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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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静远书斋共读诗

    “爷,这第一篇三十遍,我写好了。”写完第一首,我搁下笔,揉揉发酸的肩膀和手臂,将这一沓纸送至允礼案上。

    允礼放下手中之事,接过我的纸,一张张翻阅。“仍只是模仿,不曾领会力度行径。”允礼翻阅完手中纸,微抬头对我道,“去将本王写的那张纸取来。”

    我应声,将他那张范本取过,摊开在他桌前。

    “可晓得本王何处施力,何处收力?”允礼并不看那纸,而仍旧望着我道。

    “此处,此处,此处是着力之处,此处,此处是收力之地。”我指着纸上之字回答,“但我确实说不出,究竟何处当重,何处当收。”

    “何为力道,力道是字平稳,端正之关键。如同人,若是双腿不稳,头重脚轻,不仅没有端方之感,甚至有虚弱浮夸之味。字亦如此。何处使它站住脚,何处当施力。更有,笔数密集之所力轻,笔数宽泛之处力沉,也是此理。”允礼解释道。

    他这般一解释,我似乎有些明白字当如何着力了,遂点了头,继续问道:“可是我却难以正确断定下力与否。”

    “确只多加练习,才能慢慢通其门道。”允礼道,“这首《关雎》已写了三十遍,背与我听吧。”

    “是。”我应下声,边开口,在他身侧边踱步边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不错,背得流利。”允礼满意地点下头,却并不明白我内心松了口气的感觉。我忘记古人教诗文,皆是先读后诵再解。若不是《关雎》这第一首诗是初中必背的,恐怕方才就要出丑了。

    “翛翛,你可有读懂这诗?同本王说说,你作何理解。”允礼颇为认真地看着我问道。

    “此诗讲述了男子对心爱女子的追求,那种自由纯净又朴实的情感洋溢。女子的美好与男子的深情,皆谱写了古人质朴追求爱情的的美好场景。”我张口便来,就仿佛见了语文阅读题一般,将以前老师所讲倾泻般流出。

    “就这些?”允礼笑出了声,颇为玩味地看着我道。

    我茫然地点点头。以前老师所教,阅读答案所示范的,不就这些吗?只是看他的样子,仿佛我的解读十分肤浅幼稚。

    “也罢,念在你初学,至少看懂了意思。”允礼继续笑着,边开始解释道,“所谓’风天下而正夫妇’,你可有听过?”

    “不曾听过。”我摇头,心中自道,自己所学不过也就《出师表》《岳阳楼记》《醉翁亭记》等几篇极为出名的文言文罢了,怎会懂得这许多?

    “汉代两位大儒鲁国毛亨及赵国毛苌曾有著《毛诗序》,为其多年研究五经之一《诗》之成果。‘风天下而正夫妇’,正是从《毛诗序》中而出。风,教也。风天下,则可释为正天下之风,教化天下。孔圣人将《关雎》选作《诗》之首篇,正寓意‘风天下’之重要。只有天下之风正了,人与国,才能正。孔圣人云《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正是倡导此风。”允礼站起身来,边说着,边在书房内踱步。

    不得不说他的确文采出众,这一番话,不仅不枯燥乏味,反倒听得我万分入迷,认真地盯着他的身影,心中愈加感慨万千。我从不知原来简单一首《关雎》竟有这般学问,到底以前学得太过浅显。

    “翛翛,本王问你,何为淑女,何为君子?”允礼突然转过身问道。

    “君子温润如玉,淑女端庄得宜。”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诗中所言呢?”允礼继续问道。

    “诗中?”我一头雾水,诗中并不曾描述啊。

    “再认真读一遍。”允礼抬手,指了指桌上之诗。

    我掂起一张我所写的纸,细细一读,凝眉而视,终于似有所领会,连忙道:“所谓‘窈窕淑女’,淑女当内外兼美,安恬静好。而‘流’‘采’‘芼’亦表示淑女当勤劳。而君子,执着重情。”

    “不错,懂了一些。”允礼肯定道,边又走回桌边,“‘求之不得’一词,少有人注目。只是这一词,恰映衬了女子的矜持与娇羞。而‘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则显现女子情趣高雅,惟有琴瑟钟鼓可与其为伴,使其享乐。所谓君子,即便求之不得,却也不曾强迫叨扰,举止得宜,颇重礼教。再者,他晓得用钟鼓,琴瑟去取悦女子,亦是情趣不俗。此正是一种‘风’,所谓才子佳人,也不过如此。情爱并非是淫乐,而是志趣相投,彼此心领神会。《毛诗序》中言,‘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衷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正是此理。”

    “原是如此。”我恍然大悟,频频点头道,“原来果然是白学《关雎》了,竟不知还有这层意味。”

    “哦,你学过这诗?”允礼闻言道。

    “是,我所说的,正是之前老师所教授的。只是和爷说的一比,是幼稚浅显了。”我忙回答道。

    “这还不止。‘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关雎》乃王者之风。‘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情爱之风,发于后宫;淑女之态,源于后妃。因而,这更是一首世代作为警示后妃妇德的诗。只是《诗》从民间来,经世代口耳相传,最终被孔圣人所编撰而扬名于世。因而,这风,更是村乡与宫门皆宜。”允礼口若悬河,将其所知与个人见地皆说于我。

    “我原不知,一直认为极为浅显的《关雎》竟有这番意味。”震惊之余,内心又是何其庆幸。允礼的文采,自是过人的,而这般大师,竟叫我有缘碰上,并愿意教不知皮毛的我。

    “如今却是懂了吧?”允礼笑说,“之后读诗,可不能再像读这首一般,只停于表面而不深究。”

    “是,我定会尝试如爷一般解读的。”我不假思索地道。

    “既是学诗,不仅当会解析,更要会音律。你可知何为韵调平仄?”允礼继续发问。

    “倒是听过,却不曾学过。便是学了些许,也多半是错误的,不如当作没学过,从头来。”我回答道。在现代,除了中文系的学生,能分清平仄音律的,也实属少见。

    “也好,免得误入歧途,事倍功半。”允礼点头,“你可知所谓韵,是压于何处?”

