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龙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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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佳人一笑十夜明

    夷洲,灵宝派主修炼室,司马芸正趺坐在太极座上,双目微暝,双手交叠于腹前护住丹田,墨色的长发自然垂散在身后,神情恬静,中气充盈,细看会发现她的身体微微悬空,距座面约有半寸。虽然修炼室既无门窗又无灯光照明,她身下的太极法座却源源不断地散放着纯白色的辉光,乳白色的莹莹光柱中,司马芸身上的白色衣裙时隐时现,与室内其余地方的漆黑相映成趣。摘下她在见外人时一直佩戴的面纱后,她的面貌竟然与顾佑在梦中所遇的那位仙子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作为封号“嘉阳”的当今皇帝的嫡出贵女,外加上惊为天人的美貌和资质,从十岁拜入灵宝派起,司马芸就成了从掌门起全派上下一致的宠爱对象。而她也的确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她只用一个月就完成凝气,三个月成功炼气而入“玉清”,作为掌门亲传弟子修行至今不过四五年,而功法已经可以与绝大多数长老相提并论了,并隐隐有凝出金丹、炼气化神的迹象,即进入道家第二大境界“上清”中,而她的师父王羲之实现这一点用了十年,师祖葛洪足足花了二十年!掌门王羲之本人也不禁为她的惊为天人叹服,甚至一度猜测这位嘉阳公主也十分有希望成仙。当然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王羲之从未向司马芸透露过犹龙剑的任何消息。随着自身修为的一次次攀登高峰,这位从小都在宠护和赞扬之声中长大的嘉阳公主也发生了一些静悄悄的变化,她开始瞧不起周围修为较低的弟子与侍者,而且练功也逐渐变得有些懈怠了,大部分几乎无法亲眼目睹其本人的弟子还好,那几个随身服侍她的贴身侍女或者有资格与她亲自见面的资深弟子就只能面对这位公主一天比一天冷漠的表情了。王羲之对这一切尚未明确表态,但她的这种心性也让王羲之隐隐有着不好的预感。

    前不久,她参加了十二年一度的太始仙会,在比试中一路过关斩将不出意外取得了冠军。她直到第一天傍晚才作为种子匆匆出场,而后始终都不曾摘下面纱,免得那过于惊艳的容貌引得男性居多的灵宝派弟子心猿意马,最终只有与她同台竞争的顾佑借着风撩开面纱得以一窥芳容。在拿到冠军后,她悄然离去没有出席颁奖,只是托一位长老帮她领走了冠军奖品——葛洪遗下的玉如意!除了王羲之和其他几位亲传弟子,甚至连那些同她交手过的弟子也不知道其芳踪何处,也未曾知道她的真实姓名。这一番举动更使得她在灵宝派当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冰雪美人”形象更加出名,有关司马芸的各种传说几乎流入了每一个灵宝派弟子的耳朵里。一些人讲:嘉阳公主白衣白裙,身上弥漫着冷月一般的寒光,吹吹气就会雪花飞扬;另一些人讲:嘉阳公主持着长长的白绸带翩然起舞,可以腾于云海之上,渴时饮露饥食霜,凡此种种,莫不把她描绘如一个已经得道的“仙子”一般……

    司马芸还不是仙子,虽说自己颇为自傲,但毕竟也熟读道经多年,对那些真正成仙的人物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以现时情形而论,她的天赋再高也不可能超过刘安张陵这些世所公认的天才,由这些前辈的经历推之,她若没有中剑水平以上的法宝所助,真能成仙也需要六十年上下光景,到时候大约也只有成为“神仙奶奶”的份吧。

    回到现时,司马芸已经在主修炼室中打坐已有四个时辰有余,在她修炼的这段时间里,视听触味嗅五感都已经漂离身外,只有神志仍然保持清醒,所以她很清楚时间已经流逝了多少,也知道今日的功课也基本完毕了。能够清楚地感应时间的流逝、又能够对修炼时间长短运放自如,这自是修为高超的表现。

