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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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雨下皇皇佳丽地

    司马芸的身形是很瘦小的,以顾佑自己估之大约只有六尺出头,而她在车里也一直带着面纱,顾佑对这位嘉阳公主惊艳容貌终究只停留在“一瞥”程度。不管如何,顾佑也只能把失落放到一边,在杨义指导下专心驾车。

    顾佑一行出发地在娄县地界,去建康一路需途径吴县、无锡、晋陵、曲阿、句容等处。这一带自东吴割据再经晋室南渡已近二百年,虽已得到较多开发,不完全是司马迁“丈夫早夭”的卑湿之地,但广阔的乡下仍然密布着成片的沼泽,对于这时还很落后的交通技术是不亚于山路的噩梦,供马车通行的御道也只能修得回肠九转,以避开难以通行的沼泽地。

    三人只前行了不过一刻多,第一处弯道就横在他们面前,脚下道路正以比马车本身还快的速度收窄,从三四辆大车并行无碍变得几乎只容一辆车单向通行,与此同时还转了一个大约七十度的大弯,一直深入到几乎铺满整个视线的芦苇丛当中。此时芦苇刚刚返青,还没有秋时万千芦花盛开的壮丽景象,但也在微风下不住摇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望去几乎把狭窄的道路完全遮住。

    “嘚——”在杨义指点下,顾佑把鞭子挥向最靠左的一匹骖马,那马果真慢了下来,而右侧的几匹马速度仍然不变,这样一来马车划出一个弧线,带着整辆轺车向左驶去,平稳地完成了转弯。两人小心翼翼地驱赶着马车从一蓬蓬比车还高的芦苇荡中穿过,不让四匹御马哪怕有些许偏离直线的可能,此时身下车轮声音从“嘎吱”的脆声变作“噗噗”的闷响,速度也慢了下来,显已进入泥地了。这样的弯道又途径两三次后,杨义便不再指导顾佑,放心看着他驱使马车转弯。

    即使御马堪称良骏,三人又是倍道兼程,在芦苇滩中的蜿蜒道路上前行仍难言易事,到天色甚晚也总共不过行进了七十许里,一行人只得在最近的官驿投宿。

    次日顾佑同杨义更换了奔波一日业已力竭的御马继续前行,上一天所途经的滩涂泥地在这日已经少了很多,道旁景色也从一丛丛恣情生长的芦苇变成了一排排修剪整齐的柳树。因而行路不复那么困难,到正午一行人已轻松走过超过八十里,远超上日。

    这时江南的天气还不算很热,但阳光已相当耀眼,较顾佑年长许多的杨义已经打起了瞌睡,初学乍练的顾佑只得一个人驾车,而他也不得不时而以衣袖掩额,以遮挡像一根根针一样扎来的光线。但不知不觉间,头上天空已从湛蓝逐渐染作淡墨,从各处飘来的云也让日光弱了不少,显然是将有雨来了。

    顾佑将视线转向脚下:土路上悄无声息洇出的铜钱般的深茶色斑点标志着第一滴雨的到来,很快这样的铜钱越来越多,随即又逐渐连成一片,最后整条道路都同化于深茶色之下,只在最上面浮起一层茶末般的薄土,这时用肉眼已可以望着如丝线般润滑的雨滴不断落下了。再后来,车盖上都可听到叮叮铛铛的声音,如同击筑一般动听。脚下的马蹄声也从土路上的“咚咚”声再度变作泥地上的“噗噗”声。同时阵阵凉风吹来,虽然顾佑经过两次改造的身体已经有了不小变化,但此时他仍还不免有倒春寒之感。

    驿道两侧柳树已被雨从黄绿染成了青灰色,更多了几分素淡之感,柳枝天空的蓝色早消失不见,在地平线附近是淡灰色,随着高度逐渐升高,颜色也逐一加深,直至有如黛墨。细端详之甚至能隐约看出不同颜色之间的分层,有“墨分五色”之美感。虽然雨天能见度较之晴天弱了不少,但视线中仍可以看见三五散落的村舍,飘出的炊烟几乎融入到了雨天之中,甚是动人。