    “句尾。”我脱口而出。

    “可总是于句尾?”他接着发问。

    “若是以无意义之语气词作尾,则押于前一字。”我回答道,“《诗经》中尤甚。”

    “不错翛翛,你所知不少。”允礼点头肯定着,又道,“既如此,你便分析一下《关雎》的用韵。”

    我一听,连忙摇头。

    “无须紧张,你随便一说便罢,本王自不会在意你的错处。”允礼温言鼓励道。

    “爷,并非翛翛害怕出错,只是这韵,正是我一头雾水之处。前八句还有韵可循,后十二句似乎完全无韵律可言。古人究竟是如何定韵的?”我忙提问道。《诗经》我虽然读过几首,但这韵的确绕懵了我,便是问老师,老师怕是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三言两语将我打发,只说不需要关心这些。如今允礼面前,我自然抓住机会。

    “翛翛,本王问你,《诗》是何年代之物?”

    “西周至春秋。”我回答。

    “不错,史料倒是很通。这千百年过去,这字词之音,自然也不会一尘不变了。”允礼道,“《诗》所循韵律,皆是古音,自然难以辨别。你且先告诉本王,前四句,押的何韵?”

    “iu韵。”我道,却不知他能否懂拼音。

    “不错,正是‘幽’部。古诗中四句为一章,押韵及意为属同部。此诗第一二章,便是押‘幽’部。第三章,‘得’‘服’‘侧’在上古皆属‘职’部,第四章‘采’与‘友’则属‘之’部。至于第五章,‘芼’与‘乐’,则称为合韵,为‘幽宵’合韵。合韵及将声似之词拟作同韵。”允礼指着诗句,一句句与我分析道。

    “一首诗,竟能有如此多转韵。”我不由得震惊,“既然古音于现下读音不同,我又如何知晓这韵?”

    “你并非要做那学究,读《诗》也只是作为开始。你无需纠结于《诗》中之韵,将来唐宋诗中韵,你自然能晓得。这三百又五篇诗,本王会将每篇之韵告诉你,待读完整本,也当熟悉了。”允礼宽慰道。

    “是,多谢爷。”我对着他笑,洋溢着求得新知之光彩。“爷,翛翛还有一疑问。”

    “但说无妨。”

    “有些诗每句皆押了韵,有些诗,却是‘二四六押韵,一三五不论’。这可有讲究?”

    “并无,这全在于诗人。除每句押韵,隔句押韵外,亦有一三五等句押同韵,二四六等句押同韵。此称为交韵。”允礼耐心地解释,“可能明白?”

    “竟是这般随意。”我点点头道,“爷这般一说,岂有不懂的?只是原先纠结于诗词格律,以为有许多极为复杂的规矩,不想也不是我所想的这般。”

    “确乎如此。于我等而言,作诗比作文自是简单不少,故而孩童时,皆是先会作诗,后能作文。”允礼同意道。

    “爷,那平仄呢?可有何讲究?”我仍不满足,将之前一切存有疑问的都抛了出来。

    “你可能分辨平仄?”允礼目光瞥向我。

    “大体能。”

    “这便足矣。如今读来,《诗经》并不严格照着平仄对照,与律诗不同,也许是古今异音之故。再有,诗经是用来吟唱而非诵读的,更讲究音律上的平仄相宜,使之有流畅唱和之感。待你将来读律诗时,本王再与你细说平仄。”允礼道。

    “爷可会古音?能否吟诵一番?”我笑着看他,他一愣,却还是点头了。

    “也罢,让你知晓差异也好。”允礼也笑着,便开始吟诵。只是他才吟诵完,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笑了出来。这古音,竟听不出丝毫汉语的感觉。

    “就你大胆,你央本王读,读完竟还敢笑。”允礼颇有无奈地看着我。

    “爷,翛翛,翛翛不是笑你。哈哈哈,是这音,实在,实在……”我笑得扶着桌子,直不起腰来。

    “莫笑了,仔细想想本王所讲,去好好读下一首罢。”允礼打断我道,我虽尽力憋着,仍止不住笑意外露。

    “好了,坐吧。若是再笑,本王罚你将这五篇诗再多写三十遍。”允礼佯怒道,却还是执起笔,“你不曾领会用笔之轻重,下一篇诗,本王还是再带你写一遍吧。”说着,将笔塞入我手中,边用他的右手又包住我我的手。

    忽然的一阵安静,我停住了笑,微微偏过头,看向那离我极近的侧颜。读诗写字,皆其亲授。这般,也很好。

    “莫要想其他,好好感受本王用笔之力度,记在心里。若是还错,可就罚你了。”允礼轻声道,语气中,没有严厉与责怪,只有认真,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