    司马芸扬起双手,长吟一声吐出已经有些浑浊的真气,结束了一天的修炼。睁开略显迷离的眼睛,映入视线的黑暗令她多少有些目眩,那个原本已经被她忘得差不多的穷小子“顾佑”在眩晕中竟隐隐约约浮现在脑海之中:此前从来没有听说灵宝派门中还有这样一号弟子,实力看起来也不过到了炼精化气的“玉清”水平,但却能接连击败王凝之、刘牢之、桓冲这些佼佼者杀入决赛,还能放出自己都自叹不如的精纯真气,满身充满了种种疑团和矛盾——这穷酸后生的神奇表现也许只是偶然,不如尽快忘掉——司马芸在心里一再提醒自己,可是她越想把关于顾佑的记忆压下去,这个单薄黑瘦的青年形象反而变得越清晰。

    司马芸从法座上起身,走出修炼室。此时太阳刚落山不久,整片天空泛着暗蓝色,亮度对在暗室中闭目许久的司马芸可谓正好,既不会如白天一样阳光耀眼,又不会像夜里一样漆黑难行。两名身着绯红色襦裙的侍女已经在路口恭候,见到司马芸双双跪下行礼“参见殿下!”

    “春桃、夏莲,谢啦!”司马芸向两人一甩衣袖就径直向前走去,神色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作为自小就随司马芸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两女对司马芸的冷漠作风也早已习惯,赶紧小跑到她身前领路。

    “方才陛下的使者来了,传递圣旨让殿下明日立刻返回建康觐见陛下,早日休息吧。”春桃小声对司马芸说,司马芸只是微微点头,眼睛仍只望着正前方山路。

    绕过重重山路,一座规模不大的房屋出现在三人眼中,月光中只有素雅的白色墙壁依稀可见,其他已难辨细节,但仍可想象这是一处相当精致的住所。春桃上前推开大门,夏莲为司马芸托起衣摆,司马芸仰着头迈入屋里,一股淡淡的青白色光芒从屋角映入她眼帘,而些许不易察觉的微笑也随之浮上了司马芸的嘴角……

    司马芸循着辉光的方向飘去,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仿佛从她视野中消失了,当司马芸停下时,笼罩在光芒中的玉如意就出现在她眼前,甚至床榻也被照亮了。司马芸凝立端详片刻,随即一把将玉如意抓到手中。

    从王羲之开始,灵宝派绝大多数修为有成的弟子都是使剑的,其佩剑也是各有特色,剑如其人。王羲之的金庭剑颀长优美、谢玄的紫金剑敦实厚重、杨义的苍雷剑锋锐迅疾、桓冲的炎龙剑强横狠辣……司马芸没有像他们一样用剑,在王羲之门下的这几年里甚至没有确定修炼何种法宝为最佳,她尝试过玉尺、银铃,当然也用过流传最广的传说里的白绫,不过似乎都不能形成很好的效果。在太始仙会之中,她也是靠着深厚的内功真气来弥补手里没有称手法宝的不足。要不是半决赛中谢玄向她主动认输以及决赛碰到修为更加不牢的顾佑,其实鹿死谁手也仍未知。既然获得了先师祖所遗下的玉如意,司马芸自然是踌躇满志,想要好好感受一下这玉如意的玄奇。

    此时司马芸正卧在榻上,双手把玩着玉如意,当她的手指从其上缓缓划过时,清凉的感觉也从指尖不住传来。透过光亮,隐约能看见玉如意上有不少水珠渗出,润得手掌都有些湿滑。甚至还有气流从其上缓缓放出,涌入司马芸手上穴位并顺着经脉一直流到上臂,带给她深及骨髓的清爽,似乎有滋养功能。而整个过程中却不见有一滴水掉落,无愧是与下剑级别相当的顶尖水系法宝。