    此时道路还只是稍有泥泞,并无妨马车通行,赶车的顾佑也不觉多大异样,甚至还陶醉于小雨中的动人风景。但过了一两刻后,雨水越来越稠密,声音也愈发嘈杂,顾佑身旁的杨义也被雨声吵醒。

    “这雨这么大,春天很少有这样的雨吧?”扯着哈欠的杨义问顾佑。

    “师侄也很奇怪,从小在吴地生活那么多年,从未见过冬春时节能多雨如此,只有一次遇到冬日忽落大雨。”

    “讲一讲吧。”

    “师侄今年正月出海打渔,竟遇见一条小龙在东海兴风作浪,于正月里骤降暴雨,师侄的船也风浪打翻,幸得吞食龙血,又有掌门真人出手相助,最终师侄幸而不死,又因缘拜入灵宝派。”

    “你提到了什么,再说一遍?”

    “我望见了一条小龙游于东海之上,因而突降暴雨。”顾佑解释道。

    “贫道与掌门真人等一直听闻东海有龙,它们一旦出现就会风雨交加,掌门真人或许曾对龙目睹一二,但贫道则一直暌违。不过这次的异常大雨是否真跟所谓龙有关系,贫道还不能确定。”

    顾佑感到有些不妙,现今雨势明显有增无减,整片天空都已经被铁灰色笼罩,行道树也都被摇得哗哗作响,泥地中的马蹄声更是越发空洞。很快马车速度就慢了下来,最终更是倏然停下,车上三人因惯性都向前倾去。

    “我们不如索性弃马,然后御剑飞行如何?”顾佑有些沉不住气了。

    “不可,对于师侄、殿下以至贫道的修为而言,御剑飞行确已非难事,但现下既不如平日可依照四周景物确定方向,甚或不如夜间有天上星辰可资参考,若轻易飞出定会迷失方向,恐怕还不如在此静候。而且我们赶着朝廷的御驾,这可不是能轻易丢掉的!”

    被杨义劝住后,顾佑也只得继续枯坐马车静等雨势变小,可天一直不见放晴,无从望见太阳,只能靠直觉估计时间流逝。是时雨大的已经如瀑布一般,与方才的柔和小雨全然两样,整片土地被灌成了泽国,积水已经没过了小半个车轮,令马车深陷泥中丝毫不得前行。与之同时风势也越来越大,透过能见度不过十几步的雨幕望去,目力所及的几棵都柳树已被狂风弯得如张满的弓一般,虽然头上有车篷遮挡,顾佑和杨义身上还是淋了不少风吹来的雨,更令两人寒战。由于大风会更快带走身体热量,饶是顾佑也有些吃不大消了;一边的杨义虽然修为深厚许多,但由于年岁更长,情形并不比顾佑好。两人只得紧紧倚在一块儿,杨义教顾佑使起名唤“景明诀”的仙法,青色和白色的真气便分别从二人手上各处穴道油然生发,随之又如沸汤飘出的热气般袅袅飘落,把周身罩住,产生的暖意可以暂时抵御一下风寒。

    顾佑转头望向车厢,车厢里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雨水,而司马芸则怯生生地蜷缩着身子,把车帘彻底掀起的阵阵凉风吹得她不时发战,宛如一只瑟缩的小兔,她脸上的面纱间或被风吹起,露出引入遐思的粉腮,更往上之处仍是不可得见,但嘴角流露的惶恐无从掩饰。

    如同东海那次一样,尖利的啸声再次从顾佑头上传来,顾佑循声望去,那抹熟悉的金色亮光再度映入他的视线,这一次亮光所处高度比上次低不少,于是顾佑看到了金色身影的详细轮廓:弯曲盘桓的身影明晰可见,蔓延至少七八十丈,再细细观察能看到略显三角形的龙首和依稀可见的龙角,以及凌风飘扬的龙须。龙沿着“之”字形的轨迹蜿蜒着向西偏南的方向前进,所过之处都被照的通亮。随着龙通过顾佑头顶,它的声音也随之越发低沉,过了一刻多终于消失在视线当中。

