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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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执笔相授许一愿

    “给爷请安,爷可要用早点?”书房内,我正随手整着书案,才刚将笔墨纸砚排布妥当,便有跨入屋内的脚步声。

    “传。”允礼点了点头,边脱下朝冠,“先帮本王更衣。”

    我依言,随他走入寝殿,将他身上那厚重的朝服换成常服后一同走向外间的酸梨木圆桌前。芷兰汀兰已将早点备齐,正立侍在一旁。

    “坐,怎的又拘束了?”允礼见我吃吃不落座,似有些不解。

    “爷,翛翛岂敢与您同坐?”说着,亲自盛了一碗海参粥送到他面前,借机俯下身道,“有人在。”

    “既能入得本王的正清殿,又岂会是那等乱嚼舌根之人?本王既不屏退左右,自然是信得过的。你就安心坐了吧。”允礼笑着说道,“芷兰汀兰,布菜。”

    听他这般言说,我便也安下心来。

    “今日倒是挺早,昨夜这般晚回,可疲倦?”允礼见我打了个哈欠,问道。

    “虽有些困倦,想来也是不曾习惯,无妨,只是前几月无所事事,便睡得太早了些。”我回答道,之后,两人便再无话,安静地用了早点。用毕,芷兰汀兰自然留在寝殿内,同小丫鬟们将碗筷收拾了,只我一人,跟着允礼去书房。

    “你可以再翻看些书本,本王昨日将皇上交办之事皆处理妥当了,今日虽不忙,但也先将公文批阅完。”踏入书房,允礼在案前坐下,对我道。

    我点了头,却不曾动手去取书,只是坐在窗边向外头看着。

    “怎么,你不喜读书?”允礼仿佛觉察到我的不情愿,问道。

    “我自然是喜读书的,只是,不太认得全这字。我们那的字,虽说大体与这相同,但到底有改过了的,再加之不知句子何处当停当断,确实看不懂。”我转过身回答他道。

    “噢,这倒是奇了,字大体相同,却又不同?你可会写字?写几个本王一阅。”允礼似乎颇感兴趣,起身对我道。

    我向他走去:“字倒是会写,只是……”

    “只是什么?”允礼问道。

    “爷莫要笑话就好了。”

    “不会。”允礼笑说道,边铺开纸,将自己手中之笔递于我。

    我接过笔,在他位上坐下,提笔写下“于、於”,“亲、親”,“体、體”等几对简繁对照字。允礼在我左侧,欠身而视,似为专注。

    “你家乡的字,比之我朝汉字,似简洁不少。”允礼眉峰微聚,似在思索,似有欣赏。

    “确乎如此。”我点头道,“原本我们所用文字,便就是这汉字,只是时过境迁,为便于书写,便将许多汉字简化了。”

    “原是这样,本王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些。那你之前所说不知何处停断,又是何意?”允礼接着问道。

    “我们的书,有符号示意何处当停顿断句。如同人说话,自然有停有断。若是一口气儿说到底,怕是别人也听不明白。你们自小所读之书便是这等连成片的文字,却在师傅先生潜移默化中已晓得自觉断句。我看习惯了那标有符号,告知我停断的文字,乍看这一片,自然不习惯。”我解释道。

    “本王懂了。”允礼点头,这般一想,要你看书确实为难。“不过你这字,”允礼话锋一转,又看向我写于纸上的字迹,“着实,有些……”

    “那爷教我写字可好?”我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请求,“早听闻爷书法造诣极高,也甚得圣上推崇。”

    “本王教你写字?你还真敢说。”允礼笑看着我,眼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这仔细一瞧,你这字,与本王的字,还真有几分相似。”

    我本就曾临摹过你的笔迹。

    心中暗道,嘴上,却没敢说出来。

    “你的字体,字形,虽有些许欠缺,却并无大碍,那问题便是没有力度深浅,看着十分疲软。”允礼看着我的字,点评道。“教便教吧,你每日在书房陪侍,本王也该给你些事做。”

    “可是真的?”我有些吃惊。他这般忙,这般高高在上,却会答应我这看似可笑的要求。

    “本王所言,还会有假?正好连识字断句一起教了。”允礼从我手中抽出笔,欠身在纸上写下“翛翛”二字。“可认得?”他问道。

    “认得,爷送我的名儿。”我点头道。允礼亦点头:“你认得的字并不少。照着本王写的,你试试?”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笔,悬直笔杆,照着他的字,一笔一划写下,极慢,却极认真。

    “可看出有何不同?”允礼的食指在字前轻敲两下,问我道。我凝视那两字良久,却说不出究竟何处不同。我极力模仿,那两字的字形,已同允礼写的极为相似。然而,一眼看去,却没有允礼那字的赏心悦目,总仿佛缺了点什么。

    抬头,我有些茫然地看向他。我晓得与他的差距甚远,却说不出差距在何。允礼对上我的茫然,将视线移回字上:“恍若无骨,似一触便倒,此为一;照字临摹,一笔一顿,毫无行云流水之顺畅,此为二。这二处,便是原因所在。何为骨?力道提顿塑骨。何为流畅,一笔而就,不加停顿。本王带你写,你可以感受有何不同。”允礼说完,未等我反应过来,便俯身下来,右手握住我执笔的手,而后提顿松缓,一气呵成。我被他的手带着,清晰地感受到他用笔的力度以及流畅感。只是眨眼间,一个“翛”字,立足于纸的正中,平和,坦然,娟秀,但每一笔中,都透露着雍容沉静的皇室风范。