    手持法宝的司马芸,眉眼、嘴角已经弯得如天上的新月一般,无论是夙夜传授道法的掌门恩师,还是朝夕俯视可见的贴身侍女,都不曾看到嘉阳公主几时这番开心。几声浅笑荡漾在幽静的闺房中,玉如意早已经被司马芸抱到胸前,此时的司马芸仿佛又变回了十岁前那个扑到父皇母后怀里撒娇的天真女孩,全然不顾玉如意的光亮正逐渐变大。

    此时正值望日,徐徐升起的满月如同悬于空中的澄明宝镜,起伏的群山和茂盛的草木在月光下都可看得轮廓,而月亮背后的星空反被衬得黯然失辉,守在门外的春桃和夏莲也借着头上圆月尽情地望着脚下景色。不知不觉间夏莲已觉不支,倚在门柱上打起盹来,春桃便一个人在房子周围踱步。

    春桃冷不丁瞧见一片突兀的黑影出现在脚下,再抬头发现四周竟已亮如白昼,从眼前空地到四周的翠竹芭蕉,都被照得一清二楚!

    又惊又恐的春桃赶忙跑去摇醒了夏莲,向她诉说方才发生的奇异变化,二女很快发现照亮周边的乃是从窗纸中透出的白光,再一算方位,竟和公主所躺的地方差不多!

    春桃和夏莲不敢犹豫,一把推开门冲入屋中,唯恐殿下玉体有危。映入眼帘的是白的有些泛青、充斥着整个房间的光芒,即便正午的室内也绝然不如这般明亮。奔到司马芸榻前,她正沉沉入睡,脸上洋溢着平日绝不曾示人的明快笑容,而抱在她怀里的玉如意正不住放光,刺眼得几乎同太阳一样,除此之外无论是司马芸的身体,还是室内其他物品都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

    二女见公主无碍就离开了房间,方才见过强光的眼睛还有些酸痛,她们只得闭目缓解刺激,屋外有凉爽的山风迎面吹来,原本难受的双眼也舒服了一些。

    “殿下很安全,今晚的事情就算了吧。”夏莲打着哈欠说着。

    “这不行吧,殿下的法宝从没有今晚这么热闹过,还是要下山告诉别人!”春桃不同意。

    春桃一个人循着山路下去,没走多远一个比自己高一头多的瘦长黑影就出现在面前,此时她已走出玉如意光亮所及,眼前黑影的面目完全是模糊不清的,乍一看甚至有些像鬼,随时都有可能扑向春桃。

    “你是人还是鬼啊,不要害我——”春桃僵僵地站住,发出尖细而无力的声音。

    “我不是鬼,别害怕!”黑影开口了,喉音相当粗糙,显然是个比春桃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她的心这才慢慢落下来。

    这“黑影”正是顾佑,在太始仙会比试上获得亚军并没有立竿见影地改变他的生活,这几天仍然是在扫地等杂务之中度过的,虽说如今他成了灵剑“银松剑”的新主人,但他也只是在夜里无人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把玩,感受一下银松剑熠熠生辉的剑光。

    在顾佑刚完成比试后的两三天里,张管事对他也一度相当客气,不再颐指气使,给他分配的工作也都很轻松。但随着这份新奇劲过去,原本还存在于张管事脸上的和颜悦色就消失了,熟悉的呵斥声又重新回到顾佑耳边,各种繁重杂活也再度压在他身上。虽然顾佑修为同先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但他反而看得更开,张管事对他打骂也并不还手,而是泰然处之,他越发坚定的相信自己往后还会有再度被高人赏识、发挥自己才智的机会的。

    同嘉阳公主不同,顾佑从走下擂台的那一刻就一直对这个决赛对手念念不忘,虽然他对嘉阳公主容颜的印象只停留在面纱被风撩起的那一瞬,但也正因为如此,这种若隐若现的朦胧反而让他更念念不忘。无论是清醒还是入梦的时候,公主的形象都会不时浮现,偶尔还会同当初昏迷时看见的邀自己共游云海的仙子交织在一起,虽然梦中仙子后来并不如公主那么高冷,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形象看起来又似乎那么相似。