    这飞行的东西是王羲之跟自己所讲的那条“小龙”吗,虽然龙鳞这么细节的东西还未被看见,但从各方面看它都是一条无可怀疑的龙,颜色也是相似的金色。今日异乎寻常的大雨如果是龙兴风作浪所为,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杨义更是呆呆地望着那清晰可见的龙的身影,他虽说贵为灵宝派二号人物、掌门师弟,但活到是时,除了所读各种典籍中的龙的事迹,也不过是从师父和师兄口中多少听到一点真实的龙的情形。想到同车后生比自己更早目睹活龙现世,他心中甚至略有些不平之意。

    随着金色的龙逐渐从视线中消失,雨势也果然小了不少,未几顾佑就感到了身下马蹄的踢踏声。他刚想挥鞭便听到杨义提醒:“把马鞭交过来,这样的情况还是由贫道处置。”

    杨义接过马鞭,向拉车的马狠狠抽去,马慢慢蹭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再抽两下,这次虽然可以拉着车略微前进,但车厢随即又往后滑了回去,连带着车上几人也往后一仰。这样折腾了两三字时间,陷在泥泞中的马车才终于开始前进了。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行人当天只勉强前行了二十几里,甚至没能摸到下一处驿站,顾佑只得强忍着困意和辘辘饥肠连夜赶车。到次日中午,才勉强抵达驿站。几乎油尽灯枯的三人倒在简陋的榻上,沉沉睡去。

    虽然此后几天雨一直没有停歇,较之那日由龙带来的豪雨还是温和了许多,至少也不再妨碍马车行进,一路上还得以经过吴郡这样的大城市,住上条件比较好的客栈。行至京口一带时,透过淅沥的雨滴可以看到平原在逐渐消失,苍色的连绵群山映入几人眼帘,而地平线的另一侧,则有着一道雾蒙蒙的大江若隐若现——自然是长江了。长江由东西向转为几乎南北向,马车也陆续行过了钟山和玄武湖,近中午时,在一二里开外处,一座极为广袤巍峨的灰色建筑拔地而起,往四处延伸而无尽头,像海中礁石一般坚挺的轮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见此,顾佑和杨义因奔波而近乎麻木的脸上都泛起笑容,他们知道,这便是大晋帝都——建康了!

    顾佑顶上斗笠,不顾尚未停歇的雨就跳下马车,尽情地望着雨中的四周景色,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建康城。他长打了一个哈欠,舒展一下略嫌僵硬的腰肢,而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灌丛中异样的“簌簌”声。

    也是此时,一串怪人猛地跳出来挡在马车前,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二十来人,他们头戴兜帽,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如鹰钩一样突兀的大鼻子和深陷的眼窝,一望便来自异域。对于从小在江南长大的顾佑来讲,这些相貌奇特的人也是头一回得见,怪人中有两三人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顾佑很确信那绝不是在江左士人中流传最广的中州腔调。

    怪人交谈完毕,为首一人就操起口音生硬而不流利的中州话讲起:“闻贵国公主,将返建康,圣教久慕公主才貌俱绝,有请公主随我等一同前行,会见圣使!”

    听到这些人要求把司马芸交出来,顾佑火冒三丈,抽出光泽鲜亮的银松剑,往身前一横。即使不论及此,他们自报的“圣教”这样一个闻所未闻的称呼也表明这些人显然绝非善类。

    “可恶,西胡魔人竟摸到建康了!”杨义愤愤道,随之他也将手中灵剑一亮,纵身跃下马车迎敌。

    “你们居然敬酒不吃吃罚酒!”为首的魔人恼道,他狠狠地挥了一下弯刀,其他魔人也各自亮出兵刃,向马扑来。

    “秋菊落英!”顾佑再一次使出他最熟悉的仙法,色泽明亮的花瓣也从他的银松剑上生发,飘向对面这些面貌可憎的怪人。魔人口吐黑雾,与花瓣迎面相碰,遇到毒雾的花瓣一下子就全蔫了,颜色也随之变作黑色或灰色,无精打采地飘落到地上,不过毒雾也被冲得四分五裂,间或有的落到魔人脸上,皮肤上顿时冒出火烧火燎的水疱。

