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仅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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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盏茶香琴声里

    这一坐,便直至偏西的日头将我与允礼的影子拉长,我才拖着布袋离开凝园。回到书房,允礼继续看他的公文,我继续将那还不曾写完的两篇六十遍诗写完,只是当我再次执笔之时,心里头却一直惦念着下午采来的红梅,连允礼也从我心浮气躁的字中看出了我的想法,用了晚膳便放我回了房。

    才回房内,我便连喊叙叙。

    “姑娘,奴婢在呢,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叙叙听得我的喊声,连忙迎了出来。

    “叙叙,下午我从凝园采了好些梅花回来,快帮我将一半的梅晾了去,干了好泡茶。”我有些急不可耐地道。

    “是,奴婢这就去。”叙叙接过布袋,同我一道穿过屋子到后偏院儿,将依旧鲜艳的红梅铺开在不知哪儿寻来的竹筛上。“姑娘,这余下的一半儿,可要怎么用?”她抖了抖手中的布袋问道。

    “叙叙,王府厨房里可有空的酒坛子?”我问道。

    “这个自然是有的。”叙叙并不解我意。

    “你同海总管说一声,然后叫厨房的小厮送一个来,还要些米和酒曲来。”我吩咐道。

    “姑娘莫不是要酿酒?”叙叙终于有些明白过来。

    ”正是,酿个‘梅花酿’,夏日里头喝来清爽,冬日里头喝来更有霜寒之味。”我点头道。

    “姑娘可真厉害,奴婢可未曾见过人酿酒呢。”叙叙一脸兴奋。

    “我也不曾酿过,权当一试。”

    “奴婢这就去喊他们送来。”叙叙应接下,便转身跑出了院儿。

    我将剩下那半布袋的红梅摊开,细细将花托全挑了去,只余得那红颜的朵儿。我方才挑好这些花儿,叙叙便跑了来,将一个洗净了的空酒坛子摆在院儿里。“叙叙,去打些水来。”我说着,将这些花儿皆倒进了木桶之中。

    “是,就来。”叙叙应道,去井边上提来一桶水。

    “慢些儿倒,莫要将这花儿给浇蔫了。”我提醒了一声,叙叙便顺着木盆沿子将水缓缓引了进去。我伸手将花儿一搅,捧出一半填在了酒坛子里,然后支使叙叙将洗净的米往里铺上一层,再一层花一层米,铺了有约莫半坛子,这才浇了冬日里收的雪水进去,又放了糖和酒曲,封了口。

    “姑娘,这便好了?”叙叙问道,“这倒也不繁琐。”

    “是了,再一遭就好了。叙叙,你可能拢些干草来?将酒炙了,埋下便成了,只待月余,方可取出品赏。”我甩甩手上的水,站起身道。

    “姑娘,这可是正清殿,不是那林子园子,奴婢去哪儿取干草呢?”叙叙闻言犯了愁。

    “倒是这么个理儿。”我一听,也觉着自己想了简单了些,正兀自费神。这酒若不炙,便缺了那么一味,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下了,可是这干草……我忽然灵光一现:“叙叙,去找厨房烧火的伙计,那里想来还是有一些的。”

    “奴婢倒是疏忽了,倒不如奴婢将这坛子一同搬去,请伙计炙好了再送来,一来伙房里头的总是知道该怎么炙酒,二来也怕姑娘烫着了自己爷怪罪,三来若是在这院儿里烧,离爷的大殿近,烟气跑了出去,熏到了爷就坏了。”听得有了解决的法子,叙叙忙的道。

    “这样更好,那你便去吧。”我点头道,不得不说叙叙的确心思灵巧。

    “那姑娘屋里坐,奴婢去去就来。这天儿虽说已是春了,夜里头却还是寒凉的,姑娘莫要冻着了才好。”叙叙说着,搀我回屋后抱了酒坛子便出去了。

    我歪在榻上打发时间,倒是不多一会儿,叙叙便回了来。“姑娘,那伙计将干草烧了,将坛口也封了,如今可还要做什么?”