    很多长老乃至某些宫的方丈目睹了顾佑大放异彩后都想收他为弟子,但被王羲之一一拒绝了。与此同时王羲之也没有亲自收下顾佑的迹象,对于灵宝派大部分人而言,太始仙会上的顾佑仿佛就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最终仍会归于平凡。

    自仙会落幕已有一周多,这天早上张管事让他去为各宫挑水。虽然夷洲湿润多雨,河流密布,更有大河自南向北流入东海,寻得水源并非难事,但灵宝派规模宏大、宫观繁多,又自山峦至低地都有分布,为这些地方全都挑一遍水仍可谓艰巨。顾佑便只得在各处间往返奔波,从大河上的“坎”宫到火山口里的“离”宫,从海滨的“兑”宫到深山中的“艮”宫都不敢落下,此时顾佑身体经过前些日子锤炼早已今非昔比,不过挑着重担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到处跋涉对他仍然是不小的消耗。

    待顾佑踏上返程时,太阳已落山多时,虽尚有满月当空仍难照清脚下山路,再加上身体已相当疲惫,所以他只能一步一步摸索着缓缓前行。这一路下来,他身上衣服被树丛和山石刮得千疮百孔,肩膀也早就磨出了血,腿如同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双脚上更长出许多隐隐作痛的水泡,若非水桶空了,顾佑自忖已经无法继续走下去了。拐过又一个弯后,他彻底走不动了,只能撂下扁担倚在随手摸到的大石头旁暂歇,四周影影绰绰只能看出山林的轮廓,寂静中就连喘气声都显得有些聒噪了。

    这一歇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恢复了一些气力后,头上竟突然柳暗花明,整块岩石都被非比寻常的奇异光亮照亮,自己黑影在其上清晰可见。抬头可望见那光来自附近的山顶,较之满月还亮上数倍,在白色中还泛着几丝不寻常的蓝色,更显妖异。

    顾佑丢下扁担,不顾脚上的伤,循着光亮往上走。头顶亮光一直在减弱,很快就难以照亮远处道路,为了防不测他只得手脚并用前行,很快手上也是鲜血淋漓。等他离山顶已不远时,面前凭空多了个女孩。靠着月光和尚可的辉光,顾佑能看出她比自己略小一两岁光景,姿容俏丽,身着短襦、头绾丫髻,从装束看大约是个侍女,此时正神色惊恐地站在自己面前。

    顾佑安抚了女孩,并做了自我介绍,那女孩也告知顾佑她名为“春桃”,乃是嘉阳公主的侍女,而公主居所正处在山顶,也是奇异光发出的地方,她下山就是为了把公主遭遇的异变告诉整个灵宝派的。

    解除误会后,春桃带着顾佑沿方才自己下山的道路一路返回山顶,这段山路不长但极为险峻陡峭,颠簸中顾佑脚上水泡也扎破几个,但急于再度同公主会面的渴望让他几乎完全忘却了脚底的钻心之痛,三步并作两步拾级而上。

    来到峰顶,一座笼罩在满月辉光下的清雅建筑映入顾佑视线,屋子轮廓纤长优美,望之如同展翅欲飞的鹤,虽然细节仍些有影影绰绰,但跟他想象中嘉阳公主闺房的样子也颇为贴合。此时玉如意光亮已大不如方才,只是从窗纸上漏出些许余光而无法照亮整座房子,颜色也从洁白变为幽蓝。倚在门口打盹的夏莲刚醒来,也走过来迎接顾佑。

    夏莲推开大门,顾佑迫不及待地跃入屋中,很快就望到一领笼罩在次第减弱光亮中的蓝莹莹衣裙,便向那个方向跑去。嘉阳公主正怀揣玉如意在榻上酣睡,她的呼吸均匀而极有节奏,闻之还有些像吹洞箫的韵律,甚是悦耳,身上覆盖的薄衾也随之一张一翕,顾佑揣度这大约是修仙有成者的“龟息”吧。令他大失所望的是,嘉阳公主此时正侧身躺着,从头上散落的浓密乌发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留给顾佑的只是遐思。他陶醉于眼前极为精致的女孩,宛如欣赏一件顶级的珍宝,因而更是静静立着,而不敢上去为她翻身,生怕惊动她的美好梦境。