    “那些邪魔中人,他们信奉之魔教既非三清正道亦非天竺佛法,而是波斯之邪神胡天。他们出手敏如闪电而又凶狠毒辣,招招带毒,稍有不慎即会为其所害,当心啊!”杨义赶忙提醒。

    顾佑正起精神来继续迎战这些魔人,此时司马芸也跳下马车抖起白绫与顾佑、杨义一同对敌。

    面对这些魔人的特点,稍加思考的顾佑选择了“薜荔女萝”仙法以迎敌。随着他的法诀,粗大的藤魔从银松剑上应声喷出,向四方延伸,魔人被藤蔓绊倒甚至缠住,带刺的藤蔓在他们身上弄了不少伤,但还无法对魔人造成根本的威胁。有魔人试图以毒雾对付藤蔓,藤蔓在毒雾下和花瓣一样枯萎了,但熟练运作着仙法的顾佑仍能源源不断的召出藤蔓来,魔人暂时无可奈何。

    杨义舞剑技法极为娴熟,剑光同真气融为一体,化作一片乳白色的云,把他全身罩于其中,魔人无从下手,又不时有利剑形状的光影从杨义舞出的剑云当中飞出,被其击中的魔人皆头破血流。但另一方面,魔人身姿滑得如泥鳅一般,一眨眼工夫就能蹿出一段道来,在最初的惊慌过后便通过走位避开大多数剑光,于是杨义也难以对魔人造成太大有效杀伤了。

    相比顾佑甚至杨义,司马芸的仙法对付这些魔人的效果似乎更好,当冷雾和冰刃从白绫上接踵喷出时,魔人移动再迅速也难以躲过这些覆盖面积较大的仙法。在冷雾下修为较差的魔人行动越发迟缓,有的更是跌倒在地,被杨义拔剑结果。

    见手下因司马芸的仙法而死,魔人头领对她大为忌惮,再加上见她是女子、又手无利刃,猜她可能不耐近战,于是只带了两三个手下就一头向司马芸扑来,而要其他还剩的十几个手下全去同杨义作战,看起来只有自守之力的顾佑则似乎被他忽略了。

    司马芸舞着白绫试图抵挡魔人头领,但还是吃力了一点。与魔人头领一同作战的手下虽然战力远弱于己,但通过和头领的配合也足以使司马芸越发忙乱,面纱和发簪都已不知何时掉落。眼见着那弯刀离司马芸越来越近,甚至同白绫擦肩而过,同时她脸上也开始流露出仙会时谢道韫那样的神色,顾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顾佑握紧银松剑,像一支弩箭一样从藤蔓中跃出,扑向司马芸身前。当头领的弯刀已经抡开,行将向司马芸头上劈去时,顾佑的剑也同时“铛”的一声从侧面刺来,挡开了这一击。

    司马芸见顾佑来援,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浅笑。由于现下形势紧张,司马芸不便开口,只是用目光示意顾佑两下,看上去是让他先解决头领左手边的一个跟班。

    此人身形粗短,修为也明显不高,但通过配合头领跑位足以牵扯司马芸不少精力。顾佑领会司马芸用意,手中银松剑指向魔人,真气迸发,魔人虽欲躲闪,但还是被径直削掉小半边脸。随着魔人的凄厉叫声,发黑的血液和污浊的脑浆沾满了他脑袋,一只眼球也迸出了。头领见状赶集让另外两个跟班把伤者扶开,而自己则全力对付这个半路杀来的年轻人。

    魔人头领将弯刀一扬,一股带着腥臭味的黑雾便应声而起,迅速膨胀,大有将顾佑吞没之势。顾佑见状急忙一把拉过司马芸,在毒雾将把二人包围之前以“真元护体”召出了光罩,把二人保护在当中。

    顾佑与司马芸立在光罩里,周围不过尺余,连稍微转一下身都难,四周皆是一片漆黑,不时还有魔人的狞笑声传来。一直在娇惯中长大的司马芸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恐惧之下脸色比起平常又白上三分,嘴唇也几乎变成了青色,双手无意识地微微抖动,最后下意识地倒到身边唯一的倚仗旁边。