    “你快也歇歇吧,这酒坛子,便先放在后院儿那树下,等明早你我将它埋到凝园梅林下去。”

    “诶,好。”

    折腾了这一会子,我倒真的有些疲乏,叫叙叙传了晚点,小吃几口便睡下了。今遭在凝园里穿梭往复,袖口衣领,以及那随手掂着的一方丝帕都沾了点冷梅香。夜里更了寝衣睡下,那带去过凝园的帕子被我揉在手里,倒是一夜清甜美梦。

    许是惦记着那酒那花,次日这天方亮,我便是悠悠醒来,梳洗一番便捧着酒坛子去了凝园,喊来看园的小厮,要了把花锄,将这酒就埋下了。

    清早湿气极重,来回走了一遭,披在外头的袍子已是湿了一片。回到东厢房,我脱了那袍子,便去收昨夜晾的红梅。夜里风冷,虽吹干了梅花,却并不如骄阳会将这花晒成枯色,因而花虽干了,那颜色却仍旧留存着。叙叙取来一个小陶罐,我捧起梅花,将其盛入罐内封好。如此只待要喝时,取出来煮了便好。

    “叙叙,冬日里收的雪水可还有?”收好了梅花,我拉着叙叙回屋问道。

    “有着呢,昨日酿酒虽说用了不少,却还是足量的。”叙叙取来盛了雪水的瓷坛子回道。

    “那便煮一壶,我这就给爷送去。”

    叙叙连忙取来茶器,将水在炭炉上先煮了一壶。我取了三两朵花置于这白玉盏中,带叙叙将水煮好冲进了白玉壶里,便取了托将杯盏茶壶盛上向静远斋走去。

    “姑娘您慢些,可别撒了烫手。”叙叙在我身后喊道。

    “知道了。”我应声后便离开。瞧着手中这茶水,我不自觉一笑,生活在这个年代,倒的确是合了我的脾性。原先在家里,总遗憾不能像古代女子这般精益于琴棋书画,侍花弄茶,独具风雅,因而暗自也看了好些与这些相关的东西。如今学有所用,在此百年之前,倒是如鱼得水。

    穿过正堂,我先去了东间儿用膳之处,将茶水温在炉上,将杯盏搁下,才走去书房给允礼请安。

    “今日倒是来的甚早,昨夜竟没有被那些花朵磨得一夜未眠么?”允礼见了我,免了我的礼道。

    “折腾一夜又是什么理儿?这些花儿朵儿,不过一个时辰去拾掇,也是足够了。”我笑答道。

    “先用早点吧。”允礼起身传膳,与我一同走去。用罢早膳,允礼道,“翛儿,你不是想学琴么,本王今日正巧得空,倒可以教你。”

    “巧了。”我闻得此言,不经轻笑出声。

    “什么可巧?”允礼似有些莫名其妙。

    “爷一会儿便知。”我故作神秘道,却再也不回答他一个问题。

    允礼无奈,命芷兰汀兰将残席撤去,便同我走到书房外间,在琴前坐下。只一阵静默后,音韵传来,倒是气势不凡。我在一旁自坐下,双手托腮,便这般静静看着他。身坐于琴前的他少了几分凌厉威严,倒是多出几分儒雅平和。他的琴声极为难得,听罢虽沉静,只这静谧表面下却是暗波汹涌,倒叫人一时猜不透这琴音之意。一曲毕,我尚未回神,允礼便出声问道:“可喜欢?”

    “爷的琴技自然不必多言,这琴曲,倒叫我有些猜不透。不知这是何曲?”我问道。

    “《广陵散》。”允礼回话。

    “《广陵散》?这如何可能?”我不禁脱口而出。古琴十大名曲我并非未曾听过,都言《广陵散》自嵇康后便再难寻其真迹,有清一代更是绝响一时,允礼如何会弹此曲?