    蓝色辉光越来越弱,直至只能勉强照亮嘉阳公主周身,也越来越蓝,甚至有些毛骨悚然感觉。而顾佑还是呆呆望着睡中的嘉阳公主,等待她翻身,而没注意身后黑暗中的脚步声。春桃和夏莲叫来的更多侍女连推带搡把顾佑轰走,他只好失魂落魄地打道回府,等跌跌撞撞回到住处时更是子时将尽,所有人都已睡下,双手双脚早就鲜血淋漓,膝盖上也破了好几处。

    第二天,顾佑被屋外的喧哗声吵醒,他急忙披上外衣,一瘸一拐地出门。眼中的人除了张管事,另两人也跟他有一面之缘,一个是带他参加仙会的王彦,一个是在太始仙会上做裁判的杨义。

    “你可真能睡,现在已经是巳时了,不过这也刚刚好,杨方丈他们也是刚过来,让王彦长老把事情给你讲一下吧。”

    “长老所来何事?”顾佑打着哈欠问王彦。

    “今天陛下有令,要召阔别已久的嘉阳公主司马芸回建康觐见,掌门选定师侄和杨义真人一同护送!”王彦表情严肃。

    “门内修为有成的青年弟子并不少,在仙会上杀入四强的就有桓冲谢玄等人,而我连个正式弟子都算不上,为什么偏偏选了我而不是他们?”顾佑受宠若惊。

    “公主今早醒来后听侍女说有一名为‘顾佑’的青年也发现了玉如意的神奇并闯入室内,但被及时赶走。虽然公主对此事并无特别反应,只是将其告知掌门,但掌门闻此就向她明确指出将由这叫顾佑的青年护送她回建康,公主也答应了。”王彦回答。

    “掌门相信师侄定是天降大任的人物,所以当初令师侄暂时屈居役工,以磨炼心志,而非马上收为徒。太始仙会已经证明师侄虽然入门资历尚浅,但根骨悟性都是最上等。待护送公主完毕,掌门便必将正式收师侄为徒了。”杨义补充道。

    “呃……”脚上的剧痛再一次提醒顾佑,他呲着牙向几人苦笑两声,指着自己结满血痂的脚。杨义神色自若,手指向顾佑草鞋,口里只念一个“急!”,一股粉色的气流便从指尖直向顾佑双脚流去。

    粉色气流十分温暖,徐徐包裹了顾佑的脚,他感到伤口正在快速的愈合,因此带来的瘙痒感也直涌全身。顾佑知道这是杨义为他疗伤,便忍着痒站定。待双脚不再感到痒,他脱下左脚上草鞋,抬脚端详起来,虽然仍是黝黑粗糙,靠近脚趾的地方还结有老茧,但水泡和血痂都已愈合如初。再试着四处走动,脚上再无异常之感,他终于放了心,还对公主特意钦点自己护送一事感到颇为激动。

    “你贵为掌门弟子,我只是区区管事,今日一别,日后恐难复见。”临行前坏脾气的张管事一反常态,语气颇为伤感。

    “管事恩情,晚辈当铭记。”虽然同张管事相处不及一月,两人关系也谈不上好,但毕竟是自己拜入灵宝派后第一个朝夕相处的长辈,顾佑也看出张管事对自己的不舍,向他深深行了一礼。

    接下来王彦带着顾佑同上次参加仙会一样去静室沐浴更衣,把昨日破损严重的粗布短衣换成端庄大方的青色单衣,粗糙扎脚的草鞋换成温暖柔软的丝履,头上戴起远游冠,腰上所佩的银松剑也装上玉制的剑首剑格。镜中的顾佑又变成了仪表堂堂的模样,虽然面容算不得俊朗,但也不过白璧微瑕了。若说太始仙会时的顾佑还多少有些自惭形秽,如今的顾佑便是对前途充满憧憬,一如四周蓬勃向上的春天。

    顾佑更衣完毕,便告别了王彦,随杨义来到海边沙滩,映入眼帘的大海是一片水晶般晶亮澄澈的蓝色,同吴郡海边的灰黄浑浊截然不同。海水在微风吹动下稍有波动,更似浑然天成的水晶上的棱角,脚下质地松软的藤黄色沙滩一直延伸到海边,与拍向海岸的海潮相映成趣,顾佑望之也感到赏心悦目。

    “师侄可会御剑飞行否?”