    顾佑自然也感到有软软的东西倚靠在自己身上,虽然这身体已经几乎没有人的温度,但他还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司马芸,直到怀中女孩略微恢复精力,抬起头望向他,他和她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第一次对视。

    司马芸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的眼光时,心里也稍稍振作了一些,他的身子骨还嫌稚嫩,但对于她已足称坚实,同时他的怀抱也带给她相当的暖意。他肤色或许黑了一点,相貌亦不算英俊,但看得出是相当健康而精干的。她此前从未把同龄人放在眼中,即使眼前之人曾在仙会上与她周旋许久、又曾亲入闺房目睹玉如意玄奇也不例外,不过这次,她对他似乎有那么一丝心动了。

    而对于顾佑,这是他头一次近距离端详司马芸那仙子般的惊世面容,虽然凤目因为之前的疲倦和恐惧已经不复传神,观之仍是澄澈异常,她原本泛青的脸庞因为失血已经变作全然的白色,失去簪钗制约的长发也自然飘落,直垂至脚际。由于身高差距,司马芸双手只触及顾佑肋处,顾佑感到热量正从痒点源源流向司马芸冰凉的双手,多少有些难受。但当他看到她原本全无表情的脸上,嘴角似在微微上扬时,便坦然承受下了这一切。

    也在此时,顾佑听到四周传来的“簌簌”声,那是光罩在毒雾侵蚀下逐渐松动的迹象,看来毒雾之威还是被他低估了。他在再度轻抚司马芸的脊背后就把目光从她那里移开,转而望向头顶。他双手朝天举起、双掌平放成托举之势,真气从掌中生发,汩汩注入光罩,很快簌簌声就消失了,光罩再度稳定。

    二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坚持了一字多时间,直到一声带三分娇意的哈欠传入顾佑耳中,而司马芸扣在顾佑身上的双臂也在慢慢下滑。顾佑开始有些急了,虽然司马芸修为要高于己,但她的身体也并未如自己一般经过龙血改造,肯定是难以在空气越发污浊的狭小空间中生存的。

    “再这样下去我们要么在光罩里慢慢憋死,要么失去光罩被毒死。”顾佑焦急地对司马芸说。

    “真元护体,或者其他任何仙法的效力都和施法者的修为有关,如果让修为高的,比如掌门真人来施放真元护体,就可以召出直径数丈的大光罩。我把我的真气输给你,这样你就能召出更大的光罩了。”司马芸虽然双眼已开始惺忪,语气却变得冷静起来。

    司马芸难以起身转身,只好把手指叩于顾佑前胸正中,白色真气从指上生发流入顾佑任脉,顾佑骤觉全身轻松许多。与此同时光罩也逐渐被撑大,最后直径达到七八尺,同时也不再有崩塌之虞,两人可以在其中走动、以及畅通呼吸了。也是在此时,毒雾开始逐渐消退,四周景象重新可见。魔人头领拿着弯刀狠狠向光罩上劈去,这一击竟弄得“咔咔”声来,甚至顾佑都感觉双臂发麻。

    一道道呈蜡黄色的狰狞半月从弯刀上发出,撞向光罩,“咔咔”声越发明显,顾佑即便满头大汗也难以招架。最终光罩被彻底击碎,顾佑栽倒在地上,不过司马芸尚未受波及。魔人头领一下子就运动到顾佑身旁,举刀就朝顾佑脑袋劈去,在这间不容发之时,司马芸手中白绫也飞出缠在刀上,刀无法劈断极富韧性的白绫,头领一时有些忙乱。顾佑眼疾手快,抓过银松剑狠狠刺了头领的脚,随着一声厉叫,头领连退数尺,而顾佑则借机重新爬起。

    魔人头领同顾佑和司马芸二人缠斗近一刻而丝毫不占下风,是时顾佑所熟知的法诀已全数用完,而杨义在另一边同数个魔人纠缠在一起,根本无力来援。不过在顾佑还在困惑时,司马芸已贴近他耳边,随之轻声吩咐了一句。悟性不差的顾佑马上后退两步,猛一蹬地纵跃而起,同时司马芸也一并跃起。