    允礼握住我手的一瞬间,我的心漏跳一拍。执笔相授,已是出乎我意料,手把手的指导,似乎只有曾经的幻想中出现过。每当我对着他所题的碑文之图临摹他的笔迹时,内心总梦着如果他能在我身侧,亲手带着我写该有多好。只是从不曾想,从不敢想,这荒谬的幻想竟有成真的一日。允礼掌心的温度传至我的手背,他的每一笔力度,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只是那更强烈的感受,是他离我极近的脸以及呼出的温热气息。

    “可感觉到了本王是如何掌控力度,如何运笔的?”允礼侧过脸对我道,只是他一侧脸,必然是看到了我透白的脸颊映上了血的红粉色。允礼似乎有一愣,忙得松开我的手,直起身子来,背对着我轻咳了一声,“本王,本王……是本王鲁莽了。”

    “爷肯亲自相授,翛翛感激不尽,爷,不必介怀。”我半低着头,脸上的红晕还未曾散去,声音清浅地道。

    “你的确是懂事宽宏,但到底还是本王莽撞了,忘了你还是个清白姑娘家。本王许你一愿作偿吧,只要本王能做到,且不是大逆不道,本王一定答应。”允礼转过身来道。

    “爷能答应我任何一愿?”我问道。

    “自然,本王岂会哄你?”

    “若是不应,当如何?”我调笑他道。

    “不会,只要本王能做到,并不触及底线,本王必会应你。”允礼肯定地道。

    我对上他的双眸,嘴上漾起一丝坏笑,心里头却在犹豫着,要不要趁此机会,将一直想说又不敢说的心愿说出来。

    “这般看着本王,莫不是又要戏弄本王?”允礼带着笑意问道,“本王许你一愿,是多难得的机会?你可想好了,莫要贪玩白白浪费了去,待之后追悔莫及。”

    “我不知何故来到大清,意外遇上爷,自然有许多曾经想做,却不得做之事。爷既许我一愿,便亲自教我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可好?我原先那家乡,虽也能学一二,但人心浮躁,肯潜心造诣者屈指可数,即便有所学也皆是歪瓜裂枣。只是我一向喜这些雅事,若能都学了,不说精通,便是懂五六分,也便是知足了。”我轻轻福下身,神色颇为认真。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允礼轻声念道,却不给我任何回应。

    “爷若是不方便,便当翛翛从未提过。爷本就忙碌,翛翛理解。”见他不说话,我又接着道,内心有些紧张,不知他会否认为我得寸进尺。

    “不,本王既然说过,便一定答应。本王岂是那失信之人?本王是在想,你个小丫头,倒是挺好学,全然不是那懒散度日的做派。”允礼回过神来道,“你每日在书房亦无所事事,倒不如趁此机会做些学问。本王纵使忙,也不至于抽不出一个时辰教你。”

    “爷答应了?”

    “自然。”

    “翛翛谢过爷。”我大喜,忙道谢,生怕他心生悔意。

    “你想学之事这般多,却不可能一口吞下。如今便先把字练好,认全,方可继续诗词歌赋。至于琴与棋,得空时便作休憩排解。而画,你已有造诣,本王无甚可教,不过切磋几回,便可各自晓得对方精髓。本王话说前头,既然你想学,本王自然用心教授,只是本王可谓严师,若是你有任何懒怠心思,本王照罚不误。”允礼说着,摆起先生的架子。

    “是,学生明白。”我笑着,学男子行礼躬身。

    “你既想学诗词歌赋,必先从《诗经》起,先作诗,后作文。诗经三百又五篇,每日五篇,每篇习书三十遍,务必得其精髓,学至通透。”允礼边道,边从书架子上取下诗经一卷,示意我起身,便自坐于位上,一丝不苟写下前五篇后,将笔墨纸砚等一并交给我。

    我应声接过,回到他右下手座前坐下,将他的字摊在眼前,又取一张纸开始模仿。一笔,一笔,我写得极慢,又极认真。他那赏心悦目的字迹,一笔一划印刻进我心里,每一笔都留存着他的态度,他的气息,最重要的是,这是他的真迹,亲笔所书,连温度都不曾散去,而他,更是近在咫尺。想着将来有一日,我会练出同允礼如出一辙的字迹,心里便有着异样的小欢欣。抬头偷瞄,他正提笔疾书,神色间有挥之不去的严肃。

    “练书法不可心不在焉。”我还来不及收回我的目光,允礼便出声道,吓得我忙低下头,略平静后又抬头看他。如方才一般,他仍旧执笔疾书,神色严凝,仿佛从不曾注意过我。

    “把心沉下去,去临摹每一笔,去体会方才本王书写时的顿提力度。每写完十遍,呈于本王看。”允礼继续出声道。

    “好。”我应下,不再言语,亦不再走神,只是静静地写着一笔一划。写着写着,似乎笔速渐快,而那一个个字形,仿佛不自觉从我笔尖蹦出。三月春风卷着殿旁西府海棠的极淡清香撒入书房内,带得铺摊在桌上的纸猎猎作响。花香易醉人,却不知,纸上这字,更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