    “我刚到夷洲时,掌门真人曾带我御剑飞行,遨游夷洲山水,甚是惊喜,但我不知自己的修为是否达到御剑的程度。”

    “你不妨试试,御剑飞行对剑和施法者都有很高要求,对于门内大部分修为只到凝气水平、未入“三清”境界的弟子来讲是做不到这点的,对于如你一般进入“玉清”境界的弟子来讲,至少需要一把银松剑档次的灵剑才能御剑飞行,对于“上清”境界之道人则用普通铁剑便可腾云直上,而如掌门真人那样已入“太清”境界者,随便折一根树枝就可随心御风而行,游于四海八荒。”

    “这倒好。”顾佑笑着解下银松剑抱到胸前。

    “但御剑飞行自身的原理却是不难,你只需记住法诀,逐字诵念便可。你若对自身修为并无信心,不敢保证有立于剑之上的能力,也可以用这样的姿势,不过这样飞起后乃是卧姿而非立姿了。”说罢杨义扬起右臂,手中剑直指天空。

    杨义把法诀传授给顾佑,自己念完后就腾空飞起,很快变成一个小点。顾佑又惊又喜,将银松剑朝天举起,照着杨义所传念一遍,等他念完,就感觉一股强劲力量从丹田中生发,随之凝作真气从周身穴道流出聚于银松剑之上,与此同时全身都像上了抛石机一样被直抛向空中。等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离地上百丈,脚下景色看起来变得很小,并且还在快速向后移动。感到害怕的他马上握紧银松剑,集中注意力,调整方向为西北,同杨义一同飞行。

    在银松剑的拖曳之下顾佑最终变为卧姿平飞,他前方几乎是清一色的靛色天空,偶有几丝卷云点缀其间,难以确定远近,而手中剑完全被白色真气包裹,延伸直至小臂,形如一个圆锥。朝下一看,山林的绿色和海滩的黄色完全从脚下消失,如今放眼只能望到一片汪洋,不知道何处才有陆地,脚下大海几乎看不出任何变化,身边更是有飒飒的凉风刮过,声音就像鞭子一样刺耳,身上衣服也被风吹的刮刮响,甚至鼓了起来。顾佑本来对御剑飞行就有些恐惧,此时就更害怕了,脊背一阵阵发凉,握剑的右手更是不住发颤,手上和剑上的真气也开始出现抖动。

    见顾佑发慌,杨义飞到他身侧对他打气:“只要握紧剑,以你的修为是不会掉下去的,你实在怕就把眼睛闭上!”听到杨义的话,顾佑闭上了眼睛。当四周变成一片漆黑,大海从视线里消失的时候,他还是感到自信不少,发现御剑飞行其实并不是那么困难,只要调控得当,就不用担心自己掉下去,反而仿佛平躺于悬在百丈高空的冰面之上,只需随风滑行即可。

    顾佑出于害怕不敢睁开眼睛,只是听着耳边风的呼啸,丝丝凉意在他周围若即若离,大海的盐腥味也不时进入他的鼻子,他对此反而觉得相当舒爽。等他因为不胜其扰的“呱呱”声重新睁眼的时候,已过去了三四刻,虽然在地平线之内还看不到陆地,但已经有成群结队的海鸟从二人身侧划过,想必陆地已经不算远了,原本紧张的心也逐渐放了下去。