    司马芸将白绫一抻,白绫竟生生笔直立起,她再抖动几下白绫又盘旋起来,同时口中也念起法诀。随之她向顾佑使眼色轻轻示意,顾佑便把剑伸入白绫当中。魔人头领虽不知两人所用法术是何来头,但为防万一也跃起接战。

    盘旋的白绫发出冰雪一般皎白的光芒,而银松剑则泛起苍青色的辉光,较之白绫又胜一筹,随着光亮愈加耀眼,青色辉光已壮大的如松树一般,竟把顾佑和司马芸完全笼于其中。而白色辉光则柔和地在“松树”上盘了一道又一道。每绕一圈,辉光都强上一分,还带着几分灼人之意,魔人头领感觉刺眼,赶忙落到地上,转身背过辉光,但这却无法阻挡阵阵热意。当白光绕到松树顶端时,青白二色瞬时合二为一,变作泛紫的淡蓝,又砰然炸裂,霎时光亮足有太阳上百倍。

    这威力巨大的一招乃是“青松傲雪”,需两人分别使出水系和木系仙法发起合击,是王羲之在临走前向司马芸特意传授的。在夺目的光芒下魔人头领无所遁形,被烤作一缕轻烟飘去,那三个受伤退下的跟班也是一同的命运。

    光柱逐渐消失,二人重新缓缓落地,这时顾佑才有工夫在脑海里回味司马芸吩咐他的那句话:“我主你次,合击魔人!”

    杨义那一边也只剩最后两个魔人还在顽抗了,见取胜无望,一人大张嘴把手中佩刀一口吞下,带着腥味的黑血便从喉中喷出;另一人更是直接把刀往胸膛刺去,他的内脏随之流出,同样冒着黑气,朝着杨义冲去。顾佑远远看到也为师叔捏一把汗。

    杨义奋力闪避,逃过一劫,但也因此重心不稳,踉跄栽到地上,由于地面相当湿滑,他暂时无法爬起。魔人自戕喷出的毒血喷到灌木丛上,灌木霎时焦枯了一大片,其间还泛着烧肉的焦臭味。

    “这是西胡邪魔之术,他们称之为‘七圣刀’,乃是用利器坏伤自身血肉以为献祭发起进攻,必要时还可自裁以献出全身精血。其势阴毒无比,活物沾之即死,若非道行高深至一定层次,极难防御!”杨义挣扎着爬起来,还不忘向两个年轻人吩咐。

    环顾四周,除开化灰的头领,二十多个魔人七七八八地倒伏在地上,谅是无一活口,而三人都是毫发未损。不过三人虽说未有负伤,但形容都已极为狼狈,顾佑和杨义全身泥浆、衣服多处破损自不待言,司马芸也掉了一只鞋,只好赤脚立于泥地之中。

    顾佑感到庆幸和释然,但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这些魔人即使不考虑具体立场也无疑是心狠手辣的恶人,并且要置他于死地,但亲手杀人还是让他多少有负罪感。此外虽然他此前亲身经历过父亲的去世,不过一次目睹这么多人一齐死去还是破天荒的。

    在三人本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一道黑色的身影倏忽从地上起来,朝司马芸扑来,匕首直指向她的胸膛。不论是有意装死还是幸而未死,这漏网的魔人随时会将把来之不易的胜局毁于一旦。司马芸毕竟是刚及笄的少女,一向生活在温室中的她对这样的险境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恐惧之下已完全无法施法。此时法力最高的杨义距她尚有些距离,完全无法营救,只有顾佑离得近些,但如以兵械格挡谅也很难挡住“一寸短,一寸险”的这一击。

    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顾佑不顾一切,纵身挡在司马芸身前,魔人的利刃从顾佑的后背刺入,鲜血随之喷溅而出。除了剧痛外他感到身体因为失血在逐渐变凉,意识也随之迅速模糊,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到地上,连喊叫都没来得及。昏迷前顾佑最后一次仰起头,眼中是司马芸的样子,直觉中感到她眼角似乎还有一丝泪水……