    “怎么,你听过这曲?”允礼见我神色惊异,颇有兴趣道。

    “《广陵散》不是已失传了么?”我追问道。

    “自嵇康后,《广陵散》确实一时难求,只是后世学琴者颇多,自然亦有跟着古曲改编的。本王年幼尚在宫里时,便有听过当今圣上与乐圣尝试改编之曲,后从学先生,先生更是奏《广陵》之好手。”允礼回答道。

    “原是如此。只是此曲甚是奇怪,一听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平静之下并不平静。”

    “不曾想你对音乐也有这般造诣,竟是能听得出。”允礼不禁点头道,“确实如此,传言嵇康临行刑前奏此曲,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又压下了多少愤颟与不平。”

    我点点头,取过一直温在炉上的茶水,冲进茶盏之中,一阵有些清苦的香味一时扑面而来。“爷,喝茶。”我托着茶盏送到允礼面前。

    “好。”允礼接过茶盏,轻轻一抿,“好茶,这梅香竟是这般清雅。”

    “这竟是我第一次制这梅花茶,不想却也这般成功。”我亦轻呷一口茶,微苦,微涩,微酸,皆融进了这满口的花香里,倒是别有一般滋味。

    “我便说过,你是个骨子里头风雅的。”允礼笑道。

    “梅香和琴曲,爷,可不是一个巧?”我将茶盏轻轻一举,问道。

    “巧,确乎是巧。”允礼不禁应声道,“既是这般巧妙,本王送你一曲《梅花三弄》。”话毕,他搁下手中茶盏,重新将双手置于琴上。

    我边品着弥弥梅香,边赏着悠悠琴声,倒似身临其境。听琴品茶,茶将琴声染上了清香;品茶听琴,琴酿茶水添得了风雅。一曲毕,倒是琴声卷着茶香绕梁,再不知有比这更为相配之雅事了。

    允礼看着似有些痴的我,清浅一笑,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古有曲水流觞,今有曲染梅香。想来所谓千古风流雅事,也不过如此罢了。翛儿,过来,茶既已品了,你也该把琴抚了才好。”

    我应声上前,允礼起身让位与我坐下。坐在这古琴前,我颇有些好奇地拨弄着,只是那传出的声音却与允礼所奏大相径庭,甚至都不堪称为曲调。“怎的这声却如同发不出来般喑哑?”我有些困惑。

    允礼见我把玩得差不多,这才开口道:“琴可不同筝,随意一拨都是泠泠之声。琴愈发是讲技巧的。”说着,他竟径直弯下腰来,双手置于我的左右手两侧,“琴的指法若是细分有不下几十种,今你初学,本王先教你最为基本的‘抹’‘挑’‘勾’‘踢’等几种。”说着,他边在我手边做起示范。我学着他的样儿去做,琴出来的声儿果然是有了不同,倒让我好一阵兴奋。只是允礼到底是严师,不厌其烦地纠正着我的指法,稍有偏差都不放过。

    “翛儿,你再看本王,再听这声儿,可能觉察出区别?”也不知是第几次了,允礼又纠正道。

    我细细一听,到底是学过音乐的,对声音变化还是敏感,确实能觉出不同,只是怎么尝试都试不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声音。

    允礼见我渐失了耐心,抓起我的手,同我一道尝试。这遭,总算是找对了感觉。我欣喜不已,转头去看他,只是头一偏便差点碰到他的脸。见我这般喜不自胜,他嘴角也是难掩笑意。我与他这般姿态,他人看来,倒像是被他抱在怀中一般。我缩了缩身子,不觉将脸埋了下去,耳根子却是红得发烫。不曾想,允礼竟装作丝毫不曾觉察我的羞怯,也不曾直起身子。

    “既有梅香作衬,何不琴瑟和鸣?翛儿,我便纳了你做格格,可好?”

    我一阵慌乱,手不觉扫过琴,却是意外带起一阵还算悦耳的琴音。一旁新添的梅花茶仍冒着热气,悠悠上飘的白气便是藏匿不住的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