    又过了二三字时间,顾佑望见蓝色的远方出现了一抹赭色,他猜那里定是陆地,而身前杨义也提醒他应该放慢速度了。首次御剑飞行的顾佑对此还有些茫然,不过在杨义点拨后,他也很快掌握了放慢速度的技巧。他一边念着法诀,一边将真气缓缓收回丹田,与此同时身体受着剑牵引逐渐转为下倾。当陆地完全处在两人脚下时,二人身姿已完全变作直立,最终徐徐降落到沙滩上。

    在阔别故乡一个多月后,顾佑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象:同他离开时不同,此时的吴地已是蓬勃向上的景色,树木一片郁郁葱葱,鸟鸣啁啾不绝,空气也也是温和怡人的。大概是刚下过雨不久,顾佑的鼻子还能捕捉到些微泥土的气息。顾佑向据信是自己家的方向望了半晌,但还是在杨义拉扯下不很情愿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二人来到了官驿,马上有等待好了的宫女出来迎接,宫女带他们去见已经备好的轺车。顾佑小时候在建康坐过二三次马车,后来也见识过不少次路过的马车,但在缺少马匹的江南,更多能进入他视线的还是咯吱作响、做工简陋的牛车,即便马车也不过是一两匹马所拉的简易形制。所以当青色车盖、龙雀为饰的华美轺车和四匹皮毛光亮、形体高大的御马出现在他眼前时,如此的排场还是令顾佑觉得有些震撼。

    “听说嘉阳公主就要到了,不知道能否亲见其面?”先后两次不得端详嘉阳公主容貌的顾佑好奇地问。

    “别想了,她肯定还会继续戴面纱的。”杨义给顾佑泼了一盆冷水,“而且别跟殿下提她钦点你护送的事情,那样她对你的印象不会好。”

    看到杨义态度如此,顾佑不做声只是点点头,呆呆地站在一边。

    “孙师叔好,身旁这位是?”在顾佑还在发愣的时候,一阵天籁般的女声传入顾佑耳中,顾佑转头过去,看到了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绝色。

    “仙子——”这是顾佑在心里想却不敢说出的话,虽然眼前的嘉阳公主仍然身着和太始仙会时一样的素雅白衣,头发也只是简单扎起垂到身后,同顾佑梦中仙子全身大红大紫、满头珠玉的华贵披挂完全不同,但她的面容,和那位仙子却相似到几乎一分不差的程度,就连高冷的神色都和初见时的仙子别无二致。之前他所亲眼目睹面容的女性虽然也有不少姿容堪称美丽者,比如母亲陆氏,或者曾与司马芸同台竞技的谢道韫,再或者昨晚遇到的那些侍女,但她们的容貌一旦和司马芸相比,便不吝于萤火和皓月的差距了。

    “参见殿下!”杨义向地位尊贵的嘉阳公主躬身行礼,顾佑也只得压住内心的惊喜感,一同行礼。

    “臣姓顾,讳佑,字子文。”见嘉阳公主问及自己情况,顾佑不敢犹豫,诚惶诚恐地念出了自己的名讳。

    “妾为国姓,讳一个芸字。”司马芸神色自若,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被司马芸的美丽深深震撼到的顾佑还想多看一眼司马芸,但就在顾佑眼神已经发直的时候,她就从怀里重新掏出面纱戴在脸上,而不顾顾佑轻轻发出的哀叹声。接着一身白色的司马芸便如一瓣杏花般飘入轺车,拉上了帘子。

    “公主有天姿国色,又兼地位极尊,自不是能让我等轻易一睹真容的,师侄上车吧!”杨义推了推还在发呆的顾佑,顾佑便随杨义坐到车前,二人猛一抽鞭子,随着“驾——”的声音,四匹御马便疾驶了起来。

    顾佑和杨义赶车,司马芸坐于车内,三人四马就这样沿着驿道向建康方向驶去。过了稍许,本来干爽如镜的地上开始腾起由淡转浓的烟尘,从远处望去马车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只有它带起的尘雾依旧清晰,马车就这样消失在漫漫尘世之中……