    魔人刺中了顾佑,也为司马芸争得了足够的时间。惊魂未定的她也不顾念什么法诀,也不想着使用自己手上那条已不那么管用的白绫,而是几乎不假思索就抓过了仍在顾佑手中、被莹亮真气包裹的银松剑,反手向已无暇发动第二击的魔人手臂斩去。她几乎不需怎么用劲,那握着匕首的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被轻易砍断了。司马芸在初入灵宝派时练过竹剑,操纵比较轻便的银松剑还不成问题,她见魔人哀嚎摔倒,反手又斩断了他的另一只手臂,接着紧咬牙根一剑剑砍下去,直到魔人全身已无一块完好皮肉,她才劈下最后一剑,随之一颗血糊糊的头颅滚入泥泞之中。就连她自己回过神后都对方才的残忍大为吃惊。

    虽然全歼了魔人,但杨义和司马芸也无暇庆祝,顾佑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年轻的生命随时可能熄灭。“顾佑——顾佑——”貌似瘦弱的司马芸竟展现出外人难以置信的力气,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顾佑。杨义则默不作声凝立在漫天雨水中,看着司马芸向自己走来。

    “快来人,别让他死了!”此时的司马芸同平日冷若冰霜的样子已经判若两人,不住地失态娇呼,声音在哗哗的雨中回荡。她原本洁白的长衣此时早已沾满了狰狞的猩红和乌黑的泥水,头发被雨冲得凌乱不堪,随意地耷到肩上,双眼完全红肿了,脚上的丝鞋一只已被泥浆弄做了“泥鞋”,另一只丢了,完全没有了公主的仪态。作为修仙有所成的人,虽然司马芸外表娇小,但抱起顾佑这样一个也不算很重的人还是问题不大的,而杨义看见这幕则是内心一阵阵作疼。

    当司马芸走到杨义面前时,杨义一把接过顾佑,撕开他的上衣后对伤口念起法诀,淡粉色暖雾自剑上生发,顾佑胸上汩汩冒血的伤口本就没伤到要害,遇到暖雾也很快愈合,嫩肉结成了痂,看上去至少不会继续失血下去了,不过顾佑仍然双目紧闭,呼吸也似乎越来越弱,仍未能摆脱性命之危。

    “师叔,看那里!”眼尖的司马芸指向顾佑袒露的胸膛,一道黑线若隐若现,顺着经脉的方向,朝顾佑心脏逐渐靠近,已逼近到只有四五寸处,显然魔人刺入顾佑身体的匕首上沾了毒,并顺着血液流动。

    “掌门一直对他有异乎寻常的器重,贫道不能让这个年轻人白白牺牲掉……不过……魔人用的毒太厉害了……要救活他,贫道可能也需要献出毕生功力来。”

    “师叔,这样可以吗?”

    “虽然贫道的功力可能不保,但眼下为了这样一个有一颗赤子之心而又根骨不凡的年轻人,贫道也只能尽力为之了!”

    杨义把顾佑置于地上,彻底扯掉他上衣,对几处主要穴位一点,顾佑身上经脉就泛起微微蓝光,可以透过皮肤看到,甚至脏腑的轮廓都在皮肤上若隐若现。杨义凝神屏息、双手前举,从掌心逼出自身全部真气流向顾佑身体,顾佑经脉被真气流及的地方很快变成了粉色,与毒气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而他的身体在强力真气托举之下已是悬于空中,甚至一旁的司马芸都能感到这种力道,看着这位师叔头发在脑后飘扬、袖子也因真气充盈变得鼓鼓囊囊。

    毒气在离顾佑心脏不过二寸左右处同真气迎头碰上,相持未几便一点点退却,最终彻底被赶出主要的血脉。而粉色的真气则从心脏出发向顾佑的五脏六腑流去,将其包裹在内。

    虽然威胁顾佑生命的剧毒逐渐退却,但杨义的头发和胡子也为此彻底变成了白色,外貌一下子苍老憔悴许多,身子也开始变得颤巍巍。司马芸知道她这位师叔的修为经这一番折腾已经损耗大半,日后已难有作为了,于是她一把将顾佑揽到自己怀中。与上次不同,这一次司马芸直接用左手托起顾佑头颈,以便端详这个仿佛与自己有不解之缘的年轻人。

