食指一掐,几朵染了光华的花便落入我的布袋之中,倒真是指从疏枝过,身染冷香暖。提着布袋,我在高低枝桠的簇簇红玉间挑拣,接入布袋里头的花,皆是那开得正好,娇姿惹人怜的。在这凝园中环绕一圈,已有小半袋花被我集于囊中,便是天仍微寒,我也渗出薄薄一层细汗。抬起手腕,轻轻拭去额前汗珠,指尖尚且存留的几缕淡香不自觉沾在了抬手抚过的地方。我拣了近处一块倚靠一株梅树的大石块,倚着树斜坐下,随手将那沁香悠悠的布袋丢在了一侧,半瞌双眼小憩。

    “可是乏了?”一直跟在我身后的允礼见我兀自倚坐在树前石上,走到我身侧问道。

    我睁眼看他,带着如这园内清甜气息般的淡笑:“是有些,走了园子一圈,采了这小半袋子花,可走不动了。”

    “这前头不远,园子最里处,便是携香亭。既是乏了,好生坐到亭子里头去歇罢。”允礼轻声道。

    “这般好的所在,为何要去亭子里头?”我微仰头,对上他的双眸道,“花前树下,一可赏景,二可品香,别人求都求不来的。那亭子里头虽奉有瓜果香茶,虽也能赏花赏景,却是不如身临其境的好。”

    允礼闻言,欣然同意,便在我一旁坐下。一阵微风拂过,只听得“簌簌”几声,一阵香意被卷起,带着几片翩然脱落的梅花瓣,从我们头顶身侧散下,更有一片不偏不倚,正落在了我鼻尖处。深吸一口气,新鲜的气息被吞入鼻息中,渗透体内,仿佛饮佳酿微醺,通身一阵酥酥麻麻,连双颊都不自觉印上了梅花色。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手把花锄出绣帘,岂忍复踏落花天,落花天。独倚花锄泪暗洒,撒上空枝印血痕。杜鹃无语衬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掩重门。天尽头,何处有香丘,何妨锦囊艳骨留,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昨宵亭外悲歌彻,只是花魂与鸟魂,与鸟魂。花魂鸟魂终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而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小岭疏影下,随着拂面而过的沁香,我不觉轻轻唱起《葬花吟》。双目往向远处,仿佛那头,有什么让我割舍不了的东西。

    “好一个‘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有谁?’好词,好曲。翛翛,这是你做的?”允礼似尤沉浸于曲中,瞌着双目与我道。

    “我可没有这般才华,做出这等词曲。”我笑说道。连耳熟能详的《卜算子·咏梅》也不过得他“有一番意味”的评价,我又如何能做出让他赞叹不已的诗曲?到底只有曹雪芹这等文人才有让这自小遍览极品佳作的王爷大赞的才华。

    “这可是原词?似乎,十分跳跃。”允礼又问道。

    “原词还要长上许多,这不过是人们将其编成歌后选取的几句。”我不禁拜服,这首歌我听了无数次,都觉得这节选十分合理顺当,允礼只一遍,便能觉出它的断断续续。

    “怪道如是。”允礼应声道,“词曲自是难得,这唱腔虽与此处大相径庭,却是百般婉转,别有一般韵味,只是这选词差强人意。”

    啪得一声,我头上一枝银钗一松,落到了地上。允礼抬手从一旁的“美人泪”上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枝,在我愣神之时凑上前,将梅枝代替发簪戴在我的旗头上。“这等颜色气质,也只有你这般灵秀通透之人能衬得上。”允礼伸手拂过我的鬓角,“碧落尘寰枝作纱,自有风流一段香。翛儿,尔似秀梅,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