    令人吃惊的是,黑气从顾佑心口退却后反而向四周皮肤弥漫,未几他全身大半皮肤都变成一种发黑的青色,可是这时杨义也近乎油尽灯枯,没有能力再治疗顾佑第二次了。她自己并不知如何医治顾佑,只能像抱婴儿一般轻声抚慰,但令她困惑的是这时候顾佑的心跳和呼吸声反而更有力了。

    顾佑身体情形的恶化被司马芸看得一清二楚:已变作青黑色的皮肤逐渐肿胀起疱,最大的疱可达铜钱大小,随之水疱又一一开始破裂,鲜红的血肉随之裸露出来,像肉汤一样的血水也从从中滴落,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即便双腿还有裤子包裹,但也明显被血水洇成深色。司马芸害怕从顾佑身上溢出的毒血伤及自己,只好用大袖卷住顾佑全身,避免从顾佑身上流出的任何液体溅到自己皮肤上。

    一股股强烈的血腥刺激着司马芸的鼻腔,怀中之人形象早已面目全非,焦黑的皮肤和溃烂的红色血肉交织在从头到脚的地方,几无一块好的皮肉,身上经脉暴露在外,双眼眼球都已凸起,头顶的头发也开始脱落。盯着顾佑无法辨识的脸,司马芸最开始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甚至有些想把他扔掉。但是她隔着破烂的皮肉无意间瞥见——也许是因为真气保护的缘故——顾佑的五脏似乎仍然是完好而充盈的。面对这个生命力顽强的少年,那张腐坏之前的、并不算英俊的脸庞,以及唇下的黑痣也重新浮现在她脑海之中。太始仙会、梦中奇遇、同乘一车乃至于被顾佑救下一命的种种往事陆续回现。这个少年几乎毫无保留地与自己默契配合,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了自己一命,但似乎又不仅仅是救了自己的命?经过今天这一役,司马芸一向高冷的心大大松动了。

    雨停了,但天空还是漫布着铁灰色的重重积云,望之让人压抑。杨义和抱着顾佑的司马芸心情沉重,低头默默前行,一条蜿蜒的小溪横在他们面前,这就是青溪。小溪对面是建康城,依托青溪为天然城壕,城门处有众多卫兵把守。

    “你们乃何许人也?若无过所或其他凭证,不得入城!”两侧卫兵看到杨义和司马芸皆是蓬头垢面、遍身尘土的窘样,把手中长戟横在门洞前,不许他们前行。

    司马芸单靠左手在腰间摸索,找出公主令牌,向卫兵出示。惊魂未定,又是疲惫和忧虑交织的她也没力气开口回答了,只能静静等待卫兵的反应。

    卫兵什长走上近处,看到了鎏金的令牌上“嘉阳公主”四个字,原本愠怒的神色也舒展开了,“为公主让道——”随着什长拉高嗓子的声音,其余卫兵也各自把长戟收起,让司马芸和杨义通过,二人随即缓缓走入建康城中。

    顾佑恢复了知觉,感到自己似乎被什么人抱着往前走,可是却无法看见四周的任何东西,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微弱光感,同时也无法开口说话。不过他的听觉还很清楚,甚至身旁之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可以辨明:这明显是一位年岁不大的女孩子——自然只可能是司马芸了,由于两人的身高差距,顾佑的下半身几乎垂到地上。可是此刻他也无法体会到被日夜仰慕之人拥入怀中的任何幸福,因为溃烂的剧痛正从全身上下不住袭来,直入骨髓,身下所衬的衣料为他带来明显的滑腻感,而衣料沾上血肉又增加了几分刺痛。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皮肉正如同过筛的米一样往下掉落,随之是头发飘落的“簌簌”声,难耐苦痛又口不能言的他竟不由自主地发出闷哼声。

    “你救了我,我也一定会救你!”顾佑因为剧痛再度昏过去之前,这样一句天籁一般的清澈声音传入他的耳廓。

    “这一定是司马芸了!”这是他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浮